江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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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宋琪跌坐在沙发上，嗓子疼得像被刀片来回刮过，水杯早就空了，她舔了舔同样干涸的唇，满脑子都是客户那合情合理但她做不到的诉求。

这个客户是个爽快人，五万的服务费，十万的材料审计费和五十万欧的投资款，宋琪一个电话就全到账了。行外人可能不明白，但宋琪很清楚，服务费是完全进了公司口袋的，十万的材料审计，花出去顶多两万，剩下的也都是公司营收，至于投资款，由于项目方资质出了问题，钱一分没动也还在账上趴着。

客户从其他渠道了解到了项目情况，不愿意继续投资，希望宋琪的公司退回投资款，其他费用均不追究。可宋琪的老板，或者说合伙人卓鸿不同意，坚持让客户选择公司推荐的其他项目，否则按照合同条款单方毁约处理。

宋琪夹在中间，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但是这一次，她感觉很不好。客户是出于对她的信任才提前打了投资款，这让她很是歉疚。于是，她希望卓鸿能站在她的立场稍微退一步，哪怕是扣除一部分违约金，剩下的退给客户也好。

卓鸿是怎么说的呢？宋琪回想了一下那天在卓鸿办公室，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三分凉薄七分冷漠：“宋琪，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居然还在商场讲感情，不如早点找个男人嫁了吧。”

宋琪心里一颤，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自己的难处，并承诺会维护好客户关系，将来还有合作的可能。未及卓鸿开口，一旁来签字的同事插话到：“既然琪姐搞不定这个客户，不如交给我啊，反正都是公司的资源。”

卓鸿不置可否，只是将签字文件交回了她手上，示意她先出去。然后看着宋琪，表情是和善的，眼角似乎还有笑意，但那个笑却有些意味深长：“需要我找人替你吗？”

“我再跟客户磨一下吧。”宋琪五味杂陈地迅速起身，逃离了办公室，直到下了电梯，出了写字楼，才深吸了一口气，阳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站在这林立的CBD写字楼阴影下，人人西装革履行色凝重，只有几张年轻的脸，眼里闪着期待和向往。

宋琪回想起七年前，刚毕业的自己拒绝家里的安排，兴致冲冲地来到这个城市，想给男朋友一个惊喜，却发现当初那个信誓旦旦想要靠自己出人头地的男孩早已悄然迷失在职场的捷径里。

那是一段彻夜难眠的时光，宋琪鄙夷地看着男朋友跟女上司的出差记录，和那比常人更轻易得到的机会和金钱，她既感觉愤怒，又觉得讽刺，仿佛两人三年的校园爱情才是寂寞的消遣。男朋友试图说服她接受暂时的委屈，并保证会尽早抽身。可宋琪向来是非分明，不愿意跟着渣男深陷泥沼，当机立断决定分手。

分手后的宋琪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里，只要公司有需要，客户有需求，她都第一时间跟进，绝无怨言。偶尔的大小周休息，她也只是允许自己睡个懒觉，然后就去跑会场或者拜访客户。天道酬勤，再加上市场政策利好，宋琪从一个刚毕业的新人，迅速成为了公司的销冠。

当然，这一切也离不开宋琪的直属领导卓鸿地提携支持。卓鸿三十出头，长相周正，车房钱一样不缺，在相亲市场的标准里，绝对是钻石级单身汉。然而跟他一起共事过的人，都对他非常畏惧，甚至负责公司卫生的大姐都在私底下吐槽过他的严苛和不近人情。

半夜回复邮件，接打电话，这些都不是网络传说，甚至有的人明明在休年假，该做的事一样没少，该参加的视频会议也一个没落。中年组为了家庭隐忍，青年组为了热血拼命，这样的企业文化刺激着本就铆足了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的宋琪，她早已顾不得分辨对方是天使还是恶魔，只是沉浸其中有样学样地逼着自己快速成长起来。

卓鸿或许是从宋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且这个影子对自己非常崇拜，于是便也有意无意地给宋琪一些扶持和暗示，将她慢慢培养成了最得力的嫡系干将。及至后来卓鸿与其他合伙人闹掰，要出去自立门户时，宋琪几乎毫不犹豫地同步递交了辞呈。而卓鸿虽然工作上近乎变态，但是对下属却非常大方，从来不会在工资和奖金方面进行克扣，尤其是有能力的人。因此，在他成立新公司时，跟着他一起出来的三个人，包括宋琪，全都分到了公司的股份，虽然不多，但那种死心塌地的归属感却满满当当地填满了宋琪的心。

宋琪对卓鸿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由于前男友的前车之鉴，她发誓绝不会在职场走捷径，另一方面却又真情实感地被卓鸿在职场里的杀伐决断所吸引，偶尔在崇敬之余免不了生出一丝爱慕。只是这一闪而过的爱慕，在这靠政策吃饭的行业里，分分钟淹没在跟客户谈判的利益纷争里。

这些年她见过的客户很多，个个都是有一定身份背景的，所以宋琪每次都很小心，尽量让自己的每个表述都跟律师一样严谨，不留下什么话柄，也不会轻易给出承诺。不跟客户深交，又要得到客户的信任，这其实很矛盾，但宋琪拿捏的很好，一是不断学习精进自己的业务能力，让自己显得非常专业；二是先天性的长相气质，非常具有亲和力，让人一见便觉得如同邻家孩子一般；更重要的是宋琪跟卓鸿学到的细节法则，总能在一些关键时刻在多人竞争里让客户印象深刻。这些努力，换来了最终的成果。

然而最近，宋琪却总觉得有些不安。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是明知道项目方的资质出了问题，卓鸿依旧满不在乎地让大家催促客户尽早投资。又或者是几个月前那几个客户联合起来把公司告了，指责卓鸿巧立名目乱收费。总之，这半年多来，宋琪几乎没有睡过整觉，每天都在处理着各种突发的问题，而卓鸿却开始隐身，总是关机或者根本不接电话。就算是在公司见了面，也是强势地要求大家不予理会，按照公司规定处理。

宋琪感觉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突然很想像卓鸿一样，狠心地不接客户电话，把一切都扔给公司法务处理，或者干脆休个长假。可一想到身边那更年轻的，跃跃欲试的同事，她也知道一旦自己选择了退缩，就再也没有进的机会了。七年，她已经将同龄的人远远甩在了身后，不仅在这个城市立住了脚，还改善了父母的生活，让她成为了亲戚朋友口中的骄傲。

没有得到满意答复的客户，也变了脸，迅速展现了自己强大的人脉关系，不仅将卓鸿和公司告上法庭，还顺带爆出了很多连宋琪都不知道的行业灰色带。卓鸿应该是想到过这个结果的，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当被告，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看着并不算起眼的小客户，背后有真神。

公司的动荡，让同行公司从最初的嘲讽，变成警醒自查。一时间，像是推到了多米诺骨牌，再加上新政的出台，瞬间让整个行业进入了凛冬。宋琪惊愕地发现原来这么多年，卓鸿私底下进行的灰色交易那么多，利益回扣拿的那么大。而且他并不是单身，老婆孩子都在国外。自己兢兢业业感恩戴德地享受着每年公司的年终奖，只不过是卓鸿随手撒下的一点恩赐，为的就是套住她。若不是这个客户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找人爆了雷，那么极有可能等卓鸿金壳脱壳润出去，自己便是替罪羊。

“小宋啊，我也不是故意要针对你，只是你那个老板太不是东西了，做人做事不该那么绝，我想着只要他当面给我道个歉服个软，就大事化小和解算了。结果他不仅不接我电话，还笑话我人傻事多......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人活一口气，我必须让他知道我只是不喜欢惹事，不是搞不定嚯。”

判决结果出来后，卓鸿关停了公司。而宋琪，也连带被罚了40万，但她却觉得很舒畅，好像在波涛汹涌的海上飘了多年，终于再次踏上了陆地。她甚至有些感激地去给那个客户道了谢，特别真诚。而那个客户也像当初一样给她倒了茶，并掏心窝地跟她讲了很多话。

宋琪终于能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去了那个每次听到都会心动的南方小镇。清晨穿行在迷雾和凉意的早市，中午换上七年来都未曾有机会穿的各式漂亮裙子。太阳暖暖的，仿佛给身体注入了满满的能量。晚上在江边吹吹风，听歌手们演绎不同的酸甜苦辣。

宋琪端起杯子，看向江面，夜晚的风将头发胡乱挽起，有一丝恼人的黏腻。她已经思考了几天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回家还是留在这个小镇都有可能。她并不觉得遗憾，也不觉得后悔，过往的经历让她更加镇定从容，甚至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半晌之后，她拿出手机，给某个号码发了一句：“感谢过往，恩怨已远，江湖不见。”然后深呼了一口气，仰起头轻快地走向了铺满月光的石头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