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发现,一切都为时已晚。
生锈的黑色剪刀毫无误差地插在特洛的左胸口上,以伤口为中央的血晕沿着草绿色的军装四散。房间里没有任何本该出现的哭声,墙边的落地钟正显示十一点。老梅尔昏睡地站在厅堂的西南墙角,像是属于剥落的墙体的一部分,在衰老的灯光下显得死气沉沉。
小梅尔来的时候,特洛还坐在地上竭力呻吟,他试图将胸口的剪刀拔出来,但后来发现它就像冻在身子里一样。他的嘴唇因恐惧或是单纯的口渴而变得粘稠而洁白,从一开始就细小的鼻孔在这一刻突然放大,他喘着粗气,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是谁干的?”小梅尔蹲下来时说了这句话,但是却没人回答他,空气仍然静止在剪刀插入特洛身体的那一刻。他也尝试着用怀疑的动作去拔那把剪刀,但只发现惯于拿枪的右手的软弱与乏力。小梅尔是在听到特洛的叫喊后从黑暗中爬起来的,他刚躺下不到十分钟,却发现刚碰到水泥地面时双脚像是打了麻药一样无力,使他差点踉跄地摔到墙根。他迷茫地拨开酸臭味的黑暗,寻找着特洛的叫声,穿过院子,冲进呻吟的厅堂。
既疲惫的呻吟之后,燠热的空间里开始滋生着紧张的猜测,随后闻声而来的葛兰达和她同样身为厨娘的母亲一进门就扑到在特洛的身上。女性与生俱来的不安与怜悯让她们突然没有抗拒自己身体的理由。甚至当她们与特洛冰冷的眼神对视的那一刻,她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何种根本性的原因而为他倒地不起。这对于葛兰达来说最令她诧异不过。他们的婚姻建立在最原始的名誉之上,在两家的名誉之下,是除了最卑微最真实的肉体之爱以外都要逊色的寒暄一类的把戏。特洛自己深知自己对葛兰达的全部了解无非来自于她的哥哥,而小梅尔却从始至终以充当这门伟大婚事的中间人为荣,他有时甚至说葛兰达是除太阳以外世间最光辉的产物。身为厨娘的葛兰达对此毫无发言的欲望,她只想快点结束这门婚事,无论幸福对她来说是不是像被哄抬的拍卖品那样不菲与稀有,她也只会将它看做院子里树上的石榴,饱满与枯瘪的轮回将会充斥着漫长的生命。
昨天下午五点,小梅尔领着特洛走进院子。他们都斜挎着一把长管的老式来复枪,右胯上扁平的皮革橡胶枪套里还塞着一把柯尔特式左轮。他们走到院子中央,象征性地对着古老的屋子敬礼。坐在山毛榉下择菜的葛兰达看到小梅尔右手空荡荡的无名指位置,一道粉红色的太阳光从中悄悄射过去,像是穿过一个金属拉环的丝质缎带。老梅尔蜷缩在厅堂门口的摇椅上,深红色的阴影使他像是一块烧焦的树皮。摇椅右侧横放着一块长方形木桌,桌面上海蓝色的瓷碟子里整齐地排放着两列切好的熟猪肝。老梅尔将消化猪肝上的每一块营养视为自己的使命,为了拯救他那一到晚上就若隐若现的视力,他每天要吃掉整整四斤熟猪肝。因此,街上的人经常看到小梅尔拿着一把左轮手枪走进达卡牧场,然后端着一铁盆血淋淋的生猪肝走出来。苍蝇成群地匍匐在猪肝表面,吮吸着死亡的腥气与血水里的火药味。“要么我等会解决一头猪,要么我现在解决你。”每次小梅尔推开钉着铁皮的木门,他都会对站在屋门外注射毒品的达卡这样说。但是,长期的猪肝食用不但没有治好老梅尔的夜盲症,反而让腹泻成为他另一件值得提起的病症。每天晚上,他都要在互相粘附与交叉融合的空间里寻找厕所,他穿过两棵双胞胎似的树木,颜色最深的是树干重叠的地方,他就惯于牵引着自己从那里走过,像是走进一个秘密空间。无休无止的腹泻使他的肚子像是一个漏气的橄榄球,但他从不对人提起腹泻的痛苦,相反他只说这是一件光荣的事。为了有序的光明,他愿意这么做。
桌面上还有一本牛皮封面的台历,泛黄的纸张上粗糙地罗列着一排排的日期,像是一个困倦的仪仗队。已经过去的日子被深蓝色的蜡笔粗略地划上一条斜线,有的方格甚至被整个涂满,仿佛是用恨意堵住了那天的回忆。老梅尔伸手拿起一块猪肝放进嘴里,悻悻地咀嚼着,同时凝视着院子里的小梅尔和特洛,他突发奇想觉得他们像是两根蜡烛,在愈发昏暗的光线里逐渐融化。
“这是特洛,丫头。”小梅尔骄傲地朝葛兰达介绍,仿佛是在介绍自己酝酿多年的作品。特洛从肩膀上抽下来复枪立到墙边,连同腰上的左轮也抽出来躺在地上。葛兰达从座位上站起来,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悲伤起来。之前的所有消息与交谈都没有像这一刻特洛站在面前这样令她痛心疾首,她觉得他就像是坟墓里的死亡执行官。她盯着他放下枪,像是放下所有的顾虑和禁忌只为了引她飞向死亡。她不明白。她巴不得自己仍在择菜,巴不得永远蹲在地上,为此她宁愿成为一个忧心忡忡的残疾人。她不能从闷热的神经之盒里取出任何有价值的理由,她被自己困在无尽而神秘的黄昏中,享受着自己意志的拷打和威逼。终于,她还是放弃了。她任由自己伤心欲绝,而不想再为这无形的矛盾费心。
葛兰达的母亲从屋子里端着一大碗菠菜汤走出来。她用一块变得黑糊糊的紫色围巾包裹住头部,被狗撕咬成一条一条的围裙耷拉在她的膝盖上方,没有人能懂她这滑稽而晦涩的装扮。老梅尔嚼着一块猪肝,脸朝向她。
“嘿,今晚招呼他们吃什么?”他说。
“菜汤,”她说,她回过头,头巾差点滑落下来,“没人会嫌弃这个的。”说完她朝特洛和自己的儿子咧嘴笑了笑。
“让我来吧。”葛兰达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瓷碗。站在墙边的特洛盯着她,直到她走进厨房的黑影里。
“呸!这猪肝没洗干净!”屋门口的老梅尔突然啐了一口唾沫,眼睛和鼻子拧到一起,像是一块挤水的抹布。他把食指伸到嘴里,将舌头深处嚼碎的猪肝末往外抠出来。大家回头看着他,特洛走到他面前,却没有说什么话,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样子。
“吃到了什么?”小梅尔问。
老梅尔拨弄着手心里沙子般的渣滓,从里面拿出一只没有脑袋和翅膀的蛾子。
“我洗了四五遍呢!”戴莎说,“上天替我作证,我不会骗你的。”
“别傻了,你身上就有个蛾子窝!”老梅尔朝戴莎喊道。
“我洗的时候葛兰达就在我旁边。”
“他妈的,准是那个毒虫!”小梅尔朝着地面骂着说。接着他疾步走到墙边,拾起一把左轮枪,“这把枪可比那些毒粉有趣多了!”
“站住!”戴莎脸上带着一种就要哭了的表情。“你不能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去哪要猪肝吃?”
“不吃猪肝,咱可以吃人肝嘛!”
特洛也跟了上去,但他没拿枪,他两手空空地跟在小梅尔后面,像一只鸭子般笨拙。他们到达牧场时,天已经黑了,那时屋子里场景让他们过目不忘,而且他们直到回到家也在反胃,仿佛能吐出沙漠里所有的沙子。
他们倚靠着牧场的矮木门,小梅尔的脑袋抵着一根用作门栓的铁杆子,剥落的黄铁屑像是生锈的雪似的往地上聚集。他们不必走进门去,只要一声枪响,达卡便会从屋子里走出来。而这种习惯或是传统也正是对老梅尔的猪肝最可靠的保证与支持。
枪朝着黑魆魆的天空响了几声,但是院子里仍空无一人,只有牛沉重的呼吸声和猪哼哧哼哧的鼾声抵挡着晃晃悠悠的木门。小梅尔一脚踹开门,就像几天前他踹死一个间谍那样轻松而满意,甚至连之后的每次呼吸的频率都透露着他的傲慢和不屑。特洛紧紧抓住他的步子,不肯放松,不肯放弃每一次从小梅尔身上刮下一些勇气的种子,然后种在自己脑壳里。他们都清楚,军队里每个人都清楚,他是杂交的傀儡、懦弱的象征和脆弱的筹码。如若不是他的父亲——赫伯特上校——他们不会留着他这个累赘,直至把他们全部拉进战场的深渊。而现在,他的战友们正在等待这一天蹑手蹑脚地到来。
唯独小梅尔是不乐于嫌弃他的人,或者说是迫不得已而去喜欢他的挚友。他常常在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讲起葛兰达,像是一个恃才傲物的诗人那样描述着她的美貌,仿佛葛兰达是他故事里亘古不变主题、永不放弃的修辞和令人上瘾的隐喻。每当一讲起葛兰达,特洛便会被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所诱惑,他得意地在额头上画着她的样子。那种虚无缥缈的触感令他迅速坠入爱河。
小梅尔再次踢开屋门,颓圮的门撞到后边的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屋子里有一股不新鲜的鱼腥味,特洛差点晕过去。在地板上,一些五颜六色的呕吐物沿着砖缝就要钻到他们的脚下。
“混蛋,恶心死我了。”小梅尔捂住鼻子。
“我要出去了!”特洛喊道。
“我他妈像是在粪坑里!”小梅尔边说边后退了一步。“你是死了吗,死老头?”
达卡趴在床上,一只手臂从床沿上滑落下来,沿着垂下的床单摆来摆去,像是摆钟的摆锤,床单上也都被他的呕吐物浸湿,他陶醉地看着小梅尔,仿佛要吞噬他身体里难得的健康和乖戾。小梅尔退到门槛外,他几乎要吐出来了,但是几声久违的牛叫戳醒了他。
“今天饶了你。”小梅尔说,然后转身拉起特洛的衣袖往外走,“真他妈恶心!”
小梅尔回到家后没再提起要找达卡算账,他不惧惮任何东西,他只是被那液体的颜色恶心到了。到了晚上,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肉体是否还健在,并且洗了三次澡。他并没有洁癖,他始终认为洁癖是懦夫的自我保护。还是那个原因,他只是恶心到了。
“老天哪!你今天都要把皮洗掉了!”戴莎站在院子里朝盥洗间喊道。
“少洗一次我都会死!”小梅尔的声音穿过水汽渲染的模糊的窗子,他的嗓音掺杂了稀有的绝望。
戴莎咽了一下口水,自从老梅尔的视力开始衰退后,她也染上了咽口水的习惯,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执行下咽的动作,像是得到了某个长官的指示似的。每次她都感觉咽下的不止有口水,还有一些恶心的腐物,比如她每次下咽的同时,还总是不小心地想起一块腐烂的黑色狗肉,上面还有臭鸡蛋味。
“老天,你要先把我急死才行!”戴莎又说。
小梅尔洗完的时候,特洛已经躺在了床上。黑魆魆的院子压榨着黑夜的潮气,他从盥洗间里走出来,半裸着身子,肩膀上披着一块草绿色棉毛巾。毛巾柔滑的颜色恰好衬托出他上半身的野性,左胸口上两道伤疤交叉成“X”型,像是在他的心脏里深埋一个秘密的诅咒,其中一道还准确地经过他的乳头。他张望着阒无一人的院子,紧张的担忧开始随着身子上的水蒸气飘散出来。
特洛侧躺在床上。从今夜往后,他将保留他身上神圣的处男身份直至结婚那天,因此,他不得不和小梅尔共卧一床。小梅尔走进门,将毛巾扔到一把竹条椅上,还没脱下鞋就睡了过去,是他本身的傲慢和含糊不清的引力促使他摔到了床上。
夜里将近两点,特洛起床上厕所时撞见了老梅尔。凭他怯懦且畏首畏尾的性格,他以为是碰见了鬼,叫喊声几乎已经到了他嘴唇的外缘,他却又熟练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颗滚烫的花椒,让他麻木而崩溃。
他捂着小腹,仿佛在安抚躁动的膀胱,他从床上坐起来时,小梅尔正在梦里打鼾,鼾声很轻,但是音调却很高,像是一只饥饿的老鼠。从他们居住的西屋到厕所只要不到十米的直线距离,但是等出了门,还要穿过栽着石榴树与毛榉树的院子。
特洛推开门,意料之中的黑暗扑到他的脸上。意料之外的是,他根本不敢想到在这儿的第一晚就要绝对地屈服于不安的尿意,况且是在闷热的深夜里。并且,像是这种突然截断他的睡眠的罪孽,他是想都不敢想的。在他的脑袋之外、命运之内,他把不利于他且一直潜在地威胁着他的种种怪事都归入了梦里的渊薮。而现在他却醒了,他只好决定,回到梦里时更新他那无尽的列表。
石榴树因炎热蒸发出了一些奇怪的果香,他仿佛看到树上吊儿郎当的石榴像是在烧焦的糖块一样。在决定好更新他的不祥之后,他已经经过了石榴树。就是在刚刚经过石榴树之后,厕所里传来老梅尔的声音。
“这儿有人呢,”他说,“不管你是谁,滚远点。”
“是我。”小梅尔说。
“那你也滚远点。”
小梅尔对此没有回答,尿意已经从小腹一路窜到了他的脑袋,他撒腿跑开,像一只潜行在夜里的敏捷的黑猫。他只跑了五米远不到,就在南边的竹栅栏前解开了裤子。等他尿完,他才想起老梅尔这个人以及他鞭炮般干裂的嗓音,并由此感到心悸。他试探着回到厕所前,琢磨着要说些什么。
“我说了让你滚远点!”老梅尔的声音再次传出来,而且他的声音闻起来臭烘烘的。
“我知道,我这就走。”
特洛并没有因此感到难堪,反而觉得更加自在,他也不想在深夜的一个茅坑外任由一个腹泻的瞎老头来训他。他推开门,却没有踏进去,他在怀疑中听到了东北边的窗户的哭声。
其实他并不好奇哭声来自于谁。他凝固在门槛外,只是想确认哭声的真实性与艺术性。他觉察到在不具备丝毫优美特质的前提下,哭声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而且哭声只可能来自于葛兰达或是戴莎,虽然没有为此成为英雄的欲望和义务,但他还是退到了院子里,仔细研究着这闪烁而不安的音色。
他不怀疑是葛兰达,但也不怀疑是戴莎,他只听她们说过不超过十句话,还无法准确地分辨。于是特洛转身穿过石榴树,回到厕所旁,这一次他差点撞到树干上。
“你怎么又来了?”老梅尔问。
“有人在哭。”特洛说。
“没人在哭,是你聋了。”
“我没聋,的确有人哭,您仔细听。”
厕所里的安静长达半分钟。
“滚开吧傻瓜,”老梅尔突然吼道,“我听不到,再来这我把你脑袋按到屎堆里。”
“我可不会骗您的。”特洛说。
“去你妈的,我可不管你是不是要娶葛兰达,”老梅尔继续不耐烦,特洛从这一刻开始才觉得恐惧与焦灼,“你再打扰我拉屎我就这把屎扔你脸上!”
小梅尔在梦里听到了父亲不可遏制的愤怒,但是在梦里,老梅尔的叫骂却是以懦弱、卑微与神秘的的形式出现的一种婴儿般脆弱的表达。小梅尔梦见自己两只手各拿着一把银叉子,坐在一口铜钟的正下方。他往下看去,看到了穿着奇装异服的前去望弥撒的人群;他又回头看,看到了一只金丝雀正从一个熟睡的母狗身上衔走一只虫子。他陶醉而自豪地高举着叉子,像是一位真正的胜利者、一位披荆斩棘才活下来的猛士与英雄。父亲的声音就在他头顶正上方的铜钟里。钟的内部光秃秃的只有青绿色铜锈俯视着他,像是将要掉落下来;外部刻着波浪式的花纹,但是他却看不到。老梅尔的声音就在上面,似乎是注定的一样。但是小梅尔却没在意,他不停地前看后看,肆意而享受。
特洛回到床上,他只为没了尿意而感到满足,对老梅尔无端的怒气和飘忽不定的哭声并不放在心上。不一会儿,他就到了明天。
为了一天后婚宴上的菜肴能使每个人都满意,葛兰达和母亲戴莎一大早就起床着手为每道菜准备材料。她们穿着橡胶雨鞋,从院子里潮湿的泥地里拔出马齿苋、苣荬菜和苦苣,放在自己的皮革手套上沥下菜叶上的水。几条蚯蚓随着太阳爬出湿泥,渐渐地,她们的额头上开始淌汗。
“啊!”葛兰达嘶哑地叫了一声,她踩到了埋在泥中的一把垂直的锥子,雨鞋被刺穿,一直扎到她的右脚后跟。“这是哪的?”她补充道,她的声音已经变小,像是被剪刀剪掉了一半。
她用一条腿跳跃着跳到干地上,坐下来,拔出那把锥子。
“只可能是那老家伙的。”戴莎不耐烦地说。“眼又肿,脚又瘸,我看你明天怎么当新娘。”说着,她白了葛兰达一眼,“请老天保佑这死丫头吧。”她仰起头,对着天空祈祷,语气肯定而纤弱。
“你为什么非要带上个死字?”葛兰达坐在地上问。
“你就是个死丫头。”
“随便你吧,反正我跟死了也没两样。”
到了中午,葛兰达已经在脚上缠上了厚重的绷带,绷带是老梅尔用泛黄的白色亚麻布临时裁剪的。他们没有真正的绷带,就像家里的一切,松散的沙发、潮湿的床榻、积满油渍的玻璃杯和龟裂的大理石地板,都像是为了充当它们自身而必须幽默地存在,都像是为了永久地存在而临时出现的一样。甚至这个院子,那棵忠诚的石榴树和另一棵卑微的山毛榉,甚至整个家庭,都像是虚构的、没有框架的幽灵。
一个拿枪的混蛋、一个拿剪刀的裁缝,以及一个听天由命的厨娘和她的女儿组成了这个家庭。葛兰达不拒绝嫁给特洛,但是却拒绝奉献出自己的贞洁给一个呆头呆脑的军人。在她眼里,她就像是自己哥哥的跟屁虫,那两把一长一短的枪尽情地显示出了他的愚蠢与荒诞。他没有丝毫神秘,他走路时的步子一大一小,身子摇摇晃晃,满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毫无秘密地在头顶绽开。葛兰达想着这些时,脚从凳子摔到了地上,她咿呀着抬起脚,重新搭在上面。她看到窗外,小梅尔正坐在院子中央用一块抹布擦拭着来复枪,午后的的阳光没有让他变年轻,反而使他像是父亲一样苍老。
老梅尔和特洛吃完饭就出去了,临走时特洛来到葛兰达的房间,将手掌摊开,搭在她的绷带上,他们同时看向窗外对着太阳引针的老梅尔。
“他说要带我去舞厅。”
“去那做什么?”
“他说聪明人都去那里,只有傻子才不会去。”
“他只去过几次而已,而且他也不会跳舞。”
“我会教他的。”
“你们不打算叫上我哥哥吗?”
“他不去,他说等会还要擦枪。”
“哦,那你们走吧,最好别让我母亲看到,”她说,“否则她又会朝我发牢骚了。”
舞厅建在电影院后面,左手边紧挨着一个臭气熏天的肉市,右手边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喷泉广场。被丢弃的自行车全部堆积在广场上,掩埋了曾经的水池和站在喷泉背后的歌手的嗓音。肉市每天凌晨四点开始亮灯,腌臜而血腥的红灯使整个肉市笼罩在一种疾病之下,被割断的呻吟、慢慢凝固的血迹和无休无止的苍蝇装点着整个市场。老梅尔见惯了这一切,他觉得它们也像是他缝补的一部分,或者他是它们的一部分,不管属于废弃的一方还是腥臭的一方,都无法遏制和扼杀他对这里的依赖和欲望。
老梅尔抓住特洛的手,拉他走进舞厅。舞厅的大门只有一扇铁皮,他们拉开之前是虚掩着的。走进里面,天花板上挂着像是从肉市偷来的红灯,除此之外,另外几种颜色的灯光也到处飞窜。
老梅尔拉特洛走到吧台坐下,要了两杯威士忌。
“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
“那你绝对是个傻瓜,聪明人都会喜欢这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你当然是。梅尔不像你,他就喜欢这里。”
“他是很聪明。”
“那当然,傻子都不会来这的,来这的都不是傻子。”
“您说的有道理。”
“不过既然你想娶葛兰达,想必你也没那么傻。”
“她是个好姑娘。”
“没人觉得她差。”
他们的对话被一个青年调酒师打断了。一个留着长头发的青年站在吧台后面朝他们微笑,老梅尔不觉得这种微笑会让他觉得舒服或愉悦,反而觉得很糟糕,他登时有些愤怒,然后看到酒水时就变得温顺起来。青年不再微笑,他把托盘端到他们面前,这种变化的自然与流畅程度再次让老梅尔觉得别扭,甚至为他难堪和羞愧。
“您会跳舞吗?”特洛问老梅尔。
“灵活得跟燕子一样。”
“那您为什么不去呢?”
“我是来等死的,没空跳舞。”
“不要开玩笑,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去跳吧,这能让你更聪明。”
特洛没再说下去,他放下酒杯,走到舞厅边缘一个坐在半环形座位上的年轻女子面前。对于陌生男子的邀请,女子有些腼腆,还有一点笨拙,但她没有拒绝。特洛长得不算标致,但是人们总能在有些欠缺的五官上找到令他们勉强满意的一切。女子没有觉得他有什么魅力,她的羞耻完全出自她性别的机能。
特洛的步伐要比女子熟练。但是五分钟后,他就显得有些疲惫。她和女子说了些什么之后,就与她分开回到吧台来。他回来时的双脚显然要更加沉重。
“你又成了个笨家伙。”老梅尔说。
“我不用成为一个聪明人”特洛回复道。
“用,你得用。”老梅尔坚决地说,“至少你下次不会去闻粪臭味。”
“下次我根本不会半夜起床的。”
老梅尔的酒杯已经空空荡荡,他袖口上的金属纽扣不停地擦过玻璃杯壁,发出声音像是病恹恹的风铃。特洛没再继续拿起杯子,他等待着老梅尔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到他跳完舞回来为止,老梅尔都没有透露出任何关于这次出行的秘密和意义,他像是藏着一个神秘的罐头,宁是不打开。特洛跳舞的时候,他看到了女子两侧鼻翼上的汗珠,这不会给他带来困惑或是紧张,他反而由此琢磨起老梅尔黄澄澄的外貌来,甚至还想到了他腹泻时狰狞的模样和疼痛。
老梅尔又要了一杯酒,这次他拿出了五个银币,但是酒只要四块钱,这大约出于他对偶数的恐惧和对奇数的几分情愫与着迷。他摊开手,像是向食物上撒盐一样把它们撒到柜台上。“再来一杯。”他这么告诉那个年轻人,同时还举起手,伸出食指比划着,袖口上的金属纽扣耷拉下来,闪烁着红光和酒气。
直到他喝完第二杯酒,他都没再和特洛讲话,而特洛则一直等待着,与此同时也怀疑并且挣扎着。“走。”老梅尔放下酒杯,对特洛说。他满嘴酒气,像是一只酸臭的公羊。特洛跟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沿着原路走出舞厅。
“你的军装该洗洗了,小伙子。”出了舞厅,老梅尔说。
“我打算婚礼后再洗。”特洛回答。
“我们得赶在那群杂种去之前回家。”老梅尔歪斜着肩膀说。他醉了,特洛心想。
“谁?”
“那些杂种啊,就是那些……只知道吃饭喝酒的杂种。”
特洛的疑惑直到傍晚前才得到解除,在这之前,他一直听着老梅尔的胡言乱语。
傍晚大约五点二十分,第一个来的人是葛兰达的表兄热纳。他穿着一身漂白的短衣短裤,还带了个米白色的爵士帽,帽沿上有些脏,不像是一个果农,倒像是一个临时乔装的音乐家。他一进大门就扑向葛兰达的母亲,将她抱进自己怀中,他从葛兰达身上闻到一股煮熟的豆子味。他像一位领导人那样握住戴莎的手,如同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了见她。戴莎竭力地从这闷热的谈话中逃离出来,便把他的谈话引向了葛兰达。
葛兰达领他进屋坐下。醉醺醺的老梅尔正蜷缩在客厅阴暗角落的藤摇椅上,手里还拿着一块咬掉一半的红猪肝。特洛站在他身边,看到葛兰达领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的男人走进来,那一刻他还以为他才是真正的新郎。葛兰达帮他们互相介绍,却没有注意摇椅上的父亲。
“你们是没看到我吗?”老梅尔问。
“怎么会呢,我可一直在担心着您呢。”热纳转向老梅尔说。
“放屁,就你是个蠢货。”
“父亲,他也是来参加婚礼的。”葛兰达插话道。
“闭嘴,丫头。”老梅尔说,“让这些杂种喝去吧,让他们跳到入殓的那一刻。”
葛兰达推搡着热纳,把他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小梅尔走进客厅里,右手还按在枪套上。
“我真该缝上他们的嘴。”老梅尔说道。
“再像上次在这儿耍酒疯,我就崩了他们。”小梅尔说。说完他坐到老梅尔对面的一条柳木长凳上。
“你也得帮帮他。”老梅尔朝向特洛说。
特洛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惶恐。通过他们简短的交流,他了解到热纳曾经在这里闹过事,但是为此而杀掉他难免有些歇斯底里。但是他却不知道要回复什么,他看到老梅尔屁股下面上下起伏的藤摇椅,看到小梅尔手按褐色枪套,他却看不到自己,只有他们能看到他,他为自己模糊的表情感到担忧。
“当然。”他说道。
第二个来的是老梅尔的哥哥老希尔,他是个傻子。他没有久待,只进门扔下一只剃的光溜溜的小羊羔后便离开了。血红色的羊羔侧躺在一个打满水的大铁盆里,像是一块刚刚浆洗过的红布匹。
“没人比我那侄子更可怜了。”老梅尔悲伤地说。
“要不是您不让,我也会崩了那个狗屁导演。”小梅尔已经从枪套里拿出了那把左轮,边说边抚摸着。
“那样你也会挨枪子的。”老梅尔回复道。
老希尔提着光溜溜的羊羔走进院子的时候,特洛就走出了屋子。他和戴莎站在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铁盆里的红色动物。戴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走进厨房里,双手各抓了一把盐,又回来撒到羊身上,晶莹剔透的盐粒像是钻石似的均匀地镶在一排排肋骨上。
“这东西我们可没空收拾。”戴莎对特洛说。
“这血可真是腥。”特洛说。
“老天啊,这傻子可真是会给人找麻烦。”戴莎说着,用脚尖踢了一下铁盆外缘,鲜红的血水由外向内形成一个个颤抖的同心圆。
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几个人,有拿着西瓜的,有拿着桃木椅子的,有带来丝绸做的碎花衣服的,礼品多样,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人拿来一把修长的大剪刀,那铁腥味是老梅尔最熟悉最钟爱的气味。老梅尔将剪刀放在大腿上,像小梅尔抚摸枪身一样从头至尾抚摸着整把剪刀,他显得有些疲沓,但是在这喑哑的铁腥味里能够察觉到他的兴奋与狂躁,就像是一只饥饿的母狮。五颜六色的水果被整齐地摆放在客厅和院子里,若是没有几声不安分的笑声,陌生人将会把这繁忙的集会当成一场冰冷的葬礼前的最后准备。
那辆崭新而古老的黑色桑塔纳是晚餐后开来的,司机是特洛的朋友奥古拉。他穿着一条浅蓝色斜纹长裤,头发梳的明亮而浑浊。他说话的时候不忘捏住嘴里的烟,像是特地为他的消息加热一样。特洛见他的时候,往他的兜里塞了一包烟,嘴巴贴在他的耳边嗫嚅着某些只有在外乡人听来才能懂的秘密,之后他们轻轻地拥抱,轻的像是攥住空气中的蓝烟。葛兰达和小梅尔站在门外,注意着这对朋友的一举一动,直到奥古拉坐火车离开,他们除了打招呼外都没有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那辆桑塔纳在众人的围拢下显得固执而单薄,除了车把手和玻璃框上镀成银色之外,车身其他部分都是黑色。奥古拉从车上走下来之前,特地打开了车窗,以便驱散车里的呛鼻的烟味和那种新鲜的皮革臭气。“上校说明天才能来。”这是奥古拉对特洛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这话时表现得很紧张,仿佛自己是个隐瞒身份的间谍,烟雾从他紧实的发际线上方飘过,直到这时,特洛才发现他左手那用白布紧紧包扎的无名指。
“哦,我们会等他的。”特洛说,“你的手怎么了?”
“被一只疯狗咬的。”奥古拉用大拇指按住伤口,把无名指深深地按到掌心里。
由于奥古拉的父亲在几天前的一次酒后斗殴中失误砍伤了人,他必须赶回去参加这场官司,以便亲眼见证父亲的的牢狱之灾。特洛送他走了几百米远,直到他们能看到火车站里高高耸立的水泥电线杆,电线上站着几只黑乌鸦,却像哑巴一样没有叫喊。
等特洛回到停车的门口,老梅尔已经坐到了车里,他正从后座上把脖子伸出车窗,嘴里同样衔着一块红猪肝。
“这车可比我那摇椅舒服多了。”他对葛兰达和小梅尔说,戴莎正从院子里急匆匆地走来。
“您以后就可以天天坐了。”小梅尔说。
“我甚至想把我那缝纫机安在这里面。”
“别说蠢话了。”戴莎从小梅尔身旁走过,她的嗓音和滴着水的五指都散发着一股嫌弃而羞愧的气味。“你怎么不说安到老天的舌头上呢?”
“你快滚开吧。”说完,老梅尔把脖子缩回车里,继续嚼着他的猪肝,显得自豪和喜悦。
晚餐后的舞会安排的很简单,人们在院子的酒臭味里醉醺醺地跳舞。特洛第一次牵起葛兰达的手,像是牵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他搂住葛兰达的腰部,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身体里蛰伏的男性的力量,他感到自己的右手仿佛是一根刚刚焊接好的铁链,它紧紧地箍住葛兰达,相信永远都不会再松开。小梅尔和邻居家的姑娘丝丽尔缠在一起,他用全身抱住她,嘴里哈着酒气,放在丝丽尔后背上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枪。他想吻她,但是丝丽尔却躲开了,她从没想象过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这样抱住她,而且产生了最底层最基本的性欲——吻,并且这个男人是一个拿着手枪的军人。但是她却开始怀疑这在醉意之后萌发的爱情,酒气使小梅尔神志不清,甚至改变了他一直操着的军队里的特殊的口音,他开始像一只蚊子一样叽叽歪歪地说着什么,嘴里仿佛含着一块鹅卵石。她最终还是躲开了,她并非不相信小梅尔,而是不相信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嘴唇、肉体甚至灵魂的存在都是个弥天大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特地缝补好的裙子,灰色布丁和上面的菱形几何巧合地融合到一起,她突然觉得这种一致性非常地可笑。就在小梅尔再次尝试献吻的时候,丝丽尔从她怀里跑开了。
老梅尔独自躺在他的藤摇椅上,喝着旁边桌子上的烈酒,太多的猪肝使他有些反胃,他不得不借一点酒来麻醉他呕吐的欲望。他看到了跑开的丝丽尔,如果不是小梅尔的确踉踉跄跄地东倒西歪,他会觉得丝丽尔非常愚蠢。虽然同为裁缝,但他一直以来都觉得丝丽尔的父亲在缝补东西上天赋不足,他的手法总是那么拙劣,像是在袖子、胸膛或是裙子一类的什么东西上做一幅抽象画。老梅尔曾经和他面对面的时候这样说过他的手艺,但他却说“我就是这个镇子上的毕加索”,在这之后老梅尔便认为他更加愚蠢。除此之外,小梅尔充当了老梅尔自信的资本,他的军装成为老梅尔没有尽头的傲慢的来源。所以当他看到小梅尔醉酒的样子,他就不认为跑走的丝丽尔有那么卑贱或是个傻瓜了。
戴莎拿着一把扫帚,站在院子边缘,像一只幼犬似的一看到人群中有缝隙,就钻进去清扫地上遗留的果皮和洒掉的酒水。老梅尔看了看她,便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并非他主动这样,越来越多的酒精充斥着他的血液与思维,他晕头转向地试图从摇椅上站起来,下一秒却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舞会是何时结束的,老梅尔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他站在墙角,却透过亮闪闪的白雾看到了一只长着一根黑色翅膀的母狮,但是惊恐的不是他,却是他背后聚在一起的人,他想要逃跑,在狮子扑过来之前,他认为自己还有机会逃走,但发现自己这时已经蹲在了地上。
“这是谁干的?”小梅尔又问了一句,这一次他显得有些疲惫。
“是我。”老梅尔不再有醉意,他甚至觉得这一刻是今天最清醒的时刻,比他坐在车后座上时还要兴奋。但是他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哆嗦,汹涌的汗水也已经浸泡了他全身。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是戴莎的声音又传来,使他意识到此刻生命的完整与真实。
“老天啊!”她最后一次喊道。
小梅尔将手放到特洛鼻孔下面,发现他已经断了气。他瘫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葛兰达走到那把柳木长椅边上也坐下来,只有戴莎从地上站起来,趔趄着走向老梅尔,已然衰老的女性的怜悯与信任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做这种事。她走过去,蹲在老梅尔旁边,拉起了他的胳膊。
“是你做的吗?”
借助这短暂的清醒与火辣辣的记忆,老梅尔竭力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过了很久,却又在那一瞬间,那些耀眼而刺耳的画面像是雪花一样在他的脑袋里纷纷降落。
他看到自己摇摇晃晃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嘴里还不停地打嗝,然后他看到自己像是一个芭蕾舞演员似的冲到客厅的方桌上,拿起那把作为礼物之一的剪刀。不过他又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开始唱歌,声音真切而冰冷,像是手上的那把剪刀。紧接着,他推开客厅的屋门,走到院子里。暖融融的夏夜,月亮傲慢地照耀着他,他也傲慢地用剪刀指向月亮。剪刀锋利的尖端反射出月亮的白光与绝望。他又开始唱歌了,歌曲和上次不一样,接着他恣意地舞动起来。
很久之后,他停下了。他继续往前走,即使在这虚假的光景和富有激情的醉意里,他也知道自己想要上厕所。突然,从石榴树下走出了一个身影,个头很高但行动迟缓。想到这里,老梅尔已经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勇气继续往下拓展他的记忆,但是那个画面却生硬地挤到了他的眼里。
他像一只猛兽,准确的说,是一头正在捕食的母狮子,就是他刚才看到的那只,而且看到自己还长了一只翅膀。他扑了上去,将剪刀刺向那个身影。
小梅尔的颤抖、不停流淌的汗水和他的大脑到这一刻,戛然而止,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变得很安静,气息很平稳。他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小梅尔,看了看葛兰达,以及躺在地上已经死亡的特洛。最后,他转向自己面色苍白的妻子,对她说:
“我还没开始腹泻呢。”
完成于2018年12月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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