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文/漫不经
九歌-01-
丁酉年,五月初五,端阳,宜塞穴、断蚁。忌破土、安葬。
烈日当空,炙人的热量肆无忌惮地洒落人间,青葱的矮山下,孤单地立着一座石砌的离江三里亭。
这石亭,之所以叫离江三里亭,是因为它距离汨罗江,只有三里。此时石亭正中正燃着一座小炉,小炉上煨着一壶雄黄酒。雄黄配烈酒,驱蛇避蚁虫。这是端阳之日历来的习俗。
“这鬼天气……”石亭里席地坐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少年,右手扶着青石地砖,左手拎着衣襟扇风透气,今天实在很热,明明夏至未至,却偏偏烈日如火,难怪连他这样沉默的少年,也要如此不顾形象地敞开了衣襟。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没有?”与少年隔着炉子的对面,儒雅的中年人望着杯中的酒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实际上,他是在试图通过摇晃酒水反射的浊光,看见少年不耐的脸色,或者,他在等待少年的答案。
少年不是普通的少年,这从少年不凡的装扮和压在撑着石砖的右手下的那把剑就可以看出来。
少年的衣衫布匹轻薄,袖口高挽,既是为了凉快,也是为了更快的出剑。他不像常人那样留长发,蓄胡子,而是只留板寸,干净利落,是为了不挡住视线。摆在地上的那把剑,剑身偏细,较之寻常的剑又短上三分。剑柄之上有暗扣,那里连接着剑鞘中的机关,那机关配合少年的剑术,能让他出剑更快上三分。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让少年的剑,快上加快。
一个普通的少年当然不需要那么快的剑,但是他不是普通少年,他是名动江湖的剑客小艾。
小艾一面抖着衣襟,一面盯着轻舔小壶的炉火,说他是在透过火光思考人生,不如说他是计算生意的得失。
对面这个中年人能找上他,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阿猫阿狗,相反,他曾是楚怀王的近臣屈原,位高权重,身份尊贵,天下人谁不知他?
当然,那是曾经,如今的他被流放贬谪到汉北,如同丧家之犬,大楚归秦之后,秦兵四处追杀楚国余孽,大批人马四处寻找他,战神白起甚至扬言要他千刀万剐,并砍下他的脑袋挂在闹市街头示众。
“谢也怀王,恨也怀王。是他予我荣光,是他将我流放,如今他客死他乡,我又怎能不为他悲伤?”屈原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不知是因为真的悲伤,还是呛鼻的雄黄,屈原长叹一声,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小艾抬眼看着这位儒雅的中年人,即便是在流亡,他也还是穿得一丝不苟,虽稍显落魄与风尘,也不挡他天生贵族的气质。
“天生贵族吗?”小艾心中冷哼一声,“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故主客死秦国,你想帮他报仇?”
“不,你虽然武功高强,可毕竟只有一人,一人再强,又如何能抵挡得了一个国家。”屈原摇了摇头,涣散的目光随即稍稍凝聚,“大战在即,楚国必定水深火热,我想请你帮我‘救’一个人。”
“顷襄王上位后,本可以任你流放天下,可他却派出无数杀手要置你于死地,很多人不知道原因。”小艾看了屈原一眼,猜测说道:“天子杀人不需要原因,但是顷襄王要杀你却一定有原因。”
“你在流放时期,曾写过很多诗歌,其中最出名的便是以神话与历史故事为背景的《九歌》。其中有一篇《湘夫人》,据说是《湘君》的姊妹篇,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个所谓的‘湘夫人’应当就是你要救的那个人吧,而顷襄王要杀你,恐怕也与此人有关。”
屈原脸色没有半点变化,“这与你没有关系,如果这次你能帮我,事成之后,我会把你要的给你。”
“我改主意了。”剑客小艾嘻嘻一笑,“九歌手稿固然很珍贵,但那东西的局限性太大,算不得什么天下独一的好宝贝。”
屈原横了他一眼,“你倒是会坐地起价,说吧,你要什么。”他的语气没有一点波澜,甚至听不出那是问句,还是陈述,仿佛他知道小艾的临时反悔必然会发生,仿佛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你知道的,《九歌剑诀》虽然是极高明的剑诀,但是我手里却没有一把配得上剑诀的好剑。”小艾把衣襟抖得更厉害了,满头的大汗,从他的额间流了下来。
屈原没有说话,空气里安静得可怕。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小艾,瞳孔忽大忽小,仿佛是在考虑要不要杀了他。
似乎过了很久,可实际上却只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屈原淡笑一声,“此事若能成功,【九歌剑】给你又何妨。但如果我死了,你要逃出去,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言告诉天下人知道。”
屈原嘿嘿在心底冷笑,人类总是愚蠢而贪婪的啊,即便他是最有名的剑客。拿到那把剑,是福还是祸,谁又能说的准?
“成交。”剑客小艾放下心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笑容布满脸庞。“干!”两人举起酒杯相碰,将杯中火热的酒水一饮而尽。
-02-
一小队兵马护着车队安静前行,越山越岭至此,车队前方就是汨罗江。
“母后,前面就到了,如今,也只有您能够劝屈夫子回头了,只要他把九歌剑交还给我大楚,寡人依旧可以让他做我大楚的三闾大夫。”马车里,青年顷襄王拍了拍楚后郑袖的手,安慰说道。
“罪臣屈原,拜见楚后。”车马缓缓停了,前方传来屈原朗朗的声音,楚后郑袖轻轻颤抖了一下,似是感受到了母后的不安,顷襄王捏了捏母后的手,示意宦臣周密出去。
“大胆罪臣,居然敢拦楚后的凤辇,不要命了吗?来人,抓起来!”
“周大人且慢,可否容我……”屈原作揖一拜,刚刚开口却被人无情打断。
“罪臣之躯,还有什么好说,还不束手就擒?来人,给我抓起来!”周密尖着嗓子厉喝道。
兵马小队连忙分出数十人,转眼就将屈原包围,刀剑斧钺如同钢铁的围墙。“束手!就擒!”士兵们厉声大喝,仿佛这喝声就能抓住屈原一样。
屈原面色没有一点变化,因为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只是眼前这些士兵,曾受过自己多少恩惠,眼下这般,倒真是叫人痛心啊。
屈夫子按住了腰间的剑,士兵纷纷惊退地向外退了半步。
屈夫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些人,原来还是会害怕的吗?
“郑袖,出来一见。”屈原挺起胸来,面无表情地高声说道。
“大胆!”周密高声厉喝,“无须多言,给我拿下!”
的确无须多言了,屈大夫冷笑着,豁然拔剑,寒光像阳光一样从剑鞘里迸射出来,空气里似乎飘荡起浩荡的歌声: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东皇太一,这是天唱之音!是九歌剑!”凤辇中,华盖下,顷襄王目光灼灼,紧盯着人群里的那一把长剑,目光里崩射出骇人的光芒。
长剑寒光迸射,天唱一展即收,空气稍稍凝滞,士兵们却都不能动了,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只一个照面,他们像开花一样倒下了。
“这,就是九歌剑诀,这就是九歌剑!”顷襄王哈哈大笑,“就是它,母后,接下来就靠您了,只要寡人能得到此剑,即便一统天下,也并非不能。”
郑袖看着儿子放肆的笑容,心绪无比复杂,如果车辇之外是别人,她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出手,但是那个人是他,是屈夫子,是屈原。
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是自己的挚爱。无论帮哪边,都非自己所愿。
“郑袖,出来一见!”屈夫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是《湘夫人》,这是他为她所作的歌。他在这时候唱起湘夫人,又是想做什么?郑袖感觉心里无比混乱,可顷襄王却是扶着她,将她慢慢推出了车辇。她站在了车辕之上,与那头的他隔空对视。
“跟我走。”屈原没有再说别的话,他与她之间已经不需要语言,眼神的交流已经足够。
他太了解她了。他清楚地知道她想要的生活。
她同样无比了解他。她清楚地知道他想要的生活。
他们相爱,却无法共同生活。因为相爱,所以相杀。
九歌剑舞动起来,汨罗江畔,江水滔滔怒号,天唱之音响彻,是《大司命》,《少司命》!
有更多的士兵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大声叫着“逆贼受死”,而往往头颅滚落喷着鲜血倒下的却是他们自己。九歌剑,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人一剑,便可抵挡千军万马,这样的神剑谁不想要?有了他便能成为天下共主,这样的诱惑谁能忍住?
即便是一代侯王也不能,即便他们已经坐拥千万土地,手握山海重权。
他们要的是天下。
“给我拿下!!”顷襄王一面令得千军万马将他和郑袖层层保护,一面又令得无数高手冲向屈原。
血流成河,屈原即便手握神剑,可他也只是一介草民,他也不过肉体凡胎,这样宏伟的力量,他能掌握多久?哪怕用命来填,只要能够得到九歌剑,这都是值得的!
况且,我还有杀手锏!
顷襄王龇着牙暗笑起来。
-03-
屈原将剑拄在地上,粗重的呼吸如同撕破花絮,他的身上,数十道伤口深可见肉,他虽以点穴之法止血,但伤毕竟是伤,痛毕竟是痛,他究竟也只是一介凡人,会受伤,会流血,会疲倦,也会心死。
她终究是放弃了自己么?
“楚贼,受降,交出九歌剑!”汨罗江两岸忽然涌出更多兵将。
是秦军。
战神白起率兵而来,千万将士将楚国众人团团围起。
他们怎么会来,是谁,通知了秦军?
《九歌东伯》!长剑舞动,似有日出东方,汨罗江水赤红一片,这赤红的水,也不知是先前的死去的楚军之血,还是被九歌剑法东伯所染红。红日之剑之下,无数士兵倒下,不知是楚兵还是秦兵。
人人都想要九歌,人人都不想别人拿到九歌。因为九歌代表着神话,历史,还有天意!天意不可违!
《九歌河伯》唱响时,汨罗江中,江水怒吼起来,一个个旋转的漩涡伴着这怒吼出现在汨罗江中,如有河伯在江中挥动河袖,江上炸起一道道冲天的水柱,大浪滔天,遮蔽了天空。
白起提着一把巨镰,劈开江浪杀到屈原身前,凌厉的刀芒已然将屈原锁定,他似乎怎么也避不开这杀机。
于是《九歌山鬼》响起,尸海里的兵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如同疯了一般扑向白起。他们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白起。
这已不能说是奇怪,这简直是神迹!无怪乎人人都想要得到这九歌剑。
“郑袖,跟我走!”屈原精疲力竭地落下,却依旧直起身子朝着郑袖大喊,那是最后一次邀请,或者说,那是命令。
郑袖犹豫犹豫再犹豫。
他手里掌握着神剑九歌。
可他却是举世公敌。
他与全世界为敌。
所以她的犹豫代表她拒绝了。
屈原笑了:我知道了。
《九歌国殇》!
这一刻,全天下响起挽歌,整条汨罗江被鲜血浸染,战神白起重伤败退,天地翻转,举世震惊。
他遥遥看向郑袖。郑袖的眼里满是惊容,她疯了一般地向后逃去。她知道他要来带走她。
他没法再带走她,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那是使用九歌的代价,他的珍贵的生命宛如流水般消逝,但是他说过要带她走,那是邀请,同样,也是命令。
他既是在命令郑袖,也是在命令自己,同样,他也是在命令剑客小艾。
隐藏了这么久的剑客小艾,终于出手。他的剑,已经隐藏了太久,从他答应与屈原的交易之后,他的剑就已经开始积势,积势每多一刻,他的剑便会快上一分,而当他觉察到场间越来越紧张凝重的局面,当他看到屈原一招一招使出那震惊天下的九歌剑,他的剑势终于积累到无以复加,所以他的剑也已经快到了极致。
这是他成为剑客毕生最快的一剑。
快剑快得如电光一闪。
快到郑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缓缓离开脖颈的头颅。
她的头颅飞了起来,朝屈原飞去。
屈原抱住了郑袖的头颅。
“如你初衷,如我所愿。”屈原跃起飞上汨罗江半空,挥起九歌剑,《九歌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人们的耳边响起礼魂的和鸣,顷襄王一直盯着屈原手里的剑,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直至从郑袖断裂的脖颈里喷出腥臭的鲜血,满头满脸地喷在顷襄王脸上,他才终于呛出肺般惊恐地逃入车辇里瑟瑟发抖,但没人理他。屈原已经没有了力气,小艾也已经完成了任务。
让得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就在《九歌》剑诀终章送神曲《礼魂》响毕之后,九歌剑毫无预兆地崩毁在屈原手里。这是连屈原自己也没想到的。
他愣了一下,颇有些歉意的朝小艾消失隐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远远地将九歌剑残存的剑柄丢在了顷襄王的脚下,他笑着大喝,仿佛要让所有人听见:“吾楚必兴,天下有望。”
然后他坠了下去,抱着郑袖的脑袋。他被狂怒的汨罗江吞噬,再也不见了踪影。但他说的那句话已经被在场的所有人听见,他丢给顷襄王残剑的动作也落入了无数人眼里。
秦楚两地的将领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命令残存的士兵,发动周边的群众,划着能够破开江涛的龙舟下江打捞屈原以及楚后的尸首,他们将用艾叶包裹糯米制成的点心投入江中,以安抚河伯麾下暴怒的鱼群。
也更有心怀野望之人,会偷偷入江寻找神器九歌,奈何汨罗江血浪滔天,深不见底,无数人空手而归,除了那些同样凶猛的鱼,没有人能在江里找到任何东西,即便是屈原的尸首,也似被大江遗忘。
而每年的今天,赤红如血的汨罗江水,会愤怒的染红大江两岸,江河咆哮着,人们惊恐地以为河伯又怒了,以为神迹再现,以为屈原,他终于回来了……
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漫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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