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我爱你】
在苗苗尚未成熟的年纪,开玩具厂的表叔总会在喜庆节日登门拜访。每次他都会讲一个冗长的童话故事,往往还未听到结尾,小孩就已经沉沉睡去。
这个故事从一句问号开始。
01
谁能度过空无一切的人生?
车先生回答不上来,他的世界黑黑白白,每一天都在机械地重复,像定格的无声默片。
他落寞地走在路边,正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变革的浪潮还未影响到他这样的小人物,已经看惯了开始掉漆的旧街景和匆忙路过的嘈杂人群,偶尔有人家用碟机播放正当红的《忘情水》,听来也没有任何新鲜趣味。
“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行遍千山和万水,一路走来不能回,蓦然回首情已远,身不由己在天边,才明白爱恨情仇,最伤最痛是后悔,如果你不曾心碎,你不会懂得我伤悲,当我眼中有泪,别问我是为谁,就让我忘了这一切,啊~ 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风吹,付出的爱收不回,啊~ 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
今天街角出现的陌生卖花女孩成为唯一的变数,但他并不惊喜。因为现代人总喜欢为心爱的对象给予漂亮标记,鲜花,气球,巧克力,净是些模仿洋人稀奇又甜蜜的礼品,就连节日的浪漫他也看惯。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卖花女孩儿手捧着拥挤的缤纷花束,显然没有卖出多少花朵。在春日暖阳的映射下,她的锁骨旁游弋着虚晃的白光,像一尾鱼,刺破眼前的黑白。他眯起眼睛,忍不住多看。
原来是颗珍珠。他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喃喃自语。
粗略地扫过她珍珠一般小小的脸蛋,平凡的五官,浓密的黑发,他开始意识到她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卖花女孩。
春风吹动女孩斑点花纹状的衬衫,她沐浴在春光下,感到一丝凉意,缩了缩瘦削的身体,却仍挂着笑容努力叫卖,此刻鲜花灿烂,车先生失神了。
他第一次看见除黑白以外的颜色。是红玫瑰,白玫瑰,满天星,紫罗兰......这般像烟花交汇在一起的梦幻绚丽色彩。
女孩站在升起又坠落的朦胧烟雾中,他的眼睛明亮起来,突然有了想买一束花的普通心动。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女孩身边,她为他挑了开得最盛的一捧玫瑰,枝叶下藏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花瓣上残留有闪光的露水。女孩低头为一支玫瑰系上写满贺语的白色卡片,车先生望着她白皙的指节,清了清喉咙,该如何形容呢?他所沉迷的景色。
不止是娇嫩易碎的玫瑰,近乎透明的肌肤,薄到能看清青紫血管的手背,锁骨间摇摇欲坠的珍珠挂坠。嘴唇上的痣,睫毛向下低垂每一处细腻的纹路都有玫瑰的柔软香味。
......
女孩顺手在玫瑰旁插上一朵稚嫩而羞涩的雏菊,“很适合你”她爽朗的笑着抬起头来,像这朵雏菊一般素净。他们两两相望,唯独车先生茫然地张开嘴。
你的笑很好看。
他听到心脏跳动时‘空 空 空’的激烈声响。
任凭荷尔蒙沸腾相撞,却发不出任何炙热而真诚的声音。
他始终没能说出那句话。
02
离别后,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扼腕与叹息,他为自己那一瞬的理智而后悔,车先生情不自禁地烦恼一整夜,是不曾出现过的心情。
在车先生二十四年的人生中,他竟还没有爱上过任何人,曾有女孩放下自尊追求过他,他都婉言谢绝,差点落得狗眼看人低的名声。他对爱情的认知来源于恩爱的父母,父亲在工人文化宫对跳舞的母亲一见钟情,热烈的追求后,两人终成神仙眷侣。或许父子俩流着同样疯癫痴狂的血液,车先生想要再见卖花女孩一面,他迫切地想要确认,是不是只要再见一眼,就会是想要买一辈子花的特别心动。
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在黎明破晓后才勉强做了个不可思议的美梦,梦中车先生与女孩一起推着自行车,车上是新买的黑白电视机,他手上捧着一份热乎乎的证明。证明书右边印刻大大的红双喜,上面是两张并排粘贴的黑白相片,男人女人笑得比春天的艳阳还要暖融融。
当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二天,他恪守着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却没再遇见卖花女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亦是如此。
车先生坑坑洼洼满是空洞的心脏开始长出奇怪的花的绿芽,细细密密,挠得他心痒痒。他更加珍惜女孩挑选的雏菊与玫瑰,悉心养在装满水的透明花瓶中,他抚摸着玫瑰光滑的花瓣,像在抚摸她年轻的肌肤,他埋头嗅到的花香,像她天生的惹人艳羡的香水味,就连玫瑰带刺的枝桠,都像女孩欲语还休的双眸。特别是那朵白到发蓝的雏菊,最让他魂牵梦萦,她的倩影,她干净的笑,即使他闭上眼睛,女孩仍然会出现在他的梦里,百转千回。
可直到花束过了花期,生命开始腐败,他都没见到那个女孩。眼见花瓣一片片掉落,根茎干瘪枯黄,车先生怜惜地捧着这具纯洁爱情的尸体,不忍心丢弃,他把它放进密封的玻璃瓶,摆在床头。每当清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到他青春逐渐消磨的脸上,他睁开眼,总能看见这份独一无二的鲜活美丽。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从不喝咖啡的车先生,养成了在街角的咖啡店点上一杯冰美式的习惯,他会坐在靠窗的位置,消磨漫长的三十分钟,只为等待一个普通的卖花女孩。
即使周围人声鼎沸,每当他想起她,车先生总能清晰地听见他心里植物生长时拔节的声音,慢慢地,变成一簇,一丛,一片,一海,那些花朵,那朵惹人怜爱的雏菊,不知不觉布满他人生的整个空隙。
03
这家咖啡店见证了车先生人生的许多光阴,他被时代的洪流推着被迫成长,为了自己也为了爱情。
父亲退休后,他离开了父亲一直工作的钢铁厂,跟着信得过的朋友一起经商,在影视文化兴起的大背景下,他靠着投机取巧赚得第一桶金。车先生得以拥有了彩色电视机,小汽车这些当时令人艳羡的时髦玩意儿。但他始终不满足,卖花女孩依旧是他心中不会消散的一缕光,她是他唯一想要拥有的宝物,他幻想的无数次重逢,是他事业有成,有能力有把握去追逐这份爱情。就像黛西之于盖茨比,他想让一切变得势在必得。
在香港回归的夜晚,他与朋友坐在烧烤摊前,电视机里刘德华唱着歌兴奋地挥舞手臂,两人在一片烟火味中彻底散伙。车先生孤注一掷做投资,98年洪水,他差点赔得血本无归,等到澳门回归,他办的玩具厂子开始盈利,人生走上上坡路,车先生重新开辟了一条雏菊发饰的小生产线,绵延至今。
在本世纪最后一个千禧年来临的时候,恰逢他的生日,车先生在咖啡店与朋友一起庆祝。他向老板请求许久才获得允许,在店门口挂上一块寻人启事的木牌,那是车先生凭记忆画出的卖花女孩的肖像,名字是‘寻找雏菊’。
零点,新世纪的第一天,大家都在纷纷使用公用电话亭,对遥远的心上人说我爱你。他拿着朋友送来的生日礼物——凤凰DC1999,站在咖啡店前,笨拙地拍下了‘寻找雏菊’这宝贵的一幕。
他一直后悔,当年没有用相机留下她的容颜。
而立之年的车先生,终于有能力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任何事,他不怕晚。他生日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找到那个他挥之不去,念念不忘的美好女孩。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会不会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们结婚有小孩子了吗?
我还是很想你,一直在找你。
再等等我吧,时间再等等我。
我们都不要老去......
三十岁后的人生一下子过得很快,身边的朋友结了又离,离了又结,一胎变二胎,兜兜转转,他再也逃不过父母,朋友,工作,房与车......各种复杂难堪的催促,他不得不与父母安排的对象相亲,生活变得琐碎,乍看如同一地鸡毛。
直到平静生活被非典打破,他被列为疑似病人,隔离在定点医院。在生死面前,他什么都想好了,连遗嘱也立下,唯一看不透的执念,是她还好吗?她还活着吗?车先生第一次不再期待重逢,他幻想了快十年的美梦,恳求别发生在这命悬一线的场景。可惜疾病使人脆弱也令人懦弱,确诊后的昏迷时刻,他竟也有了放手的念头。
他好恨自己。
03年的盛夏,非典奇迹般地从中华大地消退,他因为症状较轻,采取激素治疗后,只留有轻微的弥漫性肺间质纤维化。在车先生出院的那一天,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抱着父母又哭又笑,回去的路上他折回报刊亭买下一份京华时报,他赌自己不会看到卖花女孩的讣告,他当然没有找到。
这一年轰轰烈烈,年末正逢朴树的新专辑《生如夏花》发售,他路过音像店买下CD,听了一晚未眠,他想起初遇女孩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般辗转反侧。
“我从远方赶来 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流连人间 我为她而狂野。”
这句歌词仿佛说的就是自己。
车先生还是不想改变,在很多个无比现实,理想被击垮,情感被浪费的时刻,他已经快要忘掉卖花女孩的模样,他开始老了,也无法阻止自己不去忘记。但即使女孩的音容笑貌全然模糊,即使结局是她早早过世,或是如寻常人一般结婚生子,车先生还是放不下,他想要再见她,无论结果如何。思念真是一个疯狂的东西啊,就算已经了无希望,可她却早已变成了一切:
雏菊是她......
春风是她......
四季是她......
甜蜜是她......
苦涩也是她......
......
他没有办法不触景生情
谁能度过空无一切的人生?
他早已有了答案。
04
转眼2008年8月,北京奥运会开幕在即,大街小巷热情洋溢,播放着北京欢迎曲,游走着一波又一波的陌生面孔,车先生从未在咖啡店里见过那么多异乡人。他照旧坐在咖啡店临窗的位置,翻阅《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是隔离时期护士推荐的用来打发时间的读物,车先生尤其喜欢,闲暇时便会拿出来读。特别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心上人的那段告白,这是他未曾实现的梦想,是他心愿的投射。
“费尔明娜,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有51年9个月零4天,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爱着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直到现在,我第一次向你表达我的誓言,我永远爱你,忠贞不渝。”
他不留痕迹地轻轻叹息,抬眼望向咖啡店内的装饰墙,发黄了的寻人启事被贴在正中央,其余情侣的恋爱便签层层环绕,变成陪衬。这份过时的寻人启事成为逝去的长达八年的遗物,被老板当做一份不应磨灭的惊人爱情丰碑。
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车先生总能听见同样的满是同情与怜悯的询问,其中不乏讥笑。
“你找到她了吗?”
他出神地注视那张“寻找雏菊”,伴随着玻璃门被推开后的清脆声响,一位朴素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的轮廓与画幅重叠,五官与皮肤却变了个样,时间无情,但这依旧不减她骨子里引人注目的素雅风貌。
阔别多年,车先生的黑白世界再次有了鲜花的颜色。
“我找到了。”
他于2000年许下的生日愿望迟迟实现。
车先生呆愣住,痴痴地看着她,他的心里,妇人从未老去,她还是年轻时自由又甜蜜的样子,是他为之怦然心动的素净雏菊。他几欲流泪,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久到时代更替,人们都变化成了新的样子,他成了年轻人眼里上世纪的老古董。
他的脑袋一片混乱,该说什么,颤抖着双腿想要站起来,气血往头上翻涌,几步之遥却堪比天涯海角。
妇人突然回头向门外招了招手,“小金,这里!”她喊道。一位看上去与她年纪相当、大众穿着、看着很普通的男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自然而然地拉过男人的手,欣喜又埋怨的语气“这么晚才来!”,男人难为情地一笑,“想喝什么?”
他们亲密地手挽手路过车先生所在的方桌。
“明天去看天安门升旗好不好?我还记得结婚的时候,你说想去,我一直都没时间......”男人意外地有些腼腆,是个斯文内向的性格,妇人听罢没有说话,她露出一贯的爽朗笑容,悄悄将手挽得更紧了些。
她与他是这世界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幸福夫妻。
好刺眼。
他荒度一生的真心。
车先生预料过的无数次相遇,无数种结局,在今天,见到她时,才发现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荒谬绝伦的单人哑剧。他早该明白。
这份感情早已超过了爱情的定义,它不仅包含了一个年轻人的懵懂花样年华,更是他跌跌撞撞,极尽坎坷的成长。他没能爱上任何人,也不肯轻易交付出身与心,她永远是他心中不老不死的爱神,他把最好的时代都给了她。
车先生花了快十五年,都在一厢情愿地追逐一颗温暖的太阳,即便她并未垂怜,为他撒下日光。
他含着泪不忍再看,埋头将书本翻至夹有书签的那一面,书签是一枚小小的写满贺语的白色卡片,边缘印有漂亮的花式英文——spring memories,中心是一句手写的落入俗套的祝福......他瞥见卡片下,他曾经用铅笔圈住的一段话。
“在53年7个月零11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05
“后来呢?”今年的元旦苗苗兴致满满,孩子大了,只想缠着表叔快点将故事讲完。男人局促地看着电视上,将近零点的分针,没有料到会有说出结局的一天,这个故事停留在这里刚刚好,他不情不愿地草草回答,“故事的最后啊......他娶妻生子,变成了一个普通且平凡的男人”。
“他不找了吗?”
“不找了。”
“那他的妻子也是彩色的吗?”
表叔摇摇头,“他一直活在黑白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看见过其他颜色”。
“最后贺卡上写的是什么呢?”苗苗问。
将近零点,千家万户进入倒计时,男人看着秒针一点一点飞跃时间线,被“咚”的一声欢庆钟鸣所吸引,多像那一天呀,刹那间所有故事注定重叠在一起。仿佛打开了时间的隧道,珍珠,雏菊,春日,女孩,千千万万幅景象汇聚成旋转的万花筒,他一阵恍惚被拉入其中,男人穿越回20年前千禧年的第一天,再次许下了他21世纪的第一个生日愿望。
窗外响起热闹的烟花爆竹,盖过了表叔嗫嚅的声音。苗苗慌张地看着他少有的悲伤神情与亮晶晶的眼睛,他将耳朵靠过去,努力想要听清男人的话语。
“愿你与爱的人一生一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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