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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的地方,需走三十多公里的高速路,加之其间要在三条高速路之间转换,那些互通立交不但强迫车速骤然慢下来,亦使得实际行驶的里程变长。
刚开高速路时,觉得非常爽快。各种车辆呼啸而来,你追我赶,并线超车,闪灯鸣笛,充满刺激和挑战。如此出行和驾驶总是令人兴奋和快意,这不仅仅是因为人生固有的驰骋之欲能于此暂得伸展,还因为我们多数时候只能在熙来攘往的街道、逼仄多歧的乡间涩滞龟行,饱受羁绊、憋屈之苦。譬如网罟之鱼,一旦得脱厨人之手,必上下沉潜、跳跃飞刺,优游于江湖。
记得我以前上班的地方要从西到东,穿行整个城市,七挡手自一体、五百一十马力的小车却始终只能在一至三挡间切换蹒跚,走走停停,耗时费神。那时我的愿望就是上下班能走一段绕城高速。
如今这个愿望忽然实现了,我每天不但能走一小段绕城高速,还能转换到另两条更高等级的高速上去神超形越一番。开始,我总是一上高速就把车速提升到120公里的最高限速。偶尔我也会把车速开到二百公里,甚至更快,但那样的行程只能以分秒计,因为我既不想在高速上闯祸,也不想因超速被罚款、扣分。我通常都是把车速设定在120公里,这样的速度其实已经够快了,因为这看起来十分简单的驾驶,其实充满了未知的危机,你的神经必须绷紧,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但这种快意而又紧张的出行并没持续多久,我竟开始厌倦。每天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出入口、相同的盘旋转换车道、相同的车速、相同的里程、相同的沿路景象……约莫三十公里的全封闭路段,上去了就下不来、不能中途停靠……老跑高速的人一定知道,这样的出行生活有多单调、乏味。事实上这样的行程不光是单调和乏味,它还夹杂着窒息和恐惧。而且说到恐惧,我还不得不提这样一件事:自打我开始对这段行程感到厌倦后,每次车入高速转换盘旋立交时,我都会莫名其妙地眩晕。我的恐惧是:我的车会在巨大的离心力作用下飞出车道,跌落山涧。
从此之后,我的巡航速度也开始由120公里下降到110公里、100公里、90公里。不能再降了,否则会被后车不停地鸣笛催赶。有几次我突发奇想:停下来站在路边看看风景、呼吸呼吸野外的空气,但只限于奇想而已。至于下班,我故意选择了拥塞的省际公路,尽管行程要略短一些,但用时却要多出一倍。刚起步又停车,夹在轰鸣咆哮的重型卡车中间,小汽车见缝插针,行人横穿马路,摩托车和变型拖拉机不守交规,别说有多危险。但为了旅途不单调、寂寞、乏味,我竟情愿每天去经历一次这样闹心、危险的旅程。
“你不是喜欢赛车、喜欢自己开车吗?你就把这趟旅程想成是在纽伯格林北环赛道好了,你就是洛佩兹,或者是马青骅。”朋友听了我对每天上下班行程的抱怨后说了这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调侃我。我无奈地摇摇头。我说,“我希望路上能有个服务站,你懂吗?小一点、简陋一点都无所谓。”
全程只有三十多公里的高速路程,中间还要做两次路线转换,平均到三条高速上,只有十公里的路程,这样的一段路程怎么会有服务站呢?然而我真的希望能在这段路的中间有个新欧风格的红瓦灰墙的服务站。我想在服务站里抽根烟、望望呆、喝杯茶,站在一棵树下看南来北往的车辆,看南腔北调的行旅出入。我不需要多少时间,我只需在服务站待三五分钟,因为时间长了会耽误我上班。
有一天,我终于看到途中有家服务站,它果然是红瓦灰墙的新欧风格,门口停车场空荡荡的,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无精打采。房顶上一群鸽子模样的大鸟,见我从车上下来,呼啦啦一下全飞走了。我弄不清它们为何这样,或许是受了惊吓?我关车门的声音太响了?它们害怕我脸上的白色口罩?我手搭凉棚,仰望着那群大鸟飞走,心想,它们还会飞回来的。当我低下头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眩晕。我赶紧扶住那棵樟树,闭上眼睛,过了约莫两分钟,才敢缓缓睁眼。我不知道为何这般疲惫,我的脚有点疼,太阳穴咚咚直跳,我想快点走进服务站坐下来喝杯热茶,靠在椅背上眯糊一会儿。于是,我走进了服务站,找到一条木条长椅,用酒精无纺布擦拭一番才小心翼翼坐下。但接下来看到的事情可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那个总在我面前慢腾腾扫地的清洁工忽然摘下口罩,抬头朝我咧嘴一笑。
“你好。”他说。
我朝他点点头。我说了,我很疲惫,不想说话。可那个清洁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把笤帚杵在地上,就像杵着一根拐杖。
“你不觉我们长得很像吗?”他接着说。
“我戴着口罩,你也能看出我的长相?”我有些恼火。
“你不妨把口罩摘下来吗,这里没人,一天都来不了几个人,没什么危险。”他笑笑,露出满口烟熏黑牙。“其实我以前见过你,你不是第一次来这个服务站。”
我顺从地摘下口罩,但我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他真的很像我,除了穿着不同,身材、相貌、声音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他可能是想证明给我看,他从嘴里拔出那颗金牙,并在衣襟上擦拭了一番,然后又放回口中。就像鬼使神差那样,我也从口中拔出一颗金牙,在衣襟上擦拭了两下。是的,完全一样的金牙,唯一不同的是我的金牙上面粘有一小片咸菜。
“你也喜欢吃咸菜?”他以那种讨厌的仿若看透人心的笃定眼神看着我。
“是的,早上吃了面条,加了一撮雪里蕻炒肉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是了,我就是你,没错。”他说着,眼里的笃定神色更浓。他递给我一支香烟。是银色包装的梦都牌香烟。
“你以前很喜欢抽这种烟,对吧?”他像若有所思的样子,“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接着说。“那时你三十岁,而我已经是你现在的年纪。”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看上去比我老一些,但老得不多。
“你现在还喜欢去梦都旅行吗?”我忽然问他。
“是的。但不,我只是梦游梦游那里。”他用那只闲着的右手把裤管往上提了提,露出一条金属假肢。“看到啦,我这条腿受过伤。是在六十岁生日那天,我开着那辆我喜欢的梅赛德斯AMG C63S,在接近梦都的寻梦大道第九弯,也就是那个驾驶难度很高的回头弯时冲出了马路,撞在了一棵大树上。原因是马路中间蹲着一只小花狸猫。我受了伤,从车里滚了出来。直到次日凌晨才有人经过那里救了我。”
“这么说,还有五年。”我自言自语。
“不,不一定。”他说,“想象一下花狸猫的出现吧!再说,梦都已经毁了,你不知道吗?”
“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梦都,还会有无数个狸花猫。”我用顶撞的语气回答,就像他的话惹恼了我。
“有什么忠告吗?”我问他。
“你想听我说,别那么快、别总在高速上狂奔吗!”他猛吸一口烟,眯着眼说。
我发现,我和他对话越多,他的每句话就越发像是从我的肚子里说出的。沉默了一会。他忽然问我,“还喜欢在床头柜里放大量药片吗?我想你应该会加强锻炼,不像我当初那么孱弱。”
我解释说,“那里面确实有很多过期药,但都是很久以前放的。”我说,“我现在身体确实很棒,身边很多人都倒下去了,可我依然满怀激情地去工作。我现在睡前喜欢喝一瓶十滴水,想来你也一样吧?”
他神秘地说,“在十滴水里加入一粒安定,睡起来会多梦。我喜欢梦多,无梦之眠对我来说倍觉空虚。”
我开始既怜悯又憎恨眼前的这个人。我从他那对黯淡无光的眼里——此时变成两小块正在播放视频的LED显示屏——看到我的未来。他接着说,“许多年来,我一直对在这个服务站小憩的旅客说,慢点,慢点,前方的路已经不多了。可他们总是用厌恶的眼光看我,并傲慢地回答,远着呢,讨厌鬼。于是,我就改变了说法,我对他们说,嘿,伙计,快点快点,前路已经不远了。这么一来,他们就露出孩子般的笑,并回答我说,可怜的老顽童。”
“你对他们玩了朝三暮四的把戏。”我厌恶地说。
他又递给我一支梦都牌香烟,对我说,“我知道你厌恶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像你现在这样憎恶自己。”他深深地吸一口烟,憋了很久,仿佛要把烟吞到肠子里。“你该走了,不要忘记你是有工作的人。”他说,“就像我,不要以为七十岁的我是个完全的闲人,事实上我有打扫卫生的工作要做,即便今天服务站一个过客没有,我也要完完全全、一丝不苟完成我的工作。你瞧,我现在就要做事了。”说完,他就开始旁若无人地扫地。当然,他完全可以旁若无人。
休息大厅空无一人。我忽然感到一丝恐惧。有几台老虎机顺墙摆着,它们居然在发出吞咽筹码的咔咔声。我赶忙起身,三步并着两步往停车处走。就在我发动汽车,挂挡起步的时候,身后的服务站,那座有着尖顶红瓦的漂亮的新派欧式建筑竟轰然倒塌,那群鸽子一样的大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屋顶,此时因惊惧而呼啦啦重新飞起,在天空盘旋,发出瘆人的怪叫。正是它们的怪叫把我从梦中惊醒。此时我正驾驶着汽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通过两条高速的互通立交,那是一个限速三十公里的连续S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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