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蓟州青山城,以城靠青山而得名。
城中酒坊巷一户人家的卧房里,铜镜前,描眉贴花,涂脂抹粉,谁言闺中妇人就不能娇媚如花?笑话,我丈夫宋青岩最喜我这样。
勾着嘴角,紫红色的口脂泛起艳光。
雕花门被推开,青岩回来了。
“好哥哥,你看,”我站起身,转了个圈,“这样可美?”
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嫌恶,仅仅一瞬,便换了笑脸,“美,美死啦,心肝儿,快让我抱抱。”
“唉,慢,”我阻了他,“我要你,先看我饮下这酒。”提起放在案上的酒壶,吸了一口,是千丝绕,醇香沁人,未尝先醉。
“好。”这男人向来好定力,仿佛没事人一般坐下了。
抬手,将壶嘴对着口,琼浆玉液,从舌尖滑到锁骨,最终消失在胸脯凹陷处,我轻叹一声,如此好酒,怎能浪费,遂将二指伸进小衣,细细摩挲,再将手指放进嘴里,口脂凌乱,身姿摇曳,不能自已。
青岩呼吸渐重,突然起身,抱了我压在案上,烛火荧荧晃动,行事时,他从来不发一言,像头踏实的老黄牛,只知卖力耕耘。
夜深,我倦极,他未睡,朦胧间似有双手扼住脖颈,好好,就在这极乐中死去,岂不畅美?
第二日,梦醒,他已不在,床榻尚有余温,看来刚走不久。
我伸着懒腰,“来人,备水。”
须臾,一小婢端着脸盆推门而入,“奶奶可要沐浴?”
“不必。”下床,拾起地上衣衫,“你下去罢。”
她福身,恭敬地退下。
坐至铜镜前,锁骨处一圈紫青印记,是青岩种下的,好生得意,我丈夫,五年前他心属她人,如今却被我玩于鼓掌之间。身为女人,难道不该得意?
收拾妥当,又亲自去厨下制了和合酥,装好,带去铺子里看他。
我家世代经营首饰店,如今由青岩继承,我和爹爹都很满意。
到了,卸下斗篷,小厮忙把我请进去,“掌柜在里头等着呢。”
我点点头,快步走进去,每天这时辰都要过来,他知道的。
男女的喘息声、尽得天时地利,阴阳交合,在他惯常休憩的小厅里。我笑了,将雕花门轻轻推开一指,雪白的肉体缠绕,是青岩和另一个女子。
细细观赏,那女子长得不美,也不媚,仅算清丽,只是陷在红棉榻上,沾染了烟火气。
我听见青岩,在她耳边喃喃地说些什么,她的脸色愈红,他伸手摸她肌肤,极仔细,极仔细,像在鉴赏一件精美的玉器。
雕花门不着痕迹地掩上。
悄声下楼,把食盒交给小厮,“等会儿给夫郎,叫他记得吃。”
小厮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回了宅子,进卧房,把自己整个甩在床上,想着晚上要给青岩准备什么酒菜,唔,他素来口味重,需备些烈物,方能得他垂青。
入夜,微风习习,柳条摇曳,月儿躲懒,星儿规避。
案上茶饭已冷,他没有回来,亦没有托人来禀。
为了细腰,我已习惯不吃晚饭,遂叫小婢把菜撤下。
铜镜前,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眼波流转,不自觉现出媚笑,仿若戴了假面。
歇下至半夜,有人掀被,方知他回来。
冰冷的躯体,不像下午那般火热。我睡眼惺忪地躲进去,被推开,媚吟了声:“好哥哥~~”
那躯体一怔,旋即紧紧拥上,“心肝儿,外边这么冷,叫你给我暖暖。”
我笑,双手环了他。
于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照旧,一个人用了早饭,想想,自成婚后,从未在早晨见到他,天下可有这样的夫妻?自然是有的。
饭毕,备下剪子针线,取了前次河虞庄上买的绸布,想给他做一件大氅。正裁尺寸,小仆照琴在外敲门。
等人进来,二话不说跪下,“奶奶,奶奶,小的有事要禀。”
我放下活计,端坐道:“何事?”
“求奶奶超生,小人不敢浑说半句,小人,小人,不,掌柜,掌柜他.....他做了对不住奶奶的事儿。”
“哦?”我柳眉一挑,“你知道些什么,只管细细说来。”
“小人,小人不知内情,只知掌柜在西街罗坊处置了外宅,平日里与那娘子私会,连店中生意都......都懒得打理。”
“嗯,就这些?”端起案上茶水,抿了口,苦中有香,定是上等的毛尖,好茶。
“奶奶?”小仆诧异不已。
“你要什么?直说罢。”
“小人,小人不敢,奶奶明察。”连磕三响头,扣地有声。
“好,那你去罢,勿再扰我。”
照琴退出卧房,关上门啐了一口。
青岩贯爱穿白袍子,我摩挲着袖口缝制好的针脚,针针细密,这样一针一线,可有半点将我缝在他心里?
晌午后,小婢伺候我睡了个午觉,五年前,我是如何向青岩施压,迫他娶我?又如何将他与心上人拆散,绝了他的科举之路?梦境逼我回忆,我不愿,惊醒了,一头虚汗。
下床,看着铜镜里,日益苍白的脸色,告诉自己:如今我们已是夫妻,过去的,皆不重要。人,总归要向前看。
妆奁暗格,藏着数个小瓷瓶,一月一枚,一年十二枚,我已服了七年,只能如此,才有今后,跟青岩的今后。但这药,使我做不成母亲,有得必有失,买卖清楚,没得反悔。
拿出瓷瓶,一时不察,滚了颗药丸出来,暗黄色的,像小时吃过的糖饴。我的手顿住,这并非原来的药。
怪自己,因着不爱吃药,平日都是闭了眼睛吞服。竟不知,此已非彼。
只有一个人,知我服药的事,亦知我用药的习惯,我从不瞒他,他是我好哥哥,我的心上人,怎能瞒他呢?
徒然想到,过去很多夜里,欢好后冰冷的手,掐着我的脖子,冷静、自持、狠毒。五年前种下的因,如今将要开花结果。于他,是欢喜,是被禁锢后得到自由的无上喜悦;于我........不说了,人生在世,何必想这许多悲欢离合?时不我待,及时行乐呵。
就着茶水吞服,这次没闭眼。转而厨下,做同心酥,描红团枝纹漆木盒盛着,想了想,回屋拿上昨儿刚做好的荷包,金线紫底,绣着我同他的名字。唤过小厮,嘱他送去。
转眼,日簿西山,果然大限将至。
对着铜镜,穿了大红银丝的素薄纱衣,内里是藕色的诃子,端的那般明丽动人。
门开了,青岩披着斗篷,一身风尘。
“好哥哥~”我迎上前去。
他愣了下,换上虚与委蛇的笑容:“心肝卿卿,今日弄得这么美,你想要我的命么?”
挑眉,媚笑,伸手抚他胸脯,“那你愿不愿意把命给我?”
他抱我,急不可耐地上床,解衣,腰间除了系带,空无一物。也罢,红尘三千纷纷扰扰,身外之物有什么紧要?人在便好。
床底间,第一次没闭上眼,看他端正脸色,额上的薄汗,惊觉那深邃的眸子中不带情欲,讽刺,谁的痴呢?
果然情能惑人。
事毕,我倦极睡去,青岩立时起身,唤人备水,自个在内室洗了澡。而后出房门,未再看我一眼。
睡意消散,裹上外衣,我亦跟随其后,女人,合该活得糊涂些;可有时候,身体无法被理智驾驭,该承受的痛苦,一分难减。
他进了书斋,上灯,修长剪影映在窗扉,五年前,曾有个人与他赌书泼茶,而我是剪了这情缘的人。
每个熟睡的深夜,他都在这儿么?怀念读书的日子,还是.......曾陪他一道读书的人?
无论哪个,都与我无关。
阴冷的月色,凄凄的风声,裹紧外衫,转身回房,铜镜前,如魅似鬼的脸,我笑了,怎么原是这般恐怖?怨不得他要跑。
开妆奁,倒出两颗药,吞了。
翌日,万象长新。
西街罗坊,不大的宅子,无匾,一看便是私宅。
上前敲门,门后是小婢的脸,“您是?”
“我找你们奶奶,我姓叶。”
“烦您稍待,婢子就去禀告。”门合上,片刻后复又开了,来人惊异道:“是你?!”
这张脸,清丽世俗,多日前在我丈夫身下,婉转承欢。
我笑,“荷鱼,好久不见,不请人进去坐坐么?”
她露出怨毒神色,究竟忍住了。
真有修养。
看宅子里栽种的花草,考究的装潢,雅致非常,这样的格局,该是出自谁之手?
像是明了我的疑惑,她面带得意:“都是子斐打点的,这儿的一切。”
我点点头:“我知道。”
她有些诧异,又防备道:“明人不说暗话,今个你既找到这里,想是都清楚了,你拆不散我们。子斐的心里只有我,我也只有他,我们两情相悦,若不是你这恶毒的女人......”
“我知道。”
“你!”如此不按常理出牌,显然噎住了她,“你待如何?”
我扶额笑笑,“不如何,就是来看看,看看他真正的家。”果然如我所想的一样好。
她偏头打量了我好一会儿,“你,仿佛有些不一样了。”同从前。
“不请人喝杯茶么?”我对着一旁小婢道,“去倒杯茶来。”
小婢看向荷鱼,后者略一点头,她旋即退下。
自打进了这处,似乎只剩下笑,“你们何时在一起的?”
她眼中俱是轻蔑:“我们从未分开过。”
“从未?”
“有时候我觉着你可怜,”又换了副怜悯的面孔,“他用你的家私,置了这宅子,我们日日呆在一起赏花品茶饮酒,对了,我想你恐怕还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厌恶你?”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只是如今不愿再装糊涂,“我还知道,你经常去铺子里。”
“不错,经常去,那些首饰,我可以随意拿取,他还让小厮们称我‘奶奶’,呵呵,叶茕心,你认么?”
我点点头,“我认。”
小婢端了茶上来,那腰间,挂了个荷包,很眼熟的样式,金线紫底。
荷鱼顺着我的目光,嗤笑一声。
我伸手指了指,“.....把它还给我罢。”
“这......”小婢犹豫。
“横竖是无用的东西,解下来给她。”荷鱼命令道。
(二)
归家已过晌午,荷鱼自然不会留我吃晌午饭,再者,万一青岩来了,岂不尴尬?岂不叫我尴尬?
传了膳,随意用些,而后唤来小仆,道身上不大舒服,叫他请个大夫来。
“仔细请个医术高明的。”
小仆唯唯而去。
一刻钟后,大夫到了。我打发了所有人,拿了妆奁里的药给他瞧。
今儿没心思下厨做点心。
自作自受,果然自作自受,对着铜镜笑叹,女人哪,糊涂些不好么?查案子似的,上了瘾,非要闹个清楚明白,清楚又如何?离开他,遂了他意;留下来,早晚也能遂了他意。曾想过,就算无情,叫他动欲也是好的,谁知,连欲都无,连欲也骗我。
好哥哥,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我对你不好么?我不依着你么?你又为什么?
难道不是你自个先造下孽?若上天真有红线姻缘,大约会这样回答。
因由我起,苦果合该自尝。只是现下抽身,来得及么?
下晌,立在窗边,看漫天晚霞,诸天神佛,聆听西方梵音。犹记爹爹曾叹我身为女孩,囿于内宅,眼界到底太窄,成日里便是些小儿女的心思,不知山川宇宙为何物,可容下一切。
门开,青岩回来了。
我转头看他,再施不出媚笑的脸,异常苍白。
他愣了下,还是调笑着贴上来,“心肝卿卿,今儿怎了?谁给你气受了?不妨,相公这就来宽慰你。”
红纱帐下,他使力施为,颠颠倒倒,再没其他言语,我伸手,抚上他脸,“好哥哥,好哥哥。”应承一声可好?
过去我从未这样,他的眸子暗了些,也许是厌恶这种触碰,又不好明说。他一向沉得住气,我是知道的。
不愿再逼,遂他意,得这片刻好过。放下手,闭上眼睛,帐子外的天地人事,由不得多想。
事毕,佯装睡去。听他洗浴声,复睁开眼,拥被坐起。
青岩一身水汽,走出屏风,见到我,惊得衣服都掉了。
我似笑非笑,“好哥哥,怎的只给自个洗?却不给我洗。”
他有些慌乱,“哦,看你睡得熟。”这才是他平常说话的语气,和虚与委蛇时的界限如此分明。
“既如此,饶你一回,”我噘嘴道,又睨他一眼,“洗好了,还不上来睡么?”
青岩此刻古怪的表情,惹人发笑,到底忍住了。
他慢悠悠地爬回床上 二人相贴,身躯却僵硬。
“你不问问我今日怎了?”
“嗯?”
抬头,他呼吸渐重,似在假寐。可我知道,他很清醒。
罢了,青岩,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从始至终都是个清醒的男人,懂得用情和欲骗人杀人;而我,只是个看似精明,实则愚蠢不堪的女人。我虽伤你在先,却是真心实意想跟你过一辈子的,好哥哥,你知不知道?眼泪终究流下这么一滴,没入谁的襟口呢?那样微不足道。
次日,叫来家中账房,自青岩管家后,这老先生便被架空了,但他是爹爹手下的老人,做事极为细心妥当。
“显叔,家中总计多少银钱,想来您是有数的。”
他略一点头,“库里现余约摸三万多两,可调度的,约两万五千两左右。”顿了顿,又道,“老朽久不管事,只能得个大概,奶奶须得去掌柜那儿翻了账本,方知准确数额。”
我点点头,拿了自个印鉴与他,“显叔,烦您帮我调些钱出来。”爹爹在时,库中银钱任我取用,青岩也并未拘着,今日是他生辰,必去那处,不会回来。
账房走后,命小仆,打点马车。
我开始收拾行囊,想到些事,拾起床下炭盆,点着。
衣柜里,新做好的大氅,叠得端正,捧出来,丢在炭盆上,连那荷包一起,化为飞灰。
五年来,做过不少衣裳荷包,总是无故失踪。他不动声色,等我来问,等我发怒,还有那日铺子里与荷鱼欢好故意叫我瞧见,为了折磨,为了试探我的底线,青岩,你也没料到我竟能容忍至此,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喜爱你,真的想与你做夫妻。若非真心?若非真心........
嗤笑自个,如今胡想这些有何意义?横竖是从没得到心,亦没得到人。青岩,我认输了。可我的命,是爹娘给的,却不能交在你手里。
把这偌大家业与你,算是偿了五年来你因我所受之苦。等下阴曹,再向爹爹告罪。我成全你,青岩,只这一次,别想再有第二次。
青山城酒坊巷一户人家的卧房,雕花门被风吹开,案上放着张纸,用一方印鉴压着,纸上只有两个字:保重。
其实我想多写点,无奈识字太少。
马车向前驶去,碰上几多红尘孽债,迎上去,非经历怎能超脱。
盘算着,先治好病,再去游览山川大河;或是一边走,一边治。说不定数年后,当真能开阔,看淡一切。爹爹生前既提点了良方,便试它一试。
(三)
宋青岩第二日早晨归了家。第一次,这样早回来。
直奔卧房,小厮已守在门口,看到他,欲言又止。
“说!”他无一字多话。
“求掌柜超生,奶奶,奶奶她离家了。”小厮身如抖筛。
“什么?!”
“奶奶,奶奶留了东西,搁在里头。”伸手指向卧房,“小人不敢做主,掌柜明察。”
步伐仓促,进门,案上一方印鉴,是她的私印。还有一张纸,抓在手中,凝视良久。
小厮不时用眼角余光暗瞟。
片刻后,宋青岩走出卧房,“随她,还有,把这里封了。”
他匆匆离去,哪管门前那人的反应。
铺子里照旧要去几个时辰,再到西街罗坊,再回铺子,等着她每日送来的点心。
今日没有,不,连着三日都没有。
那个妖物般的女人,惺惺作态终于到了尽头。
他知她找过大夫的事,究竟暴露了,什么夫妻之情,红眠床上,虚假的骨肉合一,他要的从来不是她,而是她的命。
那药丸阴寒,极损女体,若再泄了精元,可致人死命。他甘用自己,做催化剂,叫这副皮囊,成为杀人利器。
合该她欠他的,怨得了谁?
五年,一千八百个日夜,人世有几个五年。戴着假面,他每日都疲累,行尸走肉,还会累么?
当年意气风发,陌上年少,立誓金榜题名,迎娶娇妻。几曾想过,为着一日偶发的善心,竟让天地颠覆。
宋青岩斜靠在椅背上,抬手扶额,剑眉微蹙,过去如走马观花,他救了她一命,谁知她竟以怨报德。
情丝牵连,恨意难消。
叶茕心,每每想起这个名字,食肉寝皮之恨,你凭什么?你怎么敢?
天真如斯,如斯天真,床上媚意逢迎;床下极尽温柔,你以为做到这些,就算偿还了我?
他不禁心中冷笑,宋青岩死在五年前,如今,他自己都不知,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现下那女人终于走了,本该高兴,却为何,有些意难平?莫非没要了她的命,他遗憾么,他合该遗憾,虚与委蛇,演了这么久的戏,竟提早散场,叫他这排戏之人,措手不及。
站起身,下楼,几个戴帷帽的女娘正在选首饰,掐丝、缀珠、点翠,女孩家最爱的玩意。他同柜上小厮点点头,走出铺子。
西街罗坊,荷鱼迎他进门,笑意盈盈,显然特别妆点过,满头珠翠,额贴花子。他素来喜爱荷鱼清秀的长相,如今才注意到,她变得这般世俗。抑或她从未变过,只是他满心的挑剔和恨意,都赋予另外一人,才瞧不见。
宋青岩甩头,有些事,何必深想。
“宋郎,你怎么了?”
他摇头,笑了笑。
“对了,”荷鱼抓住他衣袖,目光炯炯,“宋郎,我都听说了,那个女人走了,好,好得狠,五年了,你我终能成正果,宋郎,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做你的妻子?”
什么时候再娶?他愣住。再娶么?他的妻子该换人,不是强买强卖,而是两心相许,好么?自然是好的。
荷鱼兴奋不已,仍滔滔不绝说道:“我们尽快成亲罢,婚后可同从前一样,饮酒赏月,吟诗作对,再无人干涉,只有我是最适合你的,旁的人,算什么!抢了你人,留不住心,有甚么用!”
她第一次在外头这样出格,竟伸手环住他,“宋郎,终于啊终于,上天待你我终归是好的。”
宋青岩有些恍惚,五年来,有个女子,曾无数次这样抱住他,贴在他心口,近得能嗅到女体的清香,那灿然双眸,蕴含几多甜蜜。
而他,则是惯常的虚伪假笑,身虽温暖,心却冰冷。
“宋郎,宋郎?”荷鱼唤他。方回过神来,“怎么了?”
“宋郎,你......”她不是傻子,他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你不高兴?为何?”嗓音徒高,“莫非,莫非你对她,你....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没有!半点也,没有!”他不知自己为何发怒,像是在恐惧,急急否认。
她瞧他半晌,才舒了口气,“那便好。我 ,宋郎,你不知我有多担心,那女人的手段,还有她那张脸,我不能不害怕。”一个女人敏锐的直觉,不容小觑,当她第一次见到叶茕心时,恐惧,便开始生根发芽。
这么些年,宋青岩对付叶茕心的手段,她不是没有过疑惑,既要杀人,为何不狠厉些?为何强拖了五年?雇几个死士取人性命,不是更快么?但她不能质问,若弄巧成拙,岂不助了那女人,她不能冒这个险,不能失去宋郎。
如今那女人识相走掉,杀不了她,虽留些遗憾,到底也是欢欣的。
想通了,便又笑开:“宋郎,今晚留下来罢,不,以后的日夜,都留在这里可好?”
他摸着她的发鬓,“好。”答得毫无迟疑,仿佛这话只经唇舌,未至心头。
两人一起用过晚饭,荷鱼饮了数杯酒,甚烈。将她扶到卧房躺好,转身欲走,却被扯住衣角。
“宋郎,宋郎,今儿个高兴,你,你莫走,留下来,留下陪我。”撒娇般的语气,仿佛吃定情郎舍不得。
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熟悉的语气,听到时,觉得厌恶,又控制不住地沉沦。他回过神,掖好被角,温声道,“莫闹,我去拿巾子,给你擦擦脸。”
使力挣了她手,走出房门,脚步有些踉跄。
自此,他和荷鱼似乎过上了正经夫妻的生活,每天上铺子,回西街罗坊,妻子为他等门,两人一道,琴瑟和谐,再好也没有了。
可.....为什么,胸口却愈来愈空呢?
像是觉出他的心不在焉,荷鱼总有说不完的话,缠着他,事无巨细,才知道,原来她曾来过这里,还被彻底羞辱了一番。荷鱼笑话似的告诉他,她走时凄凉悲伤的模样,失魂落魄,连站都不稳。
心,不知怎的,微微地有些疼。
是夜,他同往常一样,一身风尘,推门回房,窗边站了个人,心心念念,喊了声:“好哥哥~”,那般媚意,再没第二个人。扑进怀里,他就势拥住,抱着她转了好几圈,小手不安分地抚上胸膛,撅着嘴,“坏人,人家都晕了。”
他笑了,如斯甜蜜,那般畅快充实,直到荷鱼将他推醒。
自欺欺人么?愚蠢,人从来不高明,既不能自欺,也骗不了别人。
(四)
一别月余,酒坊巷高门大宅,不复往昔,仆妇尽数打发,卧房被封,气数萧条,连乌鸦也不曾垂怜。半月前,谁又得料今日光景?时移世易,可叹可叹。
宋青岩一人下马,进了内院卧房,犹疑不定,足二刻钟,终是伸手,解了门上封条。
灰尘扑鼻,熏香不再,人已逝,物难全,每一粒细小粉尘都在提醒他。
他面无表情,掩上门,像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五年间,他从未注意过,他与她的寝房,竟这般利落素净,仿佛住在这儿的,是世间最柔顺端庄的女子,而不是个迷惑人心的妖精。
此行为何?这一月里愈加烦躁,连对荷鱼都不假辞色,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不,他必须要弄清楚,乱他本心的,究竟是什么?
目光自房中一寸寸扫过,突然顿住,那是搁在床下的一个炭盆。
他拾了出来,有什么东西,被焚得只剩残边灰烬。
拿起,仔细辨认,上头隐约可见紫色,金线紫底,是她最后送的那个荷包!上面绣着他与她的名字,蓦然发现,自己竟记得这么清楚。
她曾送过不少这样的物什,五颜六色的荷包,几个月便能收到一个,他从来不戴,或扔掉,或随手赏给小厮仆婢,手指在焦黑的布片上细细摩挲,昔年一针一线的讨好,她的心意,他弃若敝履,浑不在意。
既然丢弃,为何又拾起?握紧手中残片,仿佛就能,就能........
胸口阵阵发闷,难受,跌坐床上,翠羽鸳鸯同心枕,成双成对,他和她,曾经也.....那样亲密。
一双素手缠上身躯,柔软无骨,熟悉的气息,背后传来她的媚笑,“好哥哥,好哥哥~”
“卿卿,我的卿卿。”他转过身,感情再难压抑,抱住她,紧紧地,泪意上涌。
此刻的心,还有不明白么?
她环住他,吻他的脖子,他嗅着她的发香,“心肝卿卿,别离开我。”
红眠床,最易做美梦,梦醒,仿如隔世。
四下这样静,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什么也没有,都是虚无。
凡人冤家,得到时糊涂,失去时方了悟;究竟何时才能,止住这两厢纠缠?果然冤孽。
宋青岩自怀中,小心地取出张薄纸,打开,上面只有两字:保重。保重,叫谁保重?他。她不恨他么?他们做了五年夫妻,知她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她若消弭了恨意,便是要放下。她怎能?她怎能?恨不得捏碎手中这纸,她在他不爱的时候,强迫他爱;如今他心上有了她,她却抛下他。叶茕心,你怎能这么狠?
再狠,狠得过他么?他连她的命都想要,她得知,该有几多伤心。想起那个晚上,沐浴出来,她拥被坐在床上,仿佛明了一切,他被她的目光弄得无所遁形,卸了这假面,还能有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低低吟喃。
答案很清楚,很简单,他知道,纵使她不说,他都知道。
(五)
青山城最大的一家首饰铺,掌柜姓宋,他的妻子,叶氏,某日竟无故失踪,宋掌柜心忧如焚,遣散了家中一干人等四处打听寻找,更悬赏众人,若得叶氏消息,赠千金。
百姓们感叹:“城中又要热闹一阵了。”
看戏,看戏,无关自己的,不都是戏么?痴儿,竟不知何时做了戏中人?又不知在何处窥了别人的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都是凡尘的戏子,一视同仁,那也该当。
宋青岩从此再不去荷鱼处,但依旧供养着她,荷鱼哭闹无法,几欲寻死,皆被拦下,后来这心也慢慢淡了,人生在世,衣食安乐,有什么过不去呢?
两年后——
时如惊鸿飞鸟,转眼即逝。
宋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已不仅仅拘于首饰铺子。
而他,仍宿在酒坊巷宅院卧房内,守着她爹爹留下的家产,等她回来,她会回来的。
八月初八,老黄历上的吉日。
他正在铺子盘账,一小厮进门禀告,说是有了奶奶的消息。
“什么?!”账册落地,墨汁抛洒,巨大的欣喜将他淹没,卿卿,终于找到你了。
快步下楼,他等不及,门外站着个中年汉子,见他来,抱拳行了一礼。
“我夫人!她,她现在何处?可平安?”急急问道。
那汉子欲言又止,“您.....节哀,尊夫人已经亡故了。”
巷子里徒静,静得人发慌。
他愣愣地转过身,问小厮:“他方才说什么?!”
小厮倏忽跪下,嗓音颤抖:“掌柜,他,他说.....奶奶....过世了。”
“混账!混账!”他突然暴起,像要冲上去跟那人拼命,“你说什么?!混账!我不信!我不信!”
众小厮忙上前架住他。
中年汉子往旁处退了几步,面色平静道:“我无一字虚言,尊夫人叶氏已于上月病逝扬州。她生前曾照拂过我,临终托人传信,要我将她的一抔骨灰带回蓟州老家。我们走江湖的,向来重义,答应她的事,自然办到。”
不可置信,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一天天腻在他怀里,挑眉媚笑,勾着他,勾得他赔上心,失了魂,这样的人,怎么会死?不会!一定不会!这贼汉子骗人!是她,她.....她还恨他,所以叫旁人来诓骗他!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宋青岩死盯着这汉子,“你是何人?她为何托付你?你又有何证据?”
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竟嗤笑起来:“我是何人不重要,宋掌柜,明人不说暗话,我与尊夫人交好,曾结拜为兄妹,她为人热情大度,你二人的事,她亦提过只字片语。你们的家事我不想管,但她身患恶疾,服药近十年,此事你会不知?如今她去了,天意如此,她去得很安详,你若不信,派人去扬州,一查便知。”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和一只赤金步摇,“此乃尊夫人交托之信物。”
闭上眼睛,他伸手,颤巍巍接过,这步摇,她从不离身,贴在心口,是熟悉的气味,叶茕心,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呢?胸腔像被堵住,难以喘息,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拉他手,要抢夺那些东西,他不让,紧紧地攥住,再也站不稳,狼狈地跌在地上。
汉子瞧见,面上宽慰几分,想了想,又道:“最后的那些日子,她过得很好,逍遥自在,有回我同她喝酒,她说,一切前尘往事,都已放下了,能这样游遍世间山水,便是最开心惬意的事。她早知自己大限将至,也并无颓丧,于生死,已然看淡。她是......含笑而终的。”
话毕,不再多做停留,翻身上马,拉了缰绳,飞驰而去。他的承诺已了,该回到自己的道上。
这之后的事,你我都不清楚了。肉身既灭,凡俗种种,与我何干呢?青岩,他会如何?我不知道。与他的恩怨纠缠,因我的寂灭,彻底结束。在他之后的路上,不会再出现一个叫叶茕心的人,强迫他偏离原本的道,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想我的一生,还是圆满的。想做的,都尽力去做;想拥有的,也都尽力去争取。爱过了,怨过了,恨过了,伤过了,开始学着放下,放下对往事的记忆,放下对前尘的贪恋,放下对山水占有的野心,最终,放下自己。
我的风流孽债,到此终了,算清了,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一路,大约繁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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