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简书。本文为修订版。
张家兴的儿子去世的时候,他还在山上放牛,村里人跑到山上通知他,他靠在一棵松树下打着瞌睡。
知道消息后,他点点头,满脸的皱纹都没有丝毫颤动,眯着眼睛靠在松树上,视线扫到很远的地方,那是无尽的大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家兴真苦啊,村里人都这么说。但是也没人说出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家里已经没钱办丧事了,家兴也没慌,倒是其他张家人东拼西凑帮他凑了一些。
丧事举办的时候,梨树上已经长满了梨,梨子压得树杆深深地弯了下来。
我坐在家里的梨树脚,他来我家找了条凳子坐在旁边。
“这梨还要不要?”他指着地上的烂梨问我。
“你要吃吗?直接上树就行。”我跟他说。
“没有没有,这些梨好得很,骡子和牛就喜欢吃这个,我捡些回去,这可是好东西,好东西!”他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头发掉光了,麦色皮肤的脑门露出。
我点点头,看着他把衣服脱下,忙着弯腰去捡梨,一个个烂梨被他用衣服兜住,兜了满满一大兜。
我听着他家的唢呐声吹得震天,“你不回家看看?”
“看什么,他们弄就行,晚上记得叫你爸妈也来吃饭。”他说着,把装梨的衣服抱在怀里,坐在我旁边。
“不累吗?”我悄悄问道。他点点头,“累啊!还有一大堆牛要放,还有好几台地要种,忙得累。”
我不是问这个,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点点头,“张奶奶呢?”
“那个败家婆娘,满身都是病,去城里治病了,什么肾上,肠胃上,高血压,腰上,什么什么的,说都说不出来名字,全身都是病,都是病啊!就是个败家玩意!”
我不说话,他也沉默了,抱着衣服起身,“晚上记得过来。”随后转身离开了,我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他腿也有毛病,背影萧索着消失在小路拐角处。
家兴的父母给他留了很多——很多的穷。这里穷,那里穷,穷倒是真的多。家里有间大石头房子,地基也大,十成占地里,牛圈猪圈马圈占了八成,最后的两成住人。
猪羊比人重要啊!人活得不如畜牲。家兴结婚的时候,还是找了隔壁村的另一户穷人,也很穷。家兴的老父亲让他提着一块猪头肉,一瓶酒,就这样在人家家门口跪着,硬生生把桂芬爸妈跪答应了。
“莫跪了,都是穷人玩意儿,你要娶就娶走嘛!”桂芬老爹坐在屋里抽着旱烟,烟圈滚滚冒出来,看不清他蜡黄的脸。
家兴父母借了钱,倒是搞得很热闹。结婚那天,家兴从隔壁村把桂芬背了回来,后面的人跟着看热闹,吵吵嚷嚷,时不时调笑一下。桂芬羞红了脸深深地靠在家兴背上,家兴头抬得老高,一路上嘿嘿的傻笑,他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风光过。老两口也是嘴都笑歪了,满脸皱纹紧在一起,张家有后咯!
桂芬过门后,家兴好吃懒做,整天想着占小便宜,三天两头吆喝桂芬上山去干活,他自己就懒在家里,吃饭也吃得多,按照当时老人说的,他当初跪着说的话几天就拌着饭吃了。
家兴父母也很刻薄,老两个整天指指点点,这家骂到那家,谁家又偷自己黄瓜偷自己玉米,可以骂道全村都知道这件事。村里不敢招惹老人,张家老太婆的嘴忒毒,家兴就是个无赖,但可以拿桂芬出出气。
农村人吃饱饭收拾好,趁着空闲在院子里,在大路旁聊聊天,桂芬也会来跟人聊聊家常,聊天的人三句两句离不开一个嘲讽,“老张家就这德性哦!”
桂芬嫁过来几年,肚子很久没有动静。家兴母亲吃饭的时候,坐在桌子上骂着,“谁家老母鸡像这样,别人家的生蛋都生几个了,倒是我家的,怕是白养了,什么时候杀了吃算球!”
桂芬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半夜偷偷抹着眼泪,家兴也不管,睡的跟只猪一样,也不想理她。
“家兴,家兴。”桂芬在夜里叫醒了睡得跟猪一样的家兴。“烂婆娘,大半夜不睡觉!”家兴打开了她的手,翻个身继续睡觉。
“妈妈说要个小娃嘛,我们要一个就可以,行不行嘛!”桂芬又推了推睡着的家兴。家兴没有动,背对着桂芬不想理她。
“就要一个嘛,就一个!”桂芬小声哀求着,家兴转过身瞪着桂芬。桂芬还想说话,家兴的巴掌就已经打在了脸上。
“烂婆娘,能不能睡,不能睡滚出去,不要扰着老子。”家兴没好气地说道,又转身过去睡觉,不大一会就发出了鼾声。
桂芬委屈地抱着膝盖,心里还没想明白,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后来肚子有动静了,生了一个儿子,家兴父亲没文化,拿着字典迷迷糊糊地翻了半天,最后看着外面的大山,当即一拍大腿,就叫张林。
张林被家兴父母当宝一样护着,两个老人对桂芬还是没好脸色。农活照样干着,每天桂芬上山之前就让她把奶挤在瓶子里装着,老两口在家里带孩子。孩子哭了就把奶加热喂他。
奶水不够哇,有时候中午出去挤的奶不够,山上农活又多,一直跟着夕阳回来的桂芬就会晚些。刚到家,家里的门就已经锁着了,屋里的孩子大声地哭着,老两个在哄孩子,家兴在蒙头吃饭。桂芬在门口拍门,“妈,你把门打开嘛,小娃在哭,我来喂一下嘛,你开开门!”
擂门声越响,孩子的哭声就越大,桂芬喊叫声更大,老太太就阴恻恻地躲在门口喊,“回来这个晚,给是去找野男人鬼混啦,还是说干个活都要偷懒,我们老张家不欠你!”
这个时候孩子大声哭着,桂芬也靠在门口哭了。
桂芬忍受不了了,在一天半夜里一个人跑了。她小声地起床,看了眼旁边睡得死猪一样的家兴,打开门就跑了。
山野漫漫,星星亮得很,远山都是巨兽,山下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走着,桂芬不怕鬼,但是怕黑,她不知道去哪,就顺着山路一直走。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她已经走累了,她打算歇一下,刚坐下就哭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桂芬呜咽着,以后怎么办啊?
三口人整天在村里骂,村口骂,骂桂芬不是人,骂她不要脸,骂她不守妇道。桂芬跑了,家兴只能上山,一天就拽着头牛,这里跑,那里遛,懒得走就把牛放人家菜地里,反正没人看见,自己跑去树脚找个地方美美睡一觉,这一天就这样了,家兴这样想着。
这样几年,张林长大了,但是没妈啊。家兴两个父母就带着孩子到处走,这里找奶,那里找奶,喝羊奶,喝别家妇女奶,好不容易养到断奶。
借奶的时候就这样。“大妈诶,你们家那个给有奶,我借一点嘛!”
“有有有,我拿一点给你,这也不是办法嘛,还是想办法把桂芬找回来算咯。”老人笑着说。
“那种烂婆娘,死掉就算,老张家遭到这种人,也是可怜咯!”老太婆气不打一处来,拿着奶又是一阵骂。
“有妈生不得妈养诶!”“什么烂婆娘!”“死掉算球咯!”声音一阵接着一阵,一串接着一串,在大山里,在村子里,一遍遍地响着。
张林长大断奶了,但问题来了,没人领啊。家兴父母就把孩子给别人带,两个人和张林一起上山,每天拿点钱给人家,孩子总不能不要,那可是根。
张林就放在村子里一户老人家里,老人还有两个孩子,三个小孩一起玩,一起吃,穿着开裆裤跑来跑去。吃的时候,老人就拿面加上水煮一煮,搅一搅变成面糊,面糊就像水一样,稍微甜,不管饱。张林不过一会儿又饿了,但是不好意思说,两个小孩也饿了,就跟老人说,老人就拿出一直存着的小饭团给他们,张林也饿,只能看着,小声地说一句自己饿,老人就给他一个饭团。人刚离开,两个小孩就把饭团抢走,张林急得去抢,就被两个人打了一顿,老人可不管。
于是两个孩子坐在一边分饭团,张林先是哭,哭完没有人理,就看着他俩吃,鼻涕拉得老长,一直流到嘴边,他就舔一舔鼻涕,真咸哇!
张林没妈,对妈的印象都没有。家兴告诉他,他妈早就死了。张林不相信,不知道他爹为什么对他妈那么大的仇恨。他去问爷爷奶奶,他爷爷奶奶也骂说他妈死了。
所以张林逐渐也相信,他妈早就死了。童年就是这样了, 白天饿就被人打,晚上饿也被人骂。一整天爸不管,妈死了,爷爷奶奶懒得理,看着别人家小朋友玩,自己在旁边像个跟屁虫一样,张林没有思考过以后会怎样,只是想见见妈妈,然后让妈妈给自己蒸饭团,馋死其他人。
一晃就是几年,张林该上学了,桂芬出现了。桂芬跑了之后嫁去了另一家,生了个孩子后又跑了,为什么?那一家比家兴家更刻薄,因为桂芬是二婚,整天看打她,她忍受不了又跑了。
嫁过去的是洪仙家里,洪仙也是有俩父母还在家里。那天晚上她一路路走走停停,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等到天亮问路人,才知道自己走了很远。
桂芬饿得慌,就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找吃食,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人,好心人给了半块红薯,谁知道就被村子里的流浪汉抢了,桂芬抢又不敢抢,只能待在角落挨饿。
后来就遇见了洪仙,洪仙三十好几,光棍一条,家里也穷,人倒是很好,给了桂芬半个馒头,桂芬边吃边感谢。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桂芬迷迷糊糊的见到了两个老人,老人对她指指点点,就来问她。
“大闺女也认不得是哪家的,来我家算咯!”老太拄着拐杖,嘴还算利落,这是农村妇女必备的能力吧。
“可以的嘛,我家那小子也就差个媳妇咯!”旁边的男人也说道。桂芬饿得头晕眼花,想着能去找点吃的就行。
谁知道这一待就是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一年后,桂芬生下了一个孩子,洪仙一家可高兴,孩子取名洪波,老两口抱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再说桂芬,在洪家待了一年多,一年里一家人对她不冷不热,也就洪仙人很好,经常顾着她。桂芬常常笑着脸迎着,但也招架不住两个老人的冷淡,孩子生下来之后对桂芬也就没什么好脸色看了。
老两口和桂芬常常吵架,东家吼几声,西家劝一下,洪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时候老母亲就骂“造孽啊,养了个儿子不帮妈,我养这儿子干什!”说着就是一哭二闹,喊着喊着就准备找农药,“我还有什么活法,让我死算了!”这个时候洪仙就会拦住母亲,“妈,你别这样说,桂芬,你少说两句!”
桂芬经历了家兴之后,也不是好惹的,吵起来什么烂话都能说,什么东西都能砸,洪仙为难的时候就瞪着他,等到息战也不理他,睡觉就背对着一边,谁也不理。
“桂芬,桂芬?”洪仙推了推她。桂芬抵触地扭了扭肩膀,不想让他碰自己。
“我妈都老了,你就让着她嘛!”洪仙小声地说着。“那我呢?我就白白挨骂?”桂芬也哭着。这下洪仙一阵心烦,他有时候突然会想到要不要离了算了,这样就不会烦了!
这种念头就越发止不住,更像是种子逐渐发芽,就遏制不住了!等桂芬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人了,家门紧锁着,桂芬去打听了一下,洪仙和老两口居然去祭祖了,而且没告诉她!
桂芬没有钥匙,老太不相信她,这东西不会给她,她也觉得不需要,总会有人在家,现在自己倒被锁外面了。
桂芬在家门口坐着,从下午坐到傍晚,从傍晚到天黑,从天黑到蟋蟀叫,星星也亮了,凉风一阵阵吹着,桂芬也哭着走了。
那天中午,家兴在家里吃饱饭,架上马鞍准备上山,在院子门口遇见了桂芬。家兴骑在马背上,两个人对视着,桂芬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家兴已经跳马而下,怒极地扫向周围,随手就抄起一根木柴迎着桂芬打了下去。
肩膀被打了重重一下,桂芬跌倒在地。家兴拽去她的头发就狠狠扇在脸上,嘴里骂着,“你有脸回来,你还有脸回来,贱婆娘,贱婆娘!”
等路过的人看到,桂芬已经被打得脸上都是血痕,青一块紫一块,她硬是一声不吭,路过的人先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发现不对劲去拉架时,好咯,人已经晕了。
桂芬养了好几天,村里赤脚医生帮忙治的,一边治一边骂,“不是人,畜牲,肮脏……”什么都骂了,家兴一动不动。赤脚医生没收钱,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家兴。
“诶哟,臭老头,瞪我?”家兴大骂一声,就准备追出去,可是被他妈拦着了。“你跑得快!”他只能嘬口痰土地上,出了口痛快气。
“这女人滚了算了,留着干嘛!”家兴大声嚷嚷着。老太拦住了家兴,“打一打,还是能使唤!”老太太说着,“当年你娘我就是这样,多打几顿,就不闹咯!”
桂芬好了,还不如不好,饭桌上张家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老太太拿出个小碗盛了半碗饭,随便夹了点菜扔给她,让她去一边吃。
桂芬回来了,村里炸开了锅,有人说,“这下子回来,日子更不好过了!”也有人说,“跑什么!你看她现在怎么死!”
张林第一次有了妈妈,全家都被阴云笼罩的时候,他最开心了,逢人就说自己有了妈妈,放学也跑得飞快,同学喊就说要回家找妈妈。
回到家就要看见桂芬哭哭啼啼,小腿上都是红色的痕迹,家兴把手中的棍子随手一扔,“赶紧滚去山上,在这里哭什么?大白天丧门啊!”
张林天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啊!”桂芬瞪了他一眼,推开张林,一瘸一拐地拽着缰绳上山了……张林看着妈妈的背影也想不通妈妈为什么很讨厌自己,这好像就是讨厌。
张林很开心,虽然桂芬对他不冷不热,但是他仍然很开心,他是有妈的孩子。老师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他也可以大声地唱了。
张林还在开心地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学校里突然多了首歌谣,“张家小子没人要,有爹在,没爹疼,有娘在,没娘爱!”每次听到这些张林就会跟人打架,村子里嘛!谁家孩子没点矛盾,这个老师可不会管。
张林被扔到了水里,他要游上来,岸边的小孩就拿竹竿推他,顶他的头,他挣扎着,惶恐着,窒息着,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幸运的是他爬上来了,不幸的是,张林也不知道失去了什么。
他踉踉跄跄回家,又看见了桂芬跪在地上哭,面前的家兴恶狠狠地拿着皮带抽打着,他还看见奶奶坐在一边叫好,“打得好!就是这样,狠狠打,多打几次就听话了!”
张林拖着脚步走到旁边,也没人注意他,他小心地来到屋里,眼睛偶尔看向外面,家兴像个恶魔,奶奶像个教唆恶魔的人,桂芬呢?张林也觉得没什么可怜的。
家兴父亲失踪了,放牛的时候没在了,等找到的时候已经是具尸体,人没了!放牛的地方,有个大坑,坑里长出了高高茂盛的树枝,从远处看就好像是一个小山丘,许多放牛的人都知道这里。家兴父亲放牛的时候,一个不注意牛掉进去了,牛可是命根子,家兴父亲救牛的时候,自己也搭进去了。其他放牛的人路过听见牛叫,伸头去看,家兴父亲已经摔死了!
老父亲死了,年迈的老母亲气急攻心,一命归西,一下子去了两个。家兴还来不及哭,村里的人就说,“丧门星回来了,肯定要死几个!”桂芬成了吃完饭后几家人的闲话家常。
家兴本来不敢出门的,但是他突然想到,这又不是自己克死的,死的还是自己的爸妈!这事不应该怪桂芬吗?丧事从简,办得很简单,桂芬家那边的亲属谁都没有出现,都避嫌去了。
家兴整天出门,一出去就是一天,东家走,西家走,这家聊天,那家聊天,聊什么呢?当然是“桂芬这种丧门星,要不是我可怜她呀!”桂芬照常上山,只是不好意思出去,有时候不得不出去,都要远远地避开人,她看见人就像是猫见了老鼠,只能躲在暗处,看着人走远了她才敢出来,她觉得别人也不会想看见她!
桂芬又怀上了,家兴都懒得取名,他对桂芬百般冷眼,总是问她这个孩子是谁的。他知道,桂芬后来又结过婚。虽然那家人不是明媒正娶,但是现在这个孩子已经是桂芬的第三个孩子了。
桂芬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取名叫张荣。家兴觉得可耻,没把这个孩子给别人介绍过。
家兴在家里每天就吃了睡,睡了吃,一天自己也懒得动手,偶尔起床也就是晒晒太阳,或者去别人家聊聊天。一天就等着桂芬煮饭,菜不行就抱怨两声,或者一拍碗筷,起身就走,张林和桂芬都被吓了一跳,张荣大声哭着,两人都不敢动,他觉得得意极了,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爽快过。
桂芬老老实实地伺候着一家人,张林要上学,张荣还小,山上还有地,家里还有牲口,她照顾不过来。家兴就给大儿子张林辍学上山放牛,二儿子张荣让桂芬带上山去。
张林也不吭声,就瞪着家兴,家兴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敢瞪你爹我!”张林捂着脸,看着桂芬话也不说的拽着缰绳离开,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桂芬一个人,顶着中午的太阳,背着张荣,一只手拽着马绳,沉重的上山种地。张林一个人拽着一头牛上山,找块庄稼地就放牛。
有时候被主人撞见,一路拿着石头丢,拿着锄头追,主人嘴里喊着,“小兔崽子,天杀的,你跟你爹一样,迟早不得好死!”张林听到这话反而兴奋了,家兴也这样做过,他感觉只要这样下去,也能拥有家兴那种能力——看谁不爽就打!
生活还是出问题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或许真的是麻绳专挑细处断。桂芬第二次嫁的人洪仙找来了,他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桂芬在的地方,一路寻来了,要把桂芬带回去,来的时候,还把儿子洪波也带来了。
洪仙带着一个孩子洪波来到家兴的家门口,堵着要把人带走,家兴不给,拿着锄头就要打人,桂芬拦住了他。
村里人都赶来了,里三层,外三层,讲理的,看热闹的,寻笑话的,都来了。桂芬看着人越来越多,村里人都小声嘀咕着,“看吧,自己造的孽,活受罪!”“男人来了,你看她这下怎么死!”
桂芬眼睛红着,哭着,让洪仙离开,洪仙说死不走,倔强地要把桂芬带走,家兴一看可急了,这样谁来伺候自己,拿起锄头就打,脑袋打出了血,洪仙捂着头抱着洪波跑了。
家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他满身酒气地踹开门就朝着桂芬睡的屋走去。不大一会,拽着桂芬的头发来到了堂屋里,桂芬还没说话,一巴掌就已经把要说的打了下去。张林推开门看着,看着满身酒气的家兴像个吃人的怪兽,拿着一根棍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打着趴倒在地的母亲。打得遍体鳞伤,打得哀嚎不止,张荣大声哭着,婴儿声刺耳。家兴拽着她的头发,一巴掌一巴掌地打着。
灯影绰绰,桂芬拄着拐杖离开了,瘸着,哭着,山野黑暗,张林跟在后面哭着,他要找妈妈!
两个人的哭声在夜里凄惨得不行,全村人都听见了,床头上,男人睡着,女人听着,女人把男人推醒说“这家人要遭报应。”男人不耐烦,“遭报应关你什么事?”
几天后,张林回来了。桂芬去找了洪仙,男人被打了待在家里,父母找赤脚医生来帮忙缝合。
见到桂芬后把她指着脑袋骂了一顿,两个老人哭着让她滚,哭着哭着差点哭断气。桂芬满身是伤,就那样倒在了门口。洪仙也哭了,求着让两老人接受桂芬。老人最后接受了桂芬,不接受张林,桂芬还是个劳动力,孩子算什么事,多了一张嘴,多个饭碗,还要自己养。
洪仙的孩子洪波也哭着要找妈妈,张林拦着他说“这是我妈妈,你没有妈妈。”老人听见打了他一巴掌,让他滚一边去。张林哭着找桂芬,桂芬给了他一巴掌,让他滚。
张林哭着回到了家里,全村人都看见了。洪仙伤好了,气不过被打,又不好去找家兴。洪仙憋着一口气,老人可忍不住,一路上瘸瘸拐拐来到了家兴家里。老两个破口大骂,骂他不是东西,骂他肮脏,骂他玩意!
家兴急了,拿起凳子就扔出去,凳子打在老太头上,老太满头是血,男人连忙拽着她走,找当地医生缝好之后,在回家路上摔到地里了。那地是什么样的呢?路在山腰,地在山脚!
洪仙知道老人没了,眼前一花就昏了过去,等到醒的时候旁边是桂芬,面前还有个孩子。日子还要过,怎么过呢?洪仙也想过这个问题,于是他动手了,怎么动手呢?当然是打咯!
家家都喊晦气,扫把星,克男人,洪仙也这样喊,喊着喊着,桂芬就走了。
桂芬又跑到了家兴家里,这已经是一年之后了,这下家兴也累了,让她回去娘家,桂芬死活不走。要是回家,她爹娘会直接气死!家兴脾气来了,又给她打了一顿,谁知道桂芬就是赖着不走,两个孩子也哭着要找妈妈,没办法,家兴就让她留下。
日子回到从前,桂芬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一个人养着家里所有人,一个人种着所有地,养着所有牲畜,终究落下一身病。
张林长大了,变得叛逆无比,桂芬那一巴掌之后,他对桂芬无比记恨,他恨桂芬给他带来的阴影,恨桂芬给他带来的名声,恨桂芬没有帮他。每次看到家兴打桂芬时,他心里总有个声音,这是别人的妈妈。
桂芬和家兴老了,张林长大后,书也没读过,学问也不高,社会经验也没有,他就帮着放牛,帮家里放,帮村里放,村里给他一顿饭。
张荣紧随着长大,但是张荣读过几年书,文化比张林多懂点,他一个人闷声读书,帮村里人找猪食和砍柴换钱,自己一个人硬生生读了出来。
家兴不同意张荣这么费钱,把他的钱拿走了,拿去赌钱喝酒。张荣跟家兴吵了一架,让他不要管自己,却被桂芬打了一巴掌。张荣眼睛瞪大,死死盯着桂芬,从那之后谁都不理谁。
张林每天就牵着一大群牛,哼哧哼哧的这里跑,那里跳,桂芬就负责家里的地。家兴偶尔去帮帮忙,更多的时候是在村子里闲逛,游手好闲,村里人都看不起他。
张林后面结婚了,那媳妇叫郭燕,是个很远村子的。郭燕家里还算富裕,帮衬着家兴一家人,日子勉强能过。我母亲跟郭燕关系很好,我也就跟郭燕的儿子张涛玩得很好。
郭燕嫁过来的时候,张林还是很高兴的,但是他有一个劣根性就是爱玩和懒而郭燕很顾家。家兴老了之后的脾气很臭,废话也多,整天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一副指点江山的丑模样,经常一身酒气,还经常跟郭燕吵架。
桂芬老了更是,曾经受过的疼深深刻在她骨子里,不但没有化解,反而被她变成了全身的武器,她把自己曾经的伤全都刻在郭燕身上。
张林整天在外面玩,娶了媳妇也不安生,直到后面有了张涛和海涛,他才稍微收敛点,我小时候去他家里玩,我从来没有见过张林,只见到郭燕和张涛,张林在外面游手好闲。
张家经常吵架,郭燕和张林吵,郭燕和家兴吵,郭燕和桂芬吵,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矛头都指向了郭燕,吵不过的时候,张林就会动手,往死里打。
怎么打?拽着头发打啊,拿着棍子打啊,像谁?妥妥的家兴啊!桂芬坐在一边看着,冷眼瞪着,偶尔说两句,“打得好,女人就是这样,打打就好了,你娘我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两个孩子站在边上看着,看着父亲像个怪物,爷爷奶奶像个恶魔!
郭燕哭着回了娘家,娘家人劝劝,又被张林接了回来,百般保证之后,没过多久又吵。张林吵不过,又会动手,家兴和桂芬老两口坐在一边,都向着张林,还会让张林下死手。
张涛当时还小,家里经常吵架,每次吵架他就跑到我家里跟我玩,他当时说话结结巴巴,我现在想起,应该是从小的环境伤痛给他带来伤害。
我带着张涛看动画片,他就结结巴巴的在一边兴奋着,我爸爸就吓他说,要是你下次来说话还这样结巴,我就不让你来玩。
我知道爸爸是开玩笑,但是张涛被吓了好久,我好久没有见过他。哪怕他家里吵架我也没有见他来找我。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不结巴了,说话很顺溜,他跟我爸爸说,“我已经改好了结巴,以后可以来玩了。”
我小时候骑自行车玩,爸妈出去赶街,就会买一些小饼干给我。我拿出来吃,海涛也在,我分给他一块,他接过之后,小心地吃着。一块饼干掉在地上,留下了许多饼干碎,我心疼捡起饼干,用手擦擦吃了。等我骑了一圈自行车回来,我看见海涛蹲在地上捡着饼干碎吃着……
两兄弟活得很苦,很小的时候就要会干各种农活,我爸爸说这一家真的短命,别的不说,就不应该这样对张涛和海涛。
我听着这话,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三个在一起玩,玩得开心的时候,桂芬就在他家那边大喊“张涛,给我死回来,去哪了,滚回来煮饭!”
那嗓门,这一片都听得见。有老人路上遇见连忙跑回家的两兄弟就会笑着说,“煮饭了嘛,还玩!”
家兴一家吵吵闹闹过了很多年。我看着张涛和海涛来我家里玩,他家里谁都顾不上两个孩子,都在忙着吵架,到处吵,到处打!
最终,张林和郭燕离婚了,那时张涛跟我一样大,七岁,而海涛才五岁。
两个孩子,郭燕谁都没有要,一个人离开,跑到了其他地方打拼。家兴老了,一天闲着放牛,桂芬就是养鸡鸭鹅,张林更加无所事事了,各种培养两个孩子上山种地。
张涛从小跟我玩,但我们两家的关系并不好。我问过爷爷,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辈的事情了。我俩形影不离,经常在一起玩。那时候爷爷在外教书,奶奶上山种地。我放学的时候就会去山上找奶奶。
那一次我把张涛也带去了,奶奶怕我俩饿了,把带去山上的冷饭给我俩吃。
之后我才知道,那一次他回去,被他奶奶桂芬打了好久。不知道多少年,我家里已经没人了,都去外面打拼,我也跟着离开了。
张家日子安稳了,安稳地贫穷着,家里的关系也矛盾,桂芬百般看两个孩子不顺眼,饭桌上就拿郭燕说事,当着两个孩子说了很多难听的。
张林一个人出去打工,给人打短工,每一天就背着个吊包站在一个地方,那里都是这种人。老板需要短工就来这里,随便要谁就带走谁,不用身份证明,不用名字,干活就行,工资日结。
他们每一天吃了上顿要为下顿忙碌,日子劳碌而没有出头之日。张林找不到活干的时候就背着一个大播放器,里面放着山歌,一个人到处走,饭也不吃,就跟着山歌大声地唱,路人都当他神经病,离得远远的。
张涛初中读完之后辍学了,张林没本事供他读到高中,张涛在农村帮家兴和桂芬种地,种了一段时间,忍受不了桂芬。桂芬老了之后各种废话,各种不顺眼,各种看不惯,一个人的时候话也不说,一旦有了人就各种挖苦人家。
所有的琐事都在饭桌上诉说着,桂芬还是会拿郭燕说事情,这个时候张涛就会很生气,“得啦得啦,都离了,还说什么!”
桂芬嗫嚅着,“贱婆娘,贱婆娘!还不让说!”
张涛也跑了,跑去找了张荣,也就是他叔叔。张荣一个人赚钱读了书,最后读不下去跑到了外省打工,摆个烧烤摊,后来找了个媳妇,开了个小店,生意异常的好。
逢年过节,张荣从不回去,那个地方对于他,只有噩梦和无尽的深渊。他欣然接受了张涛,也可怜这个侄子,让他跟着自己干活。
海涛还没有初中毕业的时候,张林回了家里,还带来了一个媳妇。我见过那个女人,她比张林还要大十多岁,脸上都已经全是皱纹。家兴和桂芬不说话,默默让她跟来了。
女人结过三次婚,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经三十几岁了。张涛在外面打工,海涛在家里忍受这个女人。
他不叫女人叫妈,我也很少见过他跟那个女人交流,张涛知道张林又娶了这个女人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让海涛好好在家。
女人在家每天就是养家畜,洗衣服。张林带回来这个媳妇后离开了,继续背着播放器游手好闲。女人来的时候还背着一个婴儿,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我跟海涛玩的时候,每一次遇见村里人,那些人都问海涛那个新妈怎么样?
海涛不说话,狠狠地瞪对方一眼,人家也乐得自在,下次见面还是这样问。他们可不管海涛难不难受,痛不痛,自己舒服就是了。
女人过了一次年,那一次给她三个孩子都发了红包,没有给海涛和张涛。桂芬在家里看着这个女人,越看越不顺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人跑了。一天夜里,女人背着婴儿消失了。她一个人睡,张林也不在,夜里起身开门,桂芬以为她要上厕所。
海涛更沉默了,话也不说,来找我玩也是谈论各种游戏,我听说他的成绩越来越差,在学校也是各种惹事,老师也懒得管。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张涛也知道了,我当时看见当别人提起这件事时他的表情,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见他露出的那个表情。
是窘迫,是犹豫,是麻木,是痛苦……我很难体会其中的味道。
海涛已经快初中毕业了,女人又回来了。她一个人跑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没地方去,又背着孩子回来了。桂芬不说话,看着女人的背影迷茫着,她跟自己好像,真的好像……
这个家已经成了客栈,谁都能来,谁都能走,家兴不说话,桂芬也不说话,那女人的存在就是每天做点家务活,桂芬给她口饭吃,给她个地方住。
这是婆媳?她曾经疑惑过,问过,但是没有答案。女人更像一个雇工,她是雇主,仅此而已,她也麻木了,每天就坐在树下,老眼看着远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终,女人还是跑了,这一次她没有回来。我听说,她又嫁到了另一家去。嫁?所有人疑惑着。海涛沉默了,张涛也沉默了,别人的话也不会让他们露出痛苦了。
别人一面嬉笑着问那女人是不是又跑了,二人也可以嬉笑着回答说对。别人一笑而过,两个人就可以瞬间收起表情,然后径直离开。
张林知道后,也没说什么,还告诉张涛,以后他再找一个。海涛初中毕业的时候,考中考就走了,他没什么留恋的。海涛在学校里,一个星期生活费都没有,饭也没得吃,张林直接不管他,不想在他身上花钱。海涛到处借,告诉同学毕业后他去打工还钱。
我再次见到海涛,他去读了技术学院,自己攒钱,他说他去学一门技术养活自己,然后去找他哥。后来,张林把他攒的钱拿走了,告诉他读这种学校没有前途……
我最终没有见过他,听别人说他在县里找了个酒店当服务员,他没有去找他哥,他哥几年都没有回来一次,偶尔来一次,两个人还是玩的开心。
农村老屋里,只有家兴和桂芬两个老人,桂芬经常生病,腿脚也不利索,年纪越来越大,曾经的笑话终究还是被老一辈带走了,谁都不提。
桂芬在家喂猪养鸡,家兴一个老人就上山背草,放牛,种地。一个人包下了所有农活。
累不累?他说总不能饿死,这么多地,放荒可不行。
老两个一天沉默,几天沉默,也不吵架,也不说话,各干各的,上山和煮饭,各自分工。
过年的时候张林会回来,海涛和张涛都不来,张荣也在外面。别人家灯火热闹的时候,他家里草草贴好门联,吃完饭睡觉,毕竟第二天还要上山。
桂芬还在外面四处治病,一个老人在陌生城市里奔波求医,张荣给她打钱,负责费用。她回来一次,来我家店里坐了一会,我坐在一边玩着电脑,她在旁边看着。
“长这么大了!”她说。我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接话,我对这个老人的印象很差!
“可怜我家张涛,书都没有读完!”她叹气一声说道。我愣了一下,不说话。
“你说,是不是我家祖坟埋错了,我感觉你家的祖坟埋得真的好!”这一下我彻底沉默了。
我回老家见到一次家兴,家里就他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着旱烟,眼睛眯着,不知道在看哪里。整个家充斥着萧索和冷清,偶尔家里狗吼叫两声,家兴就骂道,“吼什么!人都没有!”我不知道他值不值得同情。
他眯着眼坐在晒台上看着远处,我问他看什么。他沉默,只是看见我的时候会说,“居然长这么大了,不知道张涛怎么样了?”
我不说话。父亲去他家晒台上帮忙调试电视的锅盖,我就跟着上去。他仍坐在那,看着远处。我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是山,绵延无尽的大山,山远处是山,行人看不到那边。
我见到张涛一次,两个人还是玩得很开心,他还一直记得我。那是张林葬礼的第一晚,家兴坐在屋外抽着旱烟,跟几个老人调笑着,又互相拍拍背,说着几句开玩笑的话。
我站在门外,张涛和海涛跪在棺材前看不清表情,两人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老实地跪着。昏暗的灯光下,还有一些小辈也在跪着。
许久他才出来,他问家兴,“我奶去哪了?”家兴哎了一声,“败家玩意,儿子死了都不会来,就在外面等着治病,也是死了算!”张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向了我。
我跟他爬到了晒台上,远处黑色一片,眼睛看不清的地方就好像老旧电视机的雪花屏幕,两个人坐着都没有说话。
“你母亲怎么样了?”我说道。“她?现在嫁给了一个男人,那家里还算有钱,她自己当了一个包工头,带着工人到处找活干。”他很冷静地说着,没有任何难受,脸上没有难堪,就像在谈论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人一般。
他跟我说,“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妈被打回娘家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那个时候她在前面哭,我就在后面哭!”
他说他现在也会梦到这个场景,那是夜里,天上黑漆漆一片,母亲在前面哭着,自己也哭着,他只能看见母亲的背影逐渐模糊,但是抓不住,他想喊,喊不出声音!他能听到,周围的大山也在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