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行知书屋
朱二狗的一生被认为是个笑话。
临近过年还有三天,朱二狗从早晨起床就在那圈栏外踱来踱去,到了该吃晚饭时,又去看了一眼圈中的那只猪;他叼着烟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猪啊!”
他从嘴里吐出烟雾,发出了一声叹息,仿佛是对于命运的思考。
但猪毕竟是猪,哪听得懂人话,故它对于主人的感慨一脸茫然,只会躺在那儿,在嘴里“哼哼”地叫着。
朱二狗毕竟是人,也无从领会猪的言语。
要说起朱二狗与猪的历史,还得从那段不堪的岁月讲起。
朱二狗年轻的时候,是个远近闻名浪子,蹉跎了半生,依旧一事无成。
为此家中经常开批斗会,不外乎说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等等之类的警言。
朱二狗面对嘲讽和奚落,常常不以为意。
某天傍晚,他的爹在门前跷着二郎腿,把他叫到面前,颇为自豪地说道:
“老子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我他妈的光着腚都会往李二丫家里跑了。如今你还是光棍一条,”说着便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溅起一地尘土,“妈的!”
李二丫和他爹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光着脚下河里去捉鱼,赤着脖上树掏鸟蛋。
有一次在河里,李二丫脚下踩滑,整个身子都栽进了水里,起来的时候,朱老爹盯着李二丫胸前那两耸高高的山峰,血脉喷张。
可后来李二丫嫁给了附近的一个秃子,他是开养猪场的,家底殷实,再后来养猪场败了,还欠了不少债,她男人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李二丫从此也成了寡妇。
这天,朱二狗在他爹面前站着听训,两个耳朵耷拉着,也不去反驳,朱老爹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把手插进裤兜,披着衣服往那寡妇李二丫家里去了,朱二狗望着他爹那矮小的背影,身后的衣衫一摇一摆,像极了狗的尾巴。
朱老爹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朱二狗正躺在床上,听见他爹开门的声音,想道:
“哼!老子以后到了他这个年纪,万不会像他那样窝囊!呸,伪君子。”盖上被子,便进入了梦乡。
朱二狗十三岁的时候,亲眼目睹了他的娘躺在床上,嘴里“嗷嗷”叫着,接下来就一命归西了。
他娘在世的时候,朱老爹常对其施以拳脚,事后还对朱二狗说道:“女人不听话,就要打。”
朱二狗恨在心中,不屑他爹的经验之谈,朱二狗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他认为只有懦弱,没本事的男人才打女人,但他爹立马板着脸,批判性地指出:
“二狗,你他娘的注定一辈子没出息。”
他爹说完,那黝黑的胖脸堆下来,模样宛如李二丫圈里那黑母猪的屁股。
朱二狗的娘死前诅咒他爹说:“你终有一天要死在那贱人的身上。”之后便咽了气。
从此朱二狗也半疯半傻。
朱二狗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爹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就是李二丫的独女,但二狗死活不同意。
那天,他爹又把他叫到面前,跷起二郎腿,语重心长地说道:
“二狗呀,你也不小了。李二丫看来是个能干的人,她男人死后,她不但还了债,后来又将猪场一步步壮大,不可不服。”朱老爹吐了一口唾沫,表情若有所思,继续说,“她家姑娘模样也不错,给你当老婆,合适。”
“哼。”
“你他娘的哼什么?”
“我可不想结婚。”
“那你想干啥?”
“人不该为这些俗事缠身,趁年轻,我倒想出去走一走。”
“啥?”朱老爹扬起他的耳朵。
“或者说闯荡一番。”
“我看你是闯鬼了吧。”
朱二狗沉默片刻,没准备答话,他爹脱下鞋子便使劲朝他打了过去,只在朱二狗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鞋印。
朱老爹感觉受了冒犯,照传统美德来讲,老子说话儿子不应就有不孝的嫌疑。
朱二狗也觉得受了屈辱,恶狠狠地看了一眼他爹之后,腿一撒就跑出了几丈远,只留下他爹在那屋檐下,哼哼唧唧。
朱二狗下定了决心要离开这里,来到河边,洗去了脸上的鞋印,他觉得这是对他追求理想的污蔑。
他临水照了照自己的模样,索性就跳进水里,舒舒服服洗了一回后,上了岸,手摸着青紫的脸庞,乘着霞光,踏上了石子小路,独自走去。
吹着晚风,路过一片麦田时,他看见麦苗在他眼前不停的抖动,疑心之际便扔了一颗石头,那麦苗便立马停住,不再摇动了,朱二狗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麦子刚熟透呀,抖落这么多,便宜了鸟儿。”
又独自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那麦苗比之前摇动得更起劲,他找了块稍大的石头,砸过去便一溜烟儿跑开,只听见身后传来“哎哟”的一声。
朱二狗唱着曲,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下。
朱二狗再次经过这片麦田的时候,田里光秃秃的,麦子都收割完了。
路过李二丫附近的时候,只见她门前停着几辆小汽车,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象,原来今天是李二丫她女儿出嫁的日子。
朱二狗没进家门,只去他母亲坟前磕了几个头,便转身离去。
在山坡上,他一眼就看见了他那可恨的老爹,正站在李二丫旁边,两片厚嘴唇仿佛还在不停地蠕动,说着什么话似的,与猪吃食的样子同出一辙。
朱二狗第二次回家,是在冬天。
那天下着雪花,他穿着一件单衣,不停地搓着僵冷的双手,红通通的鼻子下,两腮深陷,嘴里“呼呼”的冒着白气,模样便如他的名字,真是一只狗在风雪中夹着尾巴前行。
他恨透了他爹,给他取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二狗”。
朱二狗少年时也上过几天私塾,有一天他在一本闲书上看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遂想易名“朱鲲”,但如今,鲲却变成了一只蚊子。
朱二狗一路想着。
不远处,他看见自家门前人头攒动,门上贴着的红联在这白雪世界中甚是耀眼,原来今天是他爹续弦,娶的正是那李二丫。
朱二狗蹲在雪中,片刻后,李二丫穿着大红旗袍,风姿妖娆,出现在了朱二狗的眼帘中,他不禁在寒风里打了个冷颤,转身又往茫茫雪地里去。
朱二狗第三次回家,是在春节的前一夜,但过完年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了。
那天依旧下着雪,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叩响了家门,开门的是李二丫,他瞟了一眼李二丫惊愕的表情,不愿再看,抖了抖身上的落雪,钻进了屋子。
朱二狗吃完了饭,也没见着他爹,便问李二丫道:
“你老公呢?”
“死了。”之后李二丫又补充说,“和他在一起才三天,他就死掉了。”
“那你怎么还不滚?”
第二年春天,朱二狗那死去的爹突然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那天朱二狗在田间割草,一个老头子跑过来笑嘻嘻的,盯着朱二狗看了几眼,悄悄说道:
“二狗,叔向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朱二狗斜目视之。
“听说你爹是死在李二丫的身上。”他把最后两个字故意说得很重。
他见朱二狗不说话,又骂道:
“哼,去你娘的。故弄玄虚。你娘李二丫……”
老头子没说完,嘻嘻地笑着走开了。
朱二狗在原地强作笑颜,自言自语:
“爹呀,你生前默默无闻,死了倒出名了。难道诅咒应验了么!这叫得于斯者毁于斯吧。”
朱二狗又去了他娘坟前,“我求你把李二丫那贱人也带走吧。”
朱二狗终究没亲眼看到李二丫死,去年他回家,过了元宵,李二丫便卖了猪,从此杳无音信了。
朱二狗以前的抱负早就在他吃饱了以后,被当成粪便排出了体外。
如今又凭着自己的勤奋,也养起了猪,把猪场经营得比李二丫当初的还壮观。
眼见日子一天天阔绰起来,他想起了那已死多年的老爹的话,不禁暗暗思考自身之事。
朱二狗早就看中了韩星月。
那是他第一次离家之后,决定去游历四方,但只走到了镇上,对韩星月便一见倾心。
韩星月是镇上花楼里的女子,二十上下的年纪,风姿绰约,模样更是无可挑剔,朱二狗当时邋里邋遢,站在廊下,只望了一眼,便已沦陷。
后来他帮着附近的几个大户收割麦子,挣了一些钱,便去到当初遇见韩星月的那个地方,把钱递到了她手中,说道:
“我买你一夜。”
第二天刚亮,朱二狗从韩星月身旁醒来,揉了揉眼,决定回家去,走在路上,他就暗暗发誓:
“将来我要把她娶回家,养他一辈子,终生对她好。”
朱二狗和韩星月结婚的时候,锣鼓喧天,请了不少的人,摆了十七八桌酒席,排场在当地算得上是数一数二。
婚礼上,朱二狗酒兴正酣,突然被人拉到一旁,那人醉醺醺的对他说道:
“二狗,你知道你女人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我管她是什么,如今我只认得她是我的女人。”朱二狗愤慨说道。
那人又假惺惺的叹息说:“二狗啊,你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女人!伦理道德不容你,祖先也不容你啊!”
一语未了,朱二狗便一拳挥到了那家伙脸上,把他打倒在地,爬了半天才起来勉强站稳了身子。
那人抹了抹嘴角的血渍,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跑出几丈远时,回过头来,扯圆了嗓子,喊道:
“枉你英名一世,却娶了个婊子回家,真应了那句老话,婊子配狗。”
朱二狗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笑道:
“哈哈!我有何英名,况还一世。我就娶了婊子,谁能拿我怎么样。”
朱二狗如今已年逾知非,回忆起这段岁月来,常常望着他圈里的那只猪,这是他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的财产,只因早先行业不景气,外加韩星月得了病,不久便一命呜呼了,家底也逐渐凋零。
腊月二十六这天,朱二狗去看了看圈里的猪,之后躺上床便睡着了。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猪,被主人饲养在圈中,朱二狗说:
“你放了我吧,我想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主人说:
“不行!你的生活该由我来设定,你也应该对其安之若素。”
主人哈哈一笑。
朱二狗想跨出这个围栏去,挣扎了几回之后,一下子便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思索着走出屋子,又来到了圈栏外,盯着空荡荡的的猪圈,而周围是一片漆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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