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前两年好话说尽,这两年上房揭瓦,再往后便都是习惯了。习惯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就像你对我也是一样。砍断我的手脚,抽干我的血液,我就活不成了。
时家言把车停在江霖家楼下,他偏过头看看她熟睡的脸,心里感叹,年轻真他奶奶好啊,大难临头了还睡得着觉。他毫不留情的把人拍醒,手伸到后面捞过她的书包。
“快回去了,回去接着睡。”
江霖揉揉眼睛看见自己家黑洞洞的楼道,一时间悲从中来,她哀怨的盯着时家言,手指抠着座位皮套不愿意下车。想想现在的时间,她妈真的会拿着锅铲等在门口。
时家言见她可怜巴巴的,也不好再欺负她,搬出自己的混蛋经验教导她:“我跟你说。你别怕,你越怕她越生气,越想揍你。你回去往她面前一站,鞠个九十度的躬说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今天这么晚您还得收拾我太让您受累了,您趁早回去歇着吧,明儿还上班呢。我保证她不打你。”
“如果她还打呢?”
“跟她不要脸,抱住她不给她动手的机会,什么好听说什么,我就是这么对付我妈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家里时傅和秦袁园的烂摊子,不由的又烦躁起来,“都上初中了,你妈还打?你是有多欠打啊?”
“是我妈不是你妈!”江霖用力把书包捂在胸口,“我妈又没习惯我跟她不要脸。”
“我说我好心给你支招,怎么听不见你一句感谢,上来就影射我不要脸啊。”
“你本来就不要脸。”
“行,我伺候不起你,赶紧下车,我一会儿还得给人把车送回去。”
江霖哼一声,稀里哗啦背起书包下了车,头也不回的跑进楼道。时家言从楼道的小玻璃窗里看到灯光被她一层层喊亮,停在了五楼。江霖踩在楼道里的箱子上,爬在窗口往下看,发现时家言也透过车窗看着她。她看到他冲她摆手,让她快回家。江霖把头缩了回去,没一会儿,楼道里的灯都灭了。
时家言重新发动汽车,开到了“十风”门口。
容诚正在等他。几个人在马路牙子上蹲成一排吞云吐雾,身边放着几罐啤酒。容诚拉开副驾驶坐进去,和路边一群豺狼说拜拜,回头对时家言说:“这么久?什么情况?”
“还在做手术,不过情况已经稳定了。”
“告诉郑檑了吗?”
“没有。”
“他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我说。”
时家言撇撇嘴,越过了这个话题。“你回家?”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踩了脚油门,汽车蹿出去,冲进城市在夜里好似消化干净的肠胃般空落落的街道。
郑檑高二上了一半就辍了学,从家里搬了出来。他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加上浴室和厨房拢共七十多平米。他让时家言先来挑房间,时家言兴趣缺缺的过来,却不要脸的挑走了带阳台的主卧,隔天就和他爸说要出去和郑檑住。时傅犹豫的时候,时家言已经带着自己的几样家什关上门走了,留下时傅独自恼火。
时家言几个月前有天下学回去后发现客厅里铺着眼熟的地毯,放着眼熟的沙发茶几电视柜,电视柜上面倒是摆着台还没撕保护膜的新彩电。在家里转了一圈,走到厨房里发现郑檑正跟华楠两个人配合默契的洗菜做饭。他站在他们背后翻白眼,就像前两天摔桌子摔碗上天入地都要掐死对方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他问郑檑:“你是把你家都搬来了?”
“哦,就搬了几样儿。”郑檑转过身来说:“反正我爹妈在国外,东西放着是放着,我就搬过来了。”
“你们两个什么情况?”
“就这样儿呗,和好了。”
“真折腾。”时家言隔三差五就要上去劝架才把暴怒中的郑檑和华楠拉开,现在看他们和好如初,想想过两天可能又要老戏重唱,扶着心口替自己累。
郑檑看了他一会儿,把手在橘黄色的围裙上擦擦。他说:“要不晚上叫白露过来一起吃吧。”
“不用了。”
“我晚上有事,华楠晚上去上班。叫她过来吧,没人妨碍你。”
时家言低着头,语气平平,“谁要你操心这个了,我没心情。”
华楠这时候出声了,故意调侃他:“别没心情啊,郑檑床头柜里我看见有新买的避孕套,我批准了,全拿去用。”
“你翻我抽屉?”郑檑瞪了眼睛。
“我还翻你短信了,用不用我背一条给你听听!”
他绿了脸,解下围裙和时家言一起回了客厅。两个男生掏出烟和打火机来,坐在客厅的飘窗前,一人一支点着。
“还在想你爸妈的事?”郑檑问道。
“嗯。”
“离都离了,你今年一高考考到外地去,眼不见心不烦,每年回来过个年。他们的日子让他们自己过去,别心烦了。”
“我今天看见我妈了。”时家言抬起头,郑檑的目光正稳稳地落在他身上,“她和她们单位的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我以前见过,他们肯定不是最近才开始的。我以为外面有人的只是我爸……感觉我自己傻逼一样。”
郑檑笑了,他说:“这世界上谁他妈不傻逼,只不过有人到死都没发现而已。你以为我干吗要租这房子,家里反正也是空的。可我就是不想在家里待了,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那个家里,等多少个三百六十五天都等不到我爸我妈回来跟我待六十五天。但事情你不能总看坏的一面,你是愿意他俩每天在你面前掐还是愿意他们各过各的高兴点?虽然对你不公平,不过这些事不落在你身上你永远不会明白。等有天你结婚生了小孩,你才知道过日子多不容易。”
“说的跟你他妈结过婚似的。”
“哎我安慰你能不摆臭脸么?看你今年日子不好过我没收拾你是吧,还挑起我毛病来了。”郑檑按灭烟头,抹起袖子准备干架。
时家言摆摆手,“你老大,我打不过你。”他俩从小打到大,小时候时家言又虚又赖皮,手一重就坐地上鬼哭狼嚎,稍大点后被郑檑练了出来,时常两败俱伤动辄决裂十分钟。十分钟之后便携伴向隔壁一个大学生借女优扑克牌研究生物进化论,到现在,他们两个站一起遮天蔽日的一米八几大个子,闹的凶了才比划两下。
时家言把容诚送回家后,自己吹着冷风走了回去,一进门看到郑檑横在沙发上看电视。
距离上次在家见到华楠,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时家言自己家里鸡飞狗跳的,便没怎么过问郑檑和华楠的问题,他也没必要问,在他眼里他俩就是作。说不出来“我爱你”,非要变着花样折磨对方,找到一个让对方抓狂的点狂轰乱炸。这个点,在郑檑身上是华楠在“十风”坐台陪唱,在华楠身上则是郑檑手机里的暧昧短信。他们让对方心力交瘁,又愿意随时摧眉折腰,就这样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郑檑见他回来,简单眼神问候一下,拿着遥控调台。
“华楠妈晚上挂急诊了。”时家言沉着脸,猛地一句话让郑檑差点从沙发上栽下去。他偏偏闭紧嘴巴不吭声,看他昨天还“老子再讨好她王八蛋”,今天就因为这一句话脸色煞白,心里恶作剧一样特别受用。
郑檑一脚踹过来,“我操是死是活你倒是说呀!”
“已经没大碍了。”他依旧淡淡的,“她还在医院。你没事的话就过去陪陪她,一个人在医院要跑前跑后的,也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钱。”
听他说完,郑檑心已经定下来。见时家言没有要睡的意思,反而心情大好的坐下看起了抗战剧。郑檑觉得他有点反常,询问道:“怎么了这是?你家白露小朋友又给你制造什么惊世骇俗小惊喜了?又是角色扮演啊?她那些花样儿你别说还真够绝的。”
时家言给他个警告的眼神,“我放她鸽子了。”
“那你这一晚上都干吗去了?”郑檑照他后脑勺抽过去,“白露虽说让家里惯的有点招人嫌,人家对你可真不错,哪个小姑娘忍的了你这一年基因突变似的阴阳怪气没个好脸色。你别在外面乱来……”
“我没有。”时家言有点不耐烦了,“你自己后院还没收拾干净,别在我这边灭火。我还能上哪去?送华楠去医院。总不能扔两个女孩子在手术室外面守着。”
“哦。”郑檑反应了一下,这才问:“两个?”
“嗯。江霖跑去了。”
“然后你把人送回去了。”
“嗯。”时家言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像试管里透明物质的化学反应,肉眼看不到,却能嗅到空气中混入的微量元素。
他们刚遇见江霖的时候,所有人还都是小孩。那种年纪,喜欢和“喜欢”是完全不一样的,喜欢一个人和喜欢捉弄一个人,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可三年多过去,以青少年的生长速度,身体和心每一天都发生着变化,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全都堆叠在一起。再提到江霖的时候,时家言已经从过去喜欢捉弄她演变到了那种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灰色地带。他还没发现,或者是不肯去发现。但是旁边的郑檑发现了。
郑檑心里琢磨一会儿,叫他去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别看了。”
“现在都复习到最后阶段了,在家复习也一样。”
“一样个屁!我从头到尾都是在家复习的,我考好过?”
“你什么时候在,家,复,习了?”时家言故意一字一顿的重复他的话。
郑檑不看他,挥手让他滚去睡觉。
“哥,”时家言漫不经心地说:“嫂子她挺不容易的,她妈每个月都要把她榨干,她想上二楼多拿点小费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你倒是会替她说话,换你你乐意么?白露大晚上在酒吧给人陪唱陪酒,大腿握在别人手里,要是你,早就上去剁人手了。”
“那是小时候。”时家言说:“你小时候和我打架还问理由么?”
郑檑侧过脸看他。客厅里只亮着盏地灯,让时家言一半的脸颊都处在阴影里看不出神情。郑檑把身子坐正,认真地说:“小时候,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我心疼她,那种感觉特别不好受。我看见她身上被她妈弄的伤,看见她给人家洗菜洗碗冻裂手,就为了区区五百块,真恨她妈这么折磨她,更恨她竟然是个性子这么犟的人。我有一天发现,我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看她了,她回来后穿着漂亮衣服,化着烟熏妆,说话市侩又老道,早已经是大人了。她已经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能替自己做决定,有时候我觉得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怎么觉得像我爸我妈似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你凭什么要求你爸妈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因为你?”郑檑挑了挑眉毛,“那你又为什么不和白露一辈子呢,怎么半途而废要甩了她,当初死乞白赖追到手的姑娘,凭什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靠,把白露给你试试。”
“白露一开始就是那个性格,只不过是你变了。阿言,你知不知道刚才你拿着遥控换台的时候在笑,知不知道这他妈对现在的你来说多吓人,你都多久没笑了?你以前和白露半斤八两,谁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一年来白露没少下辛苦哄你,我看就是她脱光了你都不见得会笑一下。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多憋气,干吗还因为你爸妈离婚就把气往周围所有人身上撒?”
时家言被他说的气短,小声说:“那能比么,亲爹亲妈,我不就是想找找茬逼他们再考虑一下。”
“你拉倒吧,你其实就是变相在撒娇,说白了就是倒着活回去,不顺你心就撒野。”
“哎,怎么说你的问题又拐到我身上来了?”时家言突然醒悟过来,“少跟我打岔,你他妈和华楠到底怎么回事儿?言简意赅给我说清楚,别拐弯抹角跟那儿装哲学家。”
郑檑一看这茬没绕过去,咂咂嘴在心里感叹这家伙越大越不好糊弄了,搁以前,他能从一道阅读题里扯出地心说和进化论来,最后还是时家言爬在桌子上写两份作业。他说:“可能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前两年好话说尽,这两年上房揭瓦,再往后便都是习惯了。习惯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就像你对我也是一样。砍断我的手脚,抽干我的血液,我就活不成了。”
时家言久久地坐在那里,直到电视机跳出雪花,都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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