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的五月,绵绵细雨将云南的边陲小镇腾冲镇,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腾冲虽然只是一个小镇,却是那些频繁往来于缅甸密支那,和中国各地的翡翠商的驻脚憩息之地。每天,商贾小贩如流云聚散,在那时也算是相当繁华了。
这些翡翠商做的大多是翡翠原石,也就是翡翠毛料的生意。翡翠原石的表面有一层风化的皮壳,看不到内部的成色,万一解开后“垮”了,就会血本无归,不如转手一卖,有时就能大赚一笔。翡翠商们要凭着各自的经验,依据原石外的皮壳特征、纹理走向和所开的“门子”,反复进行猜测和判断,当有两人以上提出不同的看法时,便产生了“赌”,行内称之为“赌石”。
翡翠赌场就是给翡翠商们提供“赌石”交易的场所,也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每天人潮涌动,热闹非凡。今天在场内开赌的,是湘西玉商彭文龙的一块黑乌沙石,碗口大小,表皮乌黑似漆,白色颟带突出,颟上有松花,皮上有癣,皮下有雾,枯色分明。行内人一看就知道是块可赌很强的原石。
彭文龙满脸得意,向众人团团一抱拳,道:“各位行家,这块料取自缅甸老场区帕敢场口,货源纯正,大家可要看清楚了,若是有意不妨开个价吧。”“赌石”有巨大的风险性,有人可以一夜暴富,从街头混混转眼变成百万富翁;也有人在顷刻间倾家荡产,由百万富翁变成穷光蛋。然而赌的刺激,赌的神秘,又使着不少人无法自制,前仆后继,一赌为快。
彭文龙这么一邀价,场内反而静了下来,谁也不敢率先出价,有人提议要先看一下擦口的底色。“赌石”比较常用的方法有:擦石、切石、磨石等好几种。擦口就是用砂条在原石上磨出一个口子,再用灯光往“擦口”内一照,内部绿色的深度,宽度和浓淡度,一目了然。绿色的多少和色质的好坏,决定着翡翠的品质和价值。
鼓文龙爽快地答应,撕开贴在擦口上的锡箔,擦口处露出半片马掌形的淡绿,像在隐在雾中若明若暗。有人摇头道:“这绿色太浅了,最多值一百块银元。”又有人说:“这绿色要是再深点就值钱了,我再加你二十块吧。”彭文龙笑了起来,道:“既然这里没有识货的,那我去别的地方找知音吧。”说完刚要捧起原石。突然有人喝道:“等一下!”
人群往两旁一分,走出一位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身上绫罗绸缎,气宇不凡。他上前拿起原石向着阳光一照,嘴角闪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微微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对彭文龙道:“一千块!”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大声笑那年轻人一定是个不入道的富家子,是来摆阔砸钱的。
年轻人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彭文龙,等待他的答复。有人忍不住提醒彭文龙这么高的叫价,还不赶快答应。哪知道彭文龙却是连连摇头,道:“没有一万块,我是绝不会出手的!”此话一出,顿时哄堂大笑,众人都以为彭文龙的头脑一定有问题,价值上万块的货也只是在传说中出现过。
年轻人拿着原石又看了好一会儿,额上忍不住淌下汗来,犹豫了一阵,咬牙道:“好,依你一万块!”这一下,众人反而没了声响,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彭文龙和那年轻人,均想:今天怎么一下子遇到了两个疯子。
年轻人一挥手,身后的随从递上来一沓银票。年轻人对彭文龙道:“一万块,请过目!”彭文龙刚要伸手去接,突然又有人喝了一声:“等一下,先让我看一眼再说!”众人一回头,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位五十开外的胖男人,大腹便便,红光满面。有人轻声说道:“是康老板,看来他又要抢货。”
“康老板”的本名叫康进恩,是本地人,年轻时曾偷渡去缅甸采过玉矿,后来专做翡翠原石生意,行内人都知道他生性贪婪,惟利是图,仗着是本地人,强买强卖,可说是腾冲镇上的地头蛇。
康进恩斜着眼,把年轻人上下打量一番,问:“小兄弟,平时在哪里发财啊?”年轻人拱手道:“在下萧连城,来自山东济南。”康进恩一怔,连忙问道:“山东济南‘万福玉器行’老板萧万福……”
萧连城微微一笑,道:“正是家父。”康进恩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和前面大不相同,看萧连城的目光顿时也变了。山东济南万福玉器行在全国的同行中,手屈一指,可说是龙头老大。老板萧万福更是经验丰富,赌石无数,从未失过手。几年前还曾来过腾冲,康进恩在他手下输得心服口服。
康进恩一边在心头飞快地盘算着,一边上前拿过原石细细地看了起来。擦口处的外皮与底章之间有一层薄薄的膜状体,这就是所谓的“雾”。底章被这一层雾罩着,里面的绿色看不真切,心中有点拿捏不准。看着萧连城呵呵一笑,道:“萧贤侄啊,我和你爹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老朋友了,现在不得不忠告你一声,这块料的情况不明,风险太大,你可要谨慎啊。”
萧连城道:“谢谢康伯父提醒,晚辈心中有数。伯父请看,这块料在表皮偶尔露出的绿色呈线状,而且对称分布,家父常教导晚辈要‘宁买一线,不买一片’,只要擦去表皮的白雾,绿色就满了。”康进恩连连点头,笑道:“真是虎父无犬子。伯父我刚才是在考你呢!”回过头对彭文龙道,“我出一万一。”
萧连城吃惊地看着康进恩,没想到这只老狐狸真是老奸巨滑,套出了自己的口风,再跟自己抢,气往上冲。道:“一万二!”康进恩脸色一沉,道:“萧贤侄,你这是何必呢,这块料我可是势在必得!再加五百!”周围的人早已看得惊呆了,难怪常人取笑翡翠商是“疯子买,疯子卖,另一个疯子在等待”。
萧连城冷哼一声,刚想再加价,身后的随从拉了他一把,轻声说道:“少爷,我们带的钱只有一万二。”萧连城无奈地对彭文龙道:“彭老板,你这货我是要定了,只是我出门时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好的货,带的钱不够,能不能等我三天,我去昆明二叔那借钱过来再买。”
康进恩笑道:“萧贤侄,虽然你身出名门,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也该遵守啊。”又对彭文龙道,“俗话说的好:赊一千不如现八百。要是三天后萧少爷反悔了,你的货……”彭文龙连连点头,道:“萧少爷,虽然我很想做你的生意,但是……但是我急着回去,不能等啊,那就只好让给康老板了。”萧连城气得脸色铁青,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康进恩得意地哈哈大笑,总算在萧万福儿子的身上出了一口气。
一般情况下,玉商赌到原石后,接下来就是切开石头,以验证自己有没有判断失误。但康进恩从来都是擦石见涨,就转手出让,让别人接着往下赌。因为继续擦或是动刀切割,风险将会更大,涨与垮只在丝毫之间。
康进恩捧着那块石头满怀喜乐地回到家,他习惯将赌到手的原石,先在家放个三、四天,然后拿出来再赌,那时镇上也已经另换了一批玉商,或许更能卖个好价钱。
哪知到了第三天,他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山东济南万福玉器行老板萧万福的儿子萧连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根本就不会鉴别玉器,反而时常偷家里的钱花,一个月前被他父亲赶出了家门。康进恩暗暗叫苦,连忙又派人去打探彭文龙的底细,哪知道问遍了腾冲镇上进进出出的所有玉器商人,谁也不认识这个人。
康进恩急坏了,看来那个彭文龙说不定和萧连城是一伙的。连忙拿出那块原石再仔细辨别起来,越看越心惊,怎么看都不过是块普通的砾石,却花了自己花一万二。心痛的差点背过气去,但当务之急是把这块砾石尽快卖出去,能保本是万幸,不能保本,也只求最大限度地拉回一些本钱。
他迫不急待地把砾石头拿到翡翠赌场开赌,哪知道玉商们一看连连摇头,内行的人说,这块原石上的绿色虽然在擦去表面的雾后可能会满起来,但绿色出现在凹下去的部位,就不是好货。因为翡翠的硬度高,抗风化能力强。表现在表皮上,绿色部位应该相对凸起,其他矿物质则相对凹下,而这一块刚好相反,最多只能算作次等货,最高出价也就一百块,康进恩急得脸都绿了。就在这时,有人大声说道:“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料竟然没人识货,我出五百块。”彭文龙满脸笑容,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康进恩大叫着冲上前,一把抓住彭文龙道:“是不是你和萧连城串通好了,故意来坑骗我的?”彭文龙白了他一眼,道:“买卖自愿,又没人逼着你买!我若是和萧连城串通好了坑骗你,我还会出现在这里吗?”康进恩被问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彭文龙笑着问:“怎么样啊?五百块卖不卖呢,康老板?”旁边的人叫了起来,都说彭文龙是个睁眼瞎,这样的货也就只能切成片,镶嵌在富家小孩的帽子上,能值多少钱啊?
康进恩赌气道:“你出一千块也不卖!”彭文龙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奈的样子,转身就要离开。康进恩转念又一想,五百块总比一百块强,连忙又叫住彭文龙,愁眉苦脸地道:“再加一百吧,彭老弟。”彭文龙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看在和你做过交易的份上,我就吃点亏吧。六百!”
康进恩做翡翠生意二十年来,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心痛的像被人咬下一块似的,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哪知道在他家的客厅上见到了萧连城,另外还有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头,两人正坐在客厅上边喝茶边等他。
萧连城站起身来,道:“康伯父,你那块石头还在吗?我已经凑足了钱,你把它转让给我,好吗?我加你一千,一万三。”康进恩的脑袋“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萧连城恳求道:“我是诚心想要这货,所以又赶来了。”指一下身边的老头,“这是我二叔,在昆明开有玉器商行,我请他来帮我验货,你总该信了吧?”
康进恩脸色惨白,心中那个后悔啊,直怪自己过于性急,要是再多等一两个时辰,说不定还能抬抬价,赚个一、两千块不成问题。他心中这么想着,脸上却是一点也不表露出来,“呵呵”一笑,道:“这个么……那个……”
萧连城急着道:“康伯父你先把货拿出来,让我二叔见识一下吧。”康进恩眼珠一转,陪笑道:“你们二位小坐片刻,我这就去拿过来。”吩咐下人奉上水果糕点,好好招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两人离开家门。自己一路小跑,向翡翠赌场跑去,心中不住地祈祷,但愿彭文龙还没有离开。
谁知彭文龙不但没有离开赌场,反而又在赌石,而且赌的竟然就是刚刚从康进恩手上买回来的那块原石。康进恩冲进去二话不说,把那六百块银票往桌上一放,道:“我跟你赌了,钱你拿着!”说完就要去拿原石。彭文龙连忙拦着他道:“我刚才已经和大家说得很清楚了,没有一万块,我是绝不会出手的!”
“什么?”康进恩跳了起来,“你小子也太黑、太狠了吧,六百买进,一万卖出?”彭文龙“嘿嘿”一笑,道:“赚钱不能心太软,心要是不够黑,不够狠,能发家吗?康老板,这道理,你可是比我更清楚。再说买卖自愿!”康进恩被气得差点呕血,心想:说不定是这小子和萧连城设计好了,来坑骗自己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位老者开口了,说要把彭文龙的这块原石过水试一下,再决定赌不赌。彭文龙一副有持无恐的样子,道:“请便!我是真玉不怕火炼!”“过水”也是查验翡翠的一种手段。方法是将翡翠原石放在水中沾湿后,再拿出来,查看表皮上所沾水分干的快慢。干得快者,说明其内部结晶粗大、结构松散、或裂纹孔隙多、质地差,所以水吸的快;反之,则说明其结晶细小、结构致密、质地好。当然最好的方法,是找块比较好的翡翠原石来对比一下。
康进恩想到家中珍藏着一块好石,连忙道:“我家有块好货,我去拿来作个比较!”拔腿跑回家中,把自己珍藏的那块翡翠石拿出来后,先放到水中浸了一下,拿出来后将表面的水渍擦干。心想:我先做个手脚,就不怕你再玩阴的。又溜到客厅的窗下偷看一眼,见萧连城和他二叔正悠然地用着茶点,也就安心了,飞奔赶去赌场。
两块原石同时放入水中,浸了相同的时间,取出来后放在同一个大银盘里。康进恩死死地盯着那两块原石,过了好一会儿,只见自己珍藏的那块,水渍渐渐干了,而彭文龙的那块表面上依然是水光闪亮。心中悔恨的直想打自己耳括子,不该听信传言,把这么好的料只贱卖了六百块,白白损失一万多,现在又不得不花更多的钱再买回来。
那老者连连点头,要彭文龙降点价,六千块卖给他。彭文龙却是奇货可居,非要一万块不可。老者犹豫了一下,道:“我最多再加你一千块,俗话说的好:神仙难断寸玉。还没切开的货,毕竟还是有风险存在。”
彭文龙道:“这样的好货,可遇不可求,既然老先生这么诚心,那我就再让一步,八千块,绝不二价!”老者手捧着那块原石,蠢蠢欲动,但八千块不是小数目,一时犹豫不决。康进恩在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八千块买入,再一万三卖给萧连城,起码可以赚回五千。他已经出来好一阵子了,担心萧连城和他二叔等得不耐烦,也就顾不得再还价,从老者手中抢过原石,道:“八千就八千,我要了!”放下银票,抱着两块石头就走。那老者大叫:“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八千块我也要的……”
康进恩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还好萧连城和他二叔还在。他把刚刚买回来的原石往桌上一放,对萧连城道:“萧少爷,拿来了,上等货啊!”萧二叔接过原石仔细地验看起来,越看脸色越凝重,眉头皱成一团。康进恩看得心惊肉跳,背上直流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萧二叔叹口气,道:“好高明的作假手段啊!”萧连城吃惊地道:“二叔,您说这是假货吗?”康进恩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一个劲的道:“不会的……不会的,刚刚还过了水,试过了……”萧二叔道:“所以我说好高明的作假手段,只怕吃过几十年翡翠饭的高手、老手,也会在这块石头上载跟斗。这块石头只是块次等货,里面可能有点绿色,也就值一百块左右。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块石头被人放入油中浸了三天三夜,取出来后又用碱液洗净表面的油污,但内部已经吸足了油,再也吸不进水去,所以‘过水’时,表面的水渍干得非常慢,蒙蔽了行家的眼啊。康老板要是不信,可以拿一盆沸水来试一下,如果有油渍浮上来,那就说明我猜得没有错了。”
康进恩连忙叫人取来一盆沸水,把石头放下去不一会儿,水面上就漂起了油花。不由地脸色惨白,自己吃了几十年的翡翠饭,竟然在同一块石头上,同一个人手中吃了两次亏。
萧连城说:“康老板,那人一定是个骗子,是我们这行中的败类,我们帮你去追,把他扭送到官府!”三人分头出去寻找彭文龙,直到天黑也没有找到,最后连萧连城和萧二叔也走得无踪无影。
康进恩魂不守舍地回到家,家人递上一封信,说是萧连城派人送过来的,打开一看,信上只有几句话:康老板,我的真名叫彭文虎,和彭文龙本是亲兄弟,我俩将从你手上骗得的那近二万块,会如数分给二十年前,给你卖了命的矿工家属,就当是替你赎罪……康进恩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原来二十年前,康进恩见捣腾翡翠石有暴利可图,就组织了一大批穷人偷渡去缅甸采翡翠矿。缅甸的春夏季雨水特别多,不能作业,采矿都在秋冬时节进行。但康进恩为了赚更多的钱,硬逼着矿工们冒雨采挖,结果在一次暴雨造成的泥石流中,被埋了一百多名采矿工,彭家两兄弟的父亲也在遇难矿工之列。康进恩闯了大祸后,连补偿金也没给,就逃之夭夭。那些矿工大多是家中的顶梁柱,丢下父母妻儿,惨不忍赌,不知有多少人家因此家破人亡。
彭文龙和彭文虎两兄弟长大后,立志要找康进恩讨回公道。他们走南闯北,找了十多年,才发现他的踪影。其间认识了山东济南万福玉器行少东家萧连城,并结为好友。彭家两兄弟利用康进恩贪婪的本性,巧施连环计;彭文虎又在得到萧连城的授意下,假借了他的名头。当康进恩第一次买下那块原石后,彭家两兄弟故意放出风声,说萧连城是个败家子,打击康进恩的信心。至于萧二叔和后来想买石头的老者,只不过是他们花钱从梨园请来的两位戏子,难怪扮得这般毕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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