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师徒
很久很久以后,姬谦总会想起老师说过的那句话:人到中年慢慢变成业余哲学家,那不是智慧的象征,而是衰老的表现。
姬谦,江南兰陵南望山人,东南农学院农经专业毕业,留校任教。导师王少游,祖藉微州,祖上专营茶叶生意,父亲在镇江润州码头开了分铺,娶妾而生他,自称镇江人。姬谦不同寻常的坎坷甚至有些光怪陆离的沉浮以及激荡人心大浪淘沙般搏击历程源于一九六五年。
这年仲春,师徒俩在射湖县蹲点调研结束,去射照寺拜访虚远法师。天空碧蓝,山道缓缓曲曲,路石乌黑发亮。右边一带丘林,稀稀疏疏的樟子松下,淡竹低矮浓密,窜出青黄的尖笋细竹,夹着白花红叶。左边脚下是一片麦田,麦尖鼓了肚,翻着碧绿的浪。老师穿件挺括浅蓝中山装,裤线笔直,皮鞋锃亮,挺胸跨步走在前头。姬谦扎身淡黄军装,穿双解放跑鞋,背个泛白的帆布挎包,敞怀躬身跟在后头。师徒俩似乎都无意欣赏这春山如笑的景致。
这次调研,姬谦一位忘年交朋友在座谈垦山造田时,认为那是竭泽而渔,他话锋一转,又口不择言激昂评论起敏感的包产到户话题:上面一会提倡,一会禁止,我们基层旡所适从,试点效果那么好为何又停止?会议因而持续争论到了半夜,直至有人揭发他解放初利用职权睡过隔壁村上大屁股婆娘三次,她家成份就从富农改为富裕中农。四清工作组立即审查他。姬谦憋屈难受而又无可奈何,肚里生出股五心烦热的火气。
包干到户是师徒俩共同追踪的课题。老师自己也很失落,但还是耐着性子对学生老调重弹说道:别太幼稚了,还记得《人民xx》那篇《徐水人民公社颂》吗?一亩山药一百万斤,小麦亩产十二万斤,一棵白菜五百斤。难道那时的人全疯了?吹牛不用上税,却能吹死百姓。为什么战乱和饥馑先饿死的总是种粮的农民?制定农村政策归根结底就是确定人与人利益分配关系,千人千性,猫鼠不同眠,记住该记住的人,舍弃该舍弃的事,才能既不伤害别人,又不伤及自已。
学生琢磨了几日,失眠了几夜。姬谦出身农村,已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自以为早已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体念。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们都是人精中的人杰,大多数熟悉农村,为何会集体失明,集体禁言?
今朝离开时,那位大屁股婆娘已经交代通奸了二十一次。她大骂婆家祖宗:不积德,积点田害害子孙。
爬过坡顶,远处河泊粼光闪闪,坡下有几垄梯田,有位老农手上摇着支绿绿柳条,一头牯牛缓缓而耕。姬谦勒了把雀麦追上老师。老师问:最近看啥书?姬谦说:颜氏家训,那本书开篇就说,圣贤之书,理重事复,相互模仿,犹如屋下架屋,床上放床。老师指指路旁野竹说: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姬谦说,世上哲理浩瀚如海,只要用心寻找,总能找到自圆其说的正反论据。老话就夸竹子,人有志,竹有节。说完,手臂向上一撒,雀麦象群小燕子般优雅飞舞,而后纷纷俯冲飘向牯牛。学生问老师:为什么人夸海口、说大话叫吹牛B?老师晓得他有情绪会故意问怪话,说道:不知道!你的想象力太丰富!
师徒俩感情深厚。一个初生牛犊,对生活充满憧憬又常陷迷茫,一个久经风雨,对现实满怀疑惑而能忍辱负重。遇到观点相左,便相互调侃。徒弟精力充沛,勤学好问,对啥都充满好奇,问题稀奇古怪。会问,为什么食肉动物不长角,长角的都是食草动物?为弄清禽类为何没单独生殖器,拖住老师在种鸡场住一晚,染了一身鸡屎臭。原来,公鸡交配时会自动脱肛,有伸缩弹性。农村散养公鸡为争夺交配权,竖着火红鸡冠,扬起漂亮羽毛,二只公鸡头对着头,飞起来打斗几次才赢得一次。而养鸡场的公鸡象霸道帝皇,三千佳丽养后宫,但必须每天完成七十五次交配,否则,杀了红烧。姬谦弄不懂,明明公鸡没长那东东,为何称男人宝贝为鸡巴?他发现禽类对同类死亡熟视旡睹,因而怀疑鸳鸯恩爱传说,那是出于本能而非感情。老师老觉得学生时而温文尔雅,老到持重,时而象顽劣淘气的黄毛小儿,以至于有次把他惹急了,说道:姬谦,还是我叫你老师吧!
转过山坳,射照寺隐约可见。学生又讨教老师:我老家有个叫双庙的村子,解放前,村东有座庙,村西有个庵,庙里有五个和尚,和尚不仅念经、打坐、做法事,也出租田地,也养猪,也杀猪过年,也讨老婆,也纳妾,这叫什么和尚?庵里六个尼姑,有的剃光头,有的是长发连毛姑子,倒都没嫁过老公,经常走村串户,名声却没有和尚好,这又是为什么?老师说:你的老家地处荒蛮,还没开化教养,是群野蛮人!
射照寺有千年历史,三面临湖,北枕山丘,几经毁损,虚远化缘十年才重新修复而成。次日清晨,姬谦在寺园转悠。墙内回廊曲曲折折,廊内古树参天,墙外竹林飒飒作响,让他正真体验了“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意境。走出寺院,东边湖面散着丝丝水雾。姬谦拾级而下,绝壁有几处磨牙石刻,有句颜体大字印象最深:蒲团僧定风拂席,苇岸渔歌月沉湖。
回到藏经楼,正在整理字画的老师向他说,虚远让他选本册页回去临摹。姬谦选了幅《七莲图》:褐色嫩叶伏在水上,绿叶一滩一丛,红白莲花有的盛开,有的含着苞子,莲蓬上挂着几滴清水,题,世如莲花。第二幅选了《空谷幽兰》。画上题:能白更兼黄 无人亦自芳 寸心原不大 容得许多香 射照虚远。旁边又题:兰生深山中 馥馥吐幽香 润州少游。因导师酷爱兰花,女儿出生时,家里兰花同时盛开,给她取小名叫兰兰。虚远因此为她画了这幅兰草图。
姬谦选了十八幅画,心里不确定是否真好意思带走。导师和虚远是心腹之交,姬谦偶尔相陪,难得请教一二,最喜欢他的书画。但他的书画十分珍贵,从不轻以赠人。
虚远的画存有许多传说。有幅山水画,因画了一片稻谷,一次拿出来晾晒,一群鸟雀见了,以为真谷,一轰而上,把画纸啄出一片洞窟。虚远重修射照寺时,去上海化缘,以画筹款。有位做海运的富商,向虚远求幅全家福,约定捐金一千银元。虚远画完,富商却以画得不逼真为由,只肯对折捐款,心里吃定,木已成舟,人物肖像画没人有兴趣收藏它,这事由不得和尚。虚远笑而不争,了定他该为寺院心敢情愿做更大贡献。虚远在那幅画上题了《海盗之家》,存放在展览馆,随即离开了上海。画作展出时,立即在圈内盛传开来,成一时笑谈。展览馆门庭若市,都冲海盗一家而来,富商惊恐万状。一个月后,展馆公开拍卖那幅画,几个好事者故意抬扛,富商最后以一万元才拍到。交接时,展开画卷,上面题着《海运之家》,字绝对是虚远的真迹。
得到虚远肯定,姬谦心花怒放。想起热恋中的白珊珊,便请教两位师长: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我与珊珊是千年修的缘分?虚远笑而不言。导师说道:谈恋爱就像小孩子上学,开头都很美妙,有时会象只呆鹅,思维断更,有时象小活狲照镜子,疯疯癫癫。你不用问佛问道,见了佛祖,双膝跪跪,磕头拜拜,求求保佑,了了心愿。姬谦不响。老师又问他怎么爱上的女朋友?姬谦说:见她裙袂飘飘,纤腿如玉,俺就爱上啦。老师,您是怎么爱上师母的?老师说:正好与你相反,那时你师母只穿长裤,腿脚裹得严严实实,俺想探个究竟,就喜欢上啦。
第二天,姬谦拖住老师,见佛便拜,把王教授累得个不要。
02•约谈
回校第五天师徒俩被双双约谈。二个陌生人把姬谦带到学院外面,询问他参与省政策调研情况。谈话结束,姬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腹狐疑问来接他的系总支书记李共和,他们啥意思?李书记说,凡事都有规矩,自已只负责接送他,不知内情,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李共和解放前入党,解放时改了名,个性枯寂古板。有位同学揶揄说,在校四年只见他笑过三次。姬谦留校,他极力反对,考研究生时更公开阻绕,王教授和他吵得很凶,因而关系疏淡。姬谦见了他,象小鬼见了阎王他爹,规规矩矩。
回到宿舍,姬谦见白路的房门开着,大叫了几声白姐白姐。白路从对门出来,见他一脸春风,问:参加表彰会得了奖?白路是校总务处长,三十多岁的少妇,哈尔滨人。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二人既有姐弟情宜,还有哥们义气。
白路总觉得他常会没个正形,象个花边人物。有一次,请他抄盆鸡蛋搭粥,姬谦在鸡蛋里加了二只鸭蛋三个鸽蛋,白路吃了老觉得不是个滋味。姬谦得意地对她说道:白姐,我是想让你尝尝混蛋的味道。有次一起进城,看见一位补锅匠在墙角尿尿,白路很讨厌。姬谦对她说,我们乡下人就象条狗,喜欢墙旮旯提着后腿干,虽土里土气,但狗是感性动物,亲和力强。你们城里人象只猫,躲躲闪闪的干活,事后还爬把土遮起来,但骚里骚气,是理性动物,只认食盆不认人。
白路常能听到他的奇谈怪论,发现他的荒唐行径,亦能时时分亨他的知识。姬谦聪明,小学跳过级,二十出头研究生毕业。他精力过剩,常道士念佛经,不务正业。他能识别学院里所有一百八十八种木本植物,分辩出原产于华东地区的八十六个树木品种,会嫁接六种果树七种花卉。考证过辣椒、烟叶及土豆从美洲引进的线路和时间,吃过五种昆虫,晓得欧洲第一个吃西红柿的贵妇大名。
姬谦还告诉她,中国三次人口膨胀有二次与物种引进有关。第一次是引进了印度会长羊毛的一种怪树。第二次是美州物种的大量引进。他不肯说那怪树是什么,第三次人口膨胀啥原因。害得白路猜半天,骂他半吊子。
白路拉他进房,对他正色道:整天象叼块猪油唱歌,油腔走板!问他谈话怎么回事?姬谦见她严肃,心里更犯嘀咕,如此这般讲了事情始尾。白路告戒他别掉以轻心,旁人鼻子最灵,敢与他打赌,他平日那帮称兄道弟、高谈阔论的狐朋狗友,今晚没一个上门,“你得理理思路,有备无患,你那些污七八糟的书让我带回家。”
吃过晚饭,二人把书装进二只纸盆放到白路的床底下,继续沏茶吃茶,等了半天,果真没见一人上门,姬谦自觉无趣。白路笑道:水落现石头,日久见人心。姬谦见她一脸坏笑,便站起身来,走过去将她双肩一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哈哈大笑松开双手,往导师家探望去了。
第二天,姬谦开大课。阶梯教室坐无虚席,见后排坐着院系领导来听课,行过注目礼,便中规中矩演讲起来。领导走后学生开始自由提问。
“姬老师,你常说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今天来了领导,讲课就没往日活泛!”姬谦与学生年龄相仿,下乡实习同吃同住同玩,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老师,你常讲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许多人都认为包产到户好,请你剖析禁止的深层原因。”
提问的同学一位来自山西,一位来自山东,都是城里人。政策上承天宇,下接地气,是国家意志,又与农民日常生活紧紧相连。新中国成立后彻底完成了土地改革,生产方式从一家一户发展成互助组,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包干到户争论十年,国家从提倡试点到否定,再试点推广,再否定。射湖那朋友翻船的根子不是生活作风问题而是政治方向问题。姬谦连浅层分析的兴趣都没了,还和你深层剖析?但又不能明说,只能与学生和把稀泥,转移焦点。
他问二位学生:你们老家都盛产骡子,众所周知,骡是马和驴杂交而生,不能生育后代,请问骡子有公母吗?二人回答有。姬谦又问:骡是母马生的还是母驴生的?一个说母马生一个说母驴生。姬谦又问:马和驴子能杂交,同样是羊,为何山羊和绵羊却不能杂交生养后代?二人死活答不上来。
姬谦说,今天我提的问题相信大家会产生浓厚兴趣,甚至会去关注它们杂交后嘴唇、尾巴的变化,或许终生不忘。落实党农村工作政策,要注重调查,不能原样趸来原样卖,去农村调查研究,首先要带着这样或那样的疑问,培育对事物和问题的浓厚兴致,要象只长疮的癞皮狗,走到哪儿嗅到哪。学生一齐哄笑。
“俗话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就说我国南方和北方,东以淮河为界,西依奏岭而分,生活习俗就有天壤之别,必须因地制宜……如山东姑娘和苏南姑娘,总体上说,山东姑娘个性爽直,身体健美,苏南姑娘袅娜嗲气。山东姑娘喜欢大红大绿,苏南姑娘醉心羽霓逸裳,山东姑娘喜穿大红胸兜,苏南姑娘好戴丝绣小兜儿。当然,那都是旧社会陈籽麻烂谷子的往事,现代姑娘不用那玩意。”
又一阵哄笑。姬谦问江南有啥特色?男同学齐声说:江南出美女!
“如山东小伙娶了苏南美女,不去研究她生活习惯,即使巧舌如簧,最甜言蜜语也不能融合……因而要因人制宜制订对策。”姬谦在黑板写上: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肉!给同学们留了个小小悬疑,得意地上完了课,准备应约去打篮球。
回到办公室,见台上有张纸条:权先生来电话,有急事。权毅是他拜的口语老师,原来是市文化馆的说书先生,因犯事辞退在家,靠倒腾捣腾古书古董养家糊口,家就住在学院街东边。说书有“说唱数走 ”四档功夫,姬谦学了一年说功,练熟了“口齿唇舌喉”说书技巧,上课声音洪亮,顿挫迟疾,更受学生欢迎。
姬谦乘一站汽车到权毅家。权先生一如往常,青布长衫,灰发童颜,稀疏胡须,如带道骨仙气。身旁站立位中年清秀男子,整整齐齐扎件中山装。权先生向他双手抱拳作拱,请他上坐,中年男子斟茶。权毅介绍,时先生是本镇人,去新疆支边当了八九年中学老师,刚病退回家。他祖上传下一些陈货,晓得姬先生是画画的行家,带了二幅专门讨教。
说话时,时先生已把画取来放在台上。一幅是美女溪水洗纱图,右上方题:綄沙图甲子年八月吉日吴郡唐寅。姬谦不太喜欢古人仕女图,总觉比例失真,没有立体感。这幅画虽然很美,还是急着看另一幅《清溪松阴图》。心想,要真是唐伯虎真迹,今天算饱了眼福。
时先生介绍,画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姬谦猜应该是临摹画,功力不输原作,起码是清代人临的,也是奇货珍品。时先生说,曾祖父就是清朝人。权先生说道:这是时家宝贝,时先生手头不方便,找我出手,这年头识货的人不多,买得起的就更少了,思想在你们学校寻个买家。
姬谦问画价。时先生说,找个合适的人收藏最是要紧。权先生道:放在过去起码值二千袁大头,现在市场枯萎,就没准价了。时先生意思两幅打底一千。姬谦答应拿回去问问,把身上五十块钱给时先生,备他应急之用。
权先生留他吃晚饭,姬谦看看回校己没得吃,便没和他虚客气。乘师母上饭间隙,权毅领他参观自己的收藏。东侧房内一张白板门上放着碗、盆、瓦、砖及青花瓷瓶,墙上挂了几幅画,均是搭戏台卖螃蟹,摆的花架子,略看看便漫步出房。桌上已放着一碗稀烂红烧肉,一盆韭菜抄莴笋,一碗蛋皮清汤,三碗米饭。饭菜虽简却很可口,三人风卷残云把菜饭吃个精光。姬谦吃了个十足的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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