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走在那左弯右拐爬向村庄的小路上,想去寻找一个属于我的家,以一个自卑者的姿态。
村路上,怕有人看见我,可偏偏有人热情地与我招呼,自然免不了一番寒喧。不说回来还好,一听说出了门的我又要回来,仿佛一瞬间我比他们矮下去了一截,看我的眼神立马怪异了起来,有怀疑、不解,更有讥笑。干脆,他们凑到一起磨嘴皮去了。
小彭的屋在我们之前的房子左手边隔着五个屋,是那种三间的青砖黛瓦房,大门是四合的镂窗花格木门,因年深日久整个一个乌黑的脸面。屋顶中央已经塌陷,几根椽子脚朝天,瓦片在上面做出随时跳跃状。蜘蛛在屋里辛勤了很多年,旧网、新网挂满了屋。老鼠打了无数个洞,地面的土被拱得像一个个小山包,地上有撕碎了的棉花,剥开了的谷粒壳,有风干了的鸡骨头猪骨头,黑枯的老鼠屎洒得到处都是,像是种的。
它象极了一位身体羸弱的老人,吹口气都能倒塌,在队里已经老得没有伴了,加之有前些年的交情在,我笃定地相信主人会答应卖给我,遂找了她邻近的亲戚要了电话号码,信心十足地打了过去。
“喂,小彭,我玉儿姐哟。”我的声音很饱满。
“啊,玉儿姐,你还好啦?好多年不见了。”她很激动,是我料想中的样子。
“我有个事问你。”
“么事,你说。”
“现在你儿子丫头都条件好,你的老屋应该是不得要了的啦?作个价卖给我。”
“呵呵,卖就不卖,你稍微修整哈住可以。”她的声音明显冷了,我很意外,刚刚笑过的眼睛、鼻子、脸颊、嘴巴都不知该怎么摆放。惯常她说话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转动脑袋,欢喜时让人看着可爱,不欢喜时很想用手扳住她的头让她不再摇晃。那一刻,我好想扳住她的头。转念一想,她不过是想把根留住而已,与人情无关。
出师不利,我很泄气,但不想放弃。
左边与她隔着两米巷子的小万家是两间的红砖房,也有了些岁数,但比小彭的看着要硬实很多。她已迁至一里外另觅地基做了二间两层小洋楼。
我伸头缩颈走进她家,感觉走进了皇宫(我没见过皇宫,见到装修得漂亮的房子总会这么夸)。
“啧啧啧,你这小丫头有本事(她有两个女儿,小女留在家),找个上门女婿又听话又疼人,你总算是熬出头了。”
“哈哈哈,马马虎虎过呢。”她人不太精明说话有时不经大脑,用我们那的话说是三多六少,她妯娌总是欺负她,我为她打过不少抱不平。
“你——那个老屋卖不卖呀?”爱面子的我有些问不出口,脸如同炉火烤过一般发热。
“卖呀,您要?”
“好多钱呢?”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心跳到了嗓子眼。
“一万二!”
“有没有少的呢?”我觉得她开价高了,依我的性格肯定得还价。
“没得。”她回答得很干脆,对小彭的失望尚在,也没作多大指望,也许她说个整数我会考虑哈。
“哦——”我轻点着头退了出来。
当时心里有一种心凉的感觉,我曾以为的与人之“好”薄如纸张一戳就破,脚下生活过的热土也随着我的离去遗忘了我。那些见了无数次的树,招呼了无数次的草,用手摸过的那些田块,都不认识我了,很是失落。
白云在天空做着各种曲线,风在高空飘荡,撩拨着我的头发,翻动着我的衣襟,也送来些根的味道。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玉儿姐,你还买不买屋的啊?”那是我干妈的小儿子从武。
“买呀。”我迟疑着回。
“我哥的渔塘要卖,你赶紧回来。”
“哪么个事呢?”我有些似信非信,他那人说话不太靠谱。
“他小儿子(智障)投河死了,我哥又得了肝癌,嫂子一个人喂鱼喂不了,想卖了算了。”
“哦哦哦,我马上回克。”我觉得我该相信他一次,生怕答应得不够诚恳导致对方再易他主。
第二天清晨我便急急地赶回去见了主人。
从文(从武的大哥)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他眼窝深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顶上方的红色条纹油布看,是那种完全把身体交付木床的架势,口中念念有词:“老天哪么就不看着我呢?老天哪么就不看着我呢?……”嘴一动泪珠就滚落,枕头湿了一大片。
从文媳妇倚着门框靠坐着,头发象一把蔫卷的玉米穗扔在头上,双拳微握置于大腿上,眼睛紧闭,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口里轻叹着气,我进门她微抬了一下眼皮有气无力地说:“您来了。”
阳光怯怯地照在矮墙上,洒进窗户,窗格印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铺在堂屋里,把个木门印得斜斜的。
我拿了张椅子轻坐下,在从文媳妇对面的木门旁。
“婶娘啊,不好哪么劝你,事已经出了,身体要紧呢。”我把声音压到了最低,生怕哪句话说错。
“伯妈哟,我的儿造孽呢,他是怕回来他爸爸打他就投河了呢,他就没想过他死了为娘的哪么过呢——呜呜呜呜……”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椅子跟木门打起架来。
“哎——”我起身站到她身旁右手扶着她的肩左手掌抹泪,鼻子吸了几下。
过了一会她才停止哭泣,示意我去对面坐下。
“您要渔塘的啦?”她泪光闪烁地看着我轻声问。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卖得您,我帮手都没一个,一个人有么法啊。”
“哪么个卖法呢?”
“四万二,我们商量好了的。”
我想还价四万的,想到他们遭遇的是惨事便把这念头强按了下去,只要能回家,多出点就多出点吧。
我怕夜长梦多,当天下午便赶了回去,于第二天早上与老许取了钱回去,找了中间人在场签字画押,付了款,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那晚,月亮像一只笑眯了的大眼,照在狭小的天井里,很亮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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