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在寒川原先的计划里,以半幅铜镜为饵,诱得完整铜镜,才是这场生死豪赌的终极胜利。他需要这场胜利,需要在日军在华战场左支右绌、节节断裂的时候,寻找到能够扭转战局的珍贵资源,来交换父亲寒川英一郎的人身自由和安全。这是他断然中止学业,迢迢从军的初衷。
而另外一个潜在的动因,不管寒川承不承认,则是他需要一个充足理由,重新踏上这片满目疮痍、又无法割舍的故土。
在寒川步的印象中,寒川英一郎是位沉默而无情的父亲,除了冷硬而简短的命令,几乎没有多余的言语;学业上的教授指点也是悭吝少言,一言不对便荆条相加。幸而寒川步是那种聪明透顶的孩子,一早看透了自己处境的他在切肤之痛的鞭策下将自身潜力开发到极致,才在寒川英一郎的阴鸷注视中挣来了一丝温暖。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寒川英一郎忽然令自己去村头的河流凿冰。当他拖着快要冻僵的身子回到家中,听到寒川英一郎对家中的不速之客说:
“他是我儿子,请放过他!”
因为这句话,已经快要冻透的他在冰天雪地中站了很久,直到寒川英一郎送客出门也没有进屋避寒;那位客人略带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倔强的小小雪人,然后漠不经心地从身边经过……尽管这位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雪帽遮面,他的样貌却如死神一般深刻地篆刻在小寒川步的脑子里……
他也不知站了多久,思维和神经仿佛都冻结在冰天雪地里。直到寒川英一郎送完客人折回,把他连拖带扛地弄回屋子。
“对不起。”寒川英一郎在那晚对他说了额外的话,一边用酒搓他冻僵的肢体一边低语:“我弄丢了你母亲的项链,不要怪我。”
一半是刺骨的寒冷,一半是灼心的高热。
这是那个夜晚留给小寒川步最直观的印记——他在那个雪夜命悬一线,不仅仅是因为受寒发起的高热——乃至成年以后回忆起这个夜晚,依然有彻骨的寒意和沸烫的感激在心头交织着翻涌——
如果不是寒川英一郎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相护,又鄙薄以待,光是向小池正纪“上贡”母亲留给他的璀璨无双的“双蛇衔珠”,亦不足以交换“罪人之子”的性命吧……
所有的苛酷冷厉,都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智,磨去他的敏锐柔软以及仇恨的锋芒,让他无暇自怜流落异乡、年幼失怙、且危在旦夕的悲惨命运,在危机四伏、虎视眈眈、欲除之而后快的仇族之中伪装成麻木、无害的同类模样。
那么,那个安然长大成人,性情坚韧,端方敏睿的大好青年,被小池正纪这样的军政要员惦记的寒川步,是否真的忘却了呢?
他终于踏上这片土地,寒川英一郎极尽所能送他远离的土地,用一种微妙而巧合的对立姿态,叩响他蛰伏经年的命运……
他以为,命运之轮循环往复,终于到了他用父辈的遗产交换亲人性命的时候,一如当年的寒川英一郎;他以为,除了寒川英一郎,他在这战火燎原、恍如炼狱的尘世再无可依可偎,可恋可守之人。
事与愿违。
寒川抬起头,从往事的纷扰中抽离出来,眼前是沈瀚莫名亲切的五官轮廓,和一对莹然明眸中的关切目光……
“日本人……皇军要找这面铜镜,会,会不计代价……”寒川语气艰缓,他不知不觉地抬起手掌,抚上沈瀚的脸颊:“只有置身事外,才能,才能全身而退……”他斟词酌句,终归是想避开心中那无妄的猜想。
“可,这不是中国人的东西吗?”沈瀚在他的手掌下卷起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目光灼灼:“日本人,凭什么拿走呢?”
“……”
“我师父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那些囿于道德礼义的枷锁而丢了性命的人是可耻的,自私的……我母亲不是为了救我的命,也不至于背叛父亲;我,我从不以我父亲为荣……”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沈家大少从未有过地凄惶和沉痛:“我信了这个邪,也是招摇撞骗惯了的。这幅图,我给你,仅仅因为是你而已;你是或不是日本人,都与此无关——我,我只想你好好的。”
我,只想你好好的。
沈瀚的立场竟然和寒川不谋而同,如出一辙。
“沈瀚……”寒川震撼到无语,以至于忽略了沈瀚言辞中荒诞没有逻辑的部分。
“只是给你回去交差——拿到这幅图,不代表你就能拿到铜镜;‘无影门’的故事你大概是知道的;日本人光是倚仗武器装备,我看不一定敌得过‘无影门’暗处的奇袭。”沈瀚恢复了平静,继续温言宽抚寒川,同时也是将后继的应对讲了出来:“你带着‘鬼面’和图回去,只说是从‘无影门’处得到的图,至于怎么按图索骥,那是你们樱花组的事了……”
“……”寒川无言以对——他原先的计划里,是要以铜镜为第三个赌注,诱沈瀚助他一臂之力;有了这幅图,第三个赌约便昭然纸上,即便寒川不开口,小池将军也会顺水推舟,沈瀚是推都推不掉……然而,他眼下的心思已然迥异,不复当初……他望着沈瀚期待的神色,泛起一阵苦笑。
“是我们的第三个赌约……我猜对了?”沈瀚毫不意外:“那就来啊,我不会拒绝!”他甚至两眼熠熠发光地凑近,鼻息温热地扑到寒川脸上:
“和你一起找到完整铜镜,是我的——愿望,蓄谋已久的,愿望……”
一蓬窄窄的乌篷船摇橹而来,漾开一江月色。
寒川和沈瀚站在船舷边,等候摆渡上岸。
“德彪船运公司和百乐门,沈少爷身后的助力非同一般啊……”候船的间隙,寒川向沈瀚感慨。
“喔……”沈瀚轻轻一笑,并不解释。他把昏迷的日军少佐安然送出百乐门,藏匿在港口附近的货轮上……没有相应的人脉关系,是不可能办到的。船运公司的标记明晃晃地钉在船体各处,沈瀚也没想过遮挡;寒川能猜到毫不出奇。
“马德彪马老板,杜铭熙杜老板,都是和皇军亲善的商人,真是出乎意料……他们都是‘无影门’吗?还有谁?”寒川压低了嗓门,明知按游戏规则他还没有提问的机会,仍然发问。
“我说不是,你信不信?”沈瀚挑眉斜视,出乎意料地给了答案,好像明白寒川的提问其实是一番苦心孤诣的提醒,忙不迭地给两位老板洗白:“他们不过是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和你一样是个冒牌货?还是被“一直跟在身边”,遭到控制抑或追杀?寒川默默咀嚼着沈瀚说过的话,回味着年幼时代偷偷阅读过的那些论著,试图作出一个判断。
“……和我一样受过恩惠……”
桨橹声停了下来,仿若截断了所有的猜测。
摇橹之人抬头仰望,在笠帽下露出了一张标致的脸蛋。
“送你到哪?”看到长嬴的沈瀚立时转换了话题:“直接去向小池复命吗?”
“不。”寒川摇头:“我想先回家一趟。”
因着工作的特殊性和“顾问”的名头,寒川英一郎拥有一栋独立的宅子,寒川步因而也不必挤在军部的军官宿舍里。除了一个从本土跟过来的老仆,偌大的二层楼宅子里就父子二人,长尊幼卑、规矩严整地淡漠相对,父子之间的关系,甚至不如各自与满屋子的书籍、卷宗之间的关系,后者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依存感与寄托感。
也许是因为这种疏离,失踪四天后回到家中的寒川,选择悄无声息地潜入自己的房间。穿过楼厅时,轻微的动静仍然惊醒了忠心耿耿的老仆,镇定而安静地从他的房间探出头来打量深夜潜入的少爷,和他身后跟着的沈瀚。寒川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示意,沈瀚则微微欠身,对他行了个礼。老仆微微颔首,退了回去。
寒川轻轻推开房门,然后愣住了。
“父亲——”
寒川英一郎坐在灯下,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不仅是因为寒川步突然出现,也不仅仅是因为他身后跟着个沈瀚……他坐在儿子书房里本身就有窥私的不妥,何况此刻他面前正摊开着儿子最钟爱的拓本。
“英一郎先生!”沈瀚抢先打了个招呼,目光也往英一郎面前摊开的拓本飘去。
“你们聊,我去楼下。”沈瀚何其冰雪。
房间里只余下两个人,余下和过去漫长岁月如一不变的静默相对。
寒川英一郎叹了口气,松开了僵硬了半天的手指。
一片泛黄的旧纸片飘落回拓本上,正是草草涂抹了“双蛇衔珠”的那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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