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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以默
昨个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雪,清早刚睁开眼迷糊中一看,窗子外面白茫茫,真似被子里的棉花掏出来洒了满院。我明白那不是棉花,是鹅毛般的大雪,沸沸扬扬地掉下来把暗灰的土地给染了个亮白,把树,屋子,人都给拱上了色。一夜之间整个黄土高原裹成了雪国。雪色里独见那些可以动的沾的是其他颜色,国道上吐着黑色尾气正在行驶的汽车,咔哧咔哧喘息着穿山越岭的火车,城里穿着花棉袄的小人,扭着屁股走街串巷。今个是今年最后一天。这一年最后一场雪,让人人都忙在雪国里。
“强子,赶紧起来,你大马上回来了,你还不起来,赶紧起来把被子叠了。” 还在迷糊中,就听到了她在喊。
雪白一片映得我眼睛迷离,听到这话,哦了一声。把枕头往里压了压,原样枕上眯了眼。她在外头扫院子,把院子里的雪扫成一个堆,又去扫门口,从门口外的柴禾房一路扫到了大路边,沿着两边被雪罩住的苹果树往院子里走,到了门口没见我,嗓门一张,又喊起来。
“强子你睡够了没有!啥时候了你不看看,你大回来看见你还莫起来你看打不打你。”本来就睡不到深处去,眯眼躺着只是更舒坦。她这一通说就不得不起了。
一揭被子冷气窜地疯得很,我年龄小但已有过了好几个冬季的经验,我把裤子和毛衣塞到被子里去,暖和那么几下,等个两三分钟衣服热乎了。直接在里面穿上了才揭开被子。但最让人难受的是一双脚。袜子一套,再塞到受了一晚上冰冷的鞋子里头去,脚趾就开始发冷了,直冻的人想重新回到炕上暖和着去。
她一大早雪还淅淅沥沥下着时就从炕头上起来了,起来叠了自己被子,又抱了柴火生好炉子,当下雪也扫了个囫囵。
“去看炉子里的火烧得怎么样。” 她进来屋子里看见我,紧凑着叨唠起来。和炉子里柴火燃烧噼里啪啦的响声混在一起,火啪一声,她嘴里也啪一声。我睡醒后的迷糊便在啪啦声中烟消云散了。
她让我提上水壶去打水,看着烧了水把两个暖壶倒满。她要收拾其他两间屋子,隐约记得昨天她说明天回来的人多,可能要腾出另一个屋子给亲戚住。还有一间是我父亲的屋子,一直不住人现在也脏得很。明个起了床得打扫一番,被褥什么的都得换。
我在后院的水龙头上灌满了水壶,昨晚的冷气又冻坏了水管,我把炉子里的炭铲了几块放在水管旁边,把水管暖热了,里面的水才慢吞吞地淌出来,只不过水流也细得很。提壶的间隙听见有人喊我小名;转过身一看,父亲提了大包小包站在大门口,我连忙抛下水壶跑过去。她也听见父亲的声音,还未从屋子里出来,嘴巴比人还快。
“昨个晚上你打电话说今早就到了,没想到这么早到,县城里有这么早跑下边的车呢?”说着话,我帮着父亲把两个小包提进了大房。
“有哩,东门上三娃他大我昨个晚上就给打电话说今早接我回来,我这趟火车上还有西庄的两个女的,其中一个她娘你知道,就是东门上开五金店的那个女人,我就给三娃他大说了,让六点就往上走拉我三个。”父亲把包往桌子上一放,遂把那些小的包裹打开,她也进来了。
“开五金店的女人是那个谁嘛,我记得是来银家的。”
“诶,你再不要乱说了,啥来银家的,来银家的女人是卖衣服的那个,开五金店的这个明明是继贵家的,你把人家媳妇说成别人家的,你这乱说出去人家看不骂你才怪哩。”
“这女的也在银川哩?”
“不是,这趟火车是从呼和浩特到银川,再到咱这,后面一路就到河北去了,她是在呼和浩特嘞,我银川上的车遇到的。我听她在车上说的咱这的方言,一问莫想到还是继贵家的。”父亲拆开包,里面五花八门的,有一整块生羊肉、一块颜色更深的生牛肉、还有一口新锅、几包茶叶。
我看到这些泄了气,脸抽下来。父亲说着话去拉皮箱的拉链,我又兴奋起来,眼神巴巴地看着。拉链刚拉到一半,已经有东西鼓出来了,我上去拽手里一看,是衣服袖子。直到皮箱完全打开,这衣服就蹦出来,里面塞满了东西,我抓的就是一件黄棉袄的袖子,胸口一只卡通灰熊冲着我咧嘴,却是个看不到獠牙的。父亲说是给我买的,让我穿上试试看。
“卖衣服回来了到垓上买不就行了,城里多贵啊。”她又说了
“不贵,都是断码卖的。” 父亲说。
我穿了一只胳膊,他把我另一只胳膊掖到袖筒里,给我拉上了拉链。衣服稍微宽了些,也并不显着大,只是我感觉臃肿了起来,整个人被裹在了里面,于是想起了电视里看到的古埃及的木乃伊,尸体被缠成一个蛹不见天日,内心恐惧生起来,浑身上下也便不舒服了。
“我要脱了。”我说。
“你穿着过年,脱了干啥。”父亲说。
我心里执拗,他哪里知道这有多不舒服,我要是穿了,我和木乃伊一摸一样了!我要轻快的,到外面玩耍去;到雪里欢快去;到朋友家里去,穿了这棉袄,我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我终是没穿那件棉袄,跑过去翻父亲皮箱里除了衣服还有其他的物什,把里面的衣物都拨拉到一边,最底下是一个白色小本子,再没别的了。我大失所望,脚丫上的冰凉窜了上来,兴趣一下子被冻成了冰渣子。父亲说家里还缺啥,他到垓上去买。我不喜欢听大人们说话,拿起那个黑皮本子看,本子就是商店里买的那种普通不过的,纸质粗糙,翻开更无趣了,里面全是一串接一串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些人的名字,翻过十几页都是如此。
“你动我记电话的本子弄啥,走,爸带你到垓上买好吃的走。”父亲说完话过来拉我。
我一听心情好得不得了,丢下本子立马蹦着到父亲身旁去。
垓上的人比以往多,两天前是春节前最后一场集,那会的人起码比今天多上个好几倍,人挤人的,站街头分叉口往里放眼一望全是黑不隆咚的头挨着头。今个路宽阔多了,却也不好走,雪积了厚厚一层,一落脚就踩没了半截小腿,走得人们挪动着腰,一步一个颠簸。只有那些开着的店门前一圈是没有雪的,他们都把雪铲成了一堆一堆,立在店前一侧,像每个店给自己立了一个白衣迎宾,彰示我这开着门营业呢,雪色中人流摇摆,迎宾冷酷,好是别致。
父亲买了一些家里未备齐的菜,有豆腐,青辣椒,炒菜用的小米椒,香菜,粉丝。又添买了一瓶醋,一包盐和味精。当然没落下我的,给我买了几包小吃,还有麻花,炸油饼和一只烧鸡。我便高兴得不成样子,回去的一路上都只顾着吃,只顾着蹦哒。
我们刚走到家门前的路上,已经看见大门处站着人了,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白色羽绒服,蹬着一双皮靴,个头倒不高,她没看见我们,手搭在耳边说着什么,看样子像在打电话。
“这不是你楠姐嘛,你大爹他们也到了。”父亲说着我们走到了她跟前。
“哎,三叔,我听奶奶说你们到街上买菜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楠姐看见我们了,放起手机。
楠姐打扮的时尚,她一直在城里生活,小学读完就随着大爹去城里上学了,现在当导游,听说去过很多地方,我常常羡慕我这个大姐,父亲也经常说你看看你大姐现在混的,你以后也好好读书,上了大学出来不比人家差。
我们伴着一起进门,大爹大妈和她正说着话,大哥坐在炕头上;大妈坐在炉子旁边;大爹个头矮,头上看不见一根头发,穿的大衣显厚实,倒看起来精神得很。他们正说着路上回来时遇见了车祸,在县城到乡上的田家坝坡道上,一辆车把一辆车怼下了山坡,大过年的,都肯定是赶着晚上除夕,这下子一辈子回不去了。
“我这前脚刚到你们后脚就到了。”父亲把菜都放了,拿了之前她买好袋装的瓜子花生提过来放桌子上让大家吃。
“你跑得快的,我们能追上哩?”大爹开着玩笑。
“来新这是昨晚上坐的车,我们今早上赶着五点多才坐的车,昨晚上的车便宜,来新就图省那几个钱,也是受罪哩,晚上火车上人挤的满满的。”大妈在火炉一边烤着手,一边说叨父亲。
“你们到了,估计二哥也快了。”
“他快啥,他这离得远,坐火车一天哩,上一年你忘了他快晚上才到的,我估计他到了天都黑得没边了。”
“那咱哩先吃饭,我给你们做饭去,你们先聊着。”她看插不上什么话,说着就往出走。
“妈,你不要做,大过年你忙啥哩,我去做就行了。”大妈连忙站起来拉住她。
“没事,你们聊着就行。”她说。
“那我和楠楠来帮衬着一起做的吃。”大妈说完把楠姐也拉去灶火屋了。
我躺回炕上看电视,电视是老式的大屁股,面朝炕头,打开正播放着“亮剑”。一到过年以前这些受欢迎的电视剧就放出来,再换一个台是“还珠格格”,接着是“西游记”,“暖春”。换了好几个台才有动画片,我吃着父亲买的零食乐悠悠看起来。
大哥凑了过来,大哥是个大学生,还没毕业,因为在城里读书,两三年都回不来一次,所以我们生疏得很。
“龙龙这惬意的,吃着零食看着动画片,比我们小时候还美得不得了。寒假作业写完了莫有?”龙龙是我的小名,一听大哥这么说,我心里起了别扭。
“写了一半了!”我敷衍地说。原有的欢愉扭曲的干巴,总觉得他故意提作业是折磨我哩。
外面刮着风,天寒地冻的,躺在炕上也能感到冷气一缕一缕地跑过来,大爹和父亲去院子里铲雪,早上她没收拾完的院子又积了一层白色薄纱,两个男人打扫起来利落多了。但偶尔他们一进一出的,门一打开冷风就跟着溜进来了。
中午做了擀面,西北人到底是吃面要吃一辈子的,要是几天吃不上面那心里绝不踏实,拉面、手擀面、刀削面、炒面、烩面、汤面、臊子面……什么面都行,只要是面,就着蒜一吃,美美地就精神了。
一家子围着桌子正准备吃,外面二哥二妈过来了,二妈他们家就在马路对面,天天都会过来,二妈刚走到院子里和大妈碰上,大妈赶紧拉着她进来。
“吃过了,我和东东十一点就吃了,过来看妈这边吃了没有,没想到你们都回来了。”二妈说。东东是我二哥,在后面拘束着。
“再吃点,尝尝你大妈的手艺。”大妈给拉到座位上,又端过来一晚面。
“新元啥时候到?我哩都回来了,就新元每年都最晚,他给你们说啥时候到了吗?”大爹问她们。
“他个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单位上就他放得最晚,今早还要给人家把啥都收拾好了才能走,今早给我打电话说坐上车了,估计到了也就下午六七点了。” 二妈幺不过还是坐下。
“新元这还是单位上器重的人,以后新元不简单,比我们好得很。”
“唉,这难说,他们单位上也裁员着哩,我听新元说年龄大的都不要了,他也说不定着哩。”
“新元单位上都十几年了,不可能让他走的,他走了,单位上估计连个给他们关门的人都没了。”大爹嘴一咧,笑着说,实有打趣的意思。
“你快不要埋汰新元了,你看看你啥时候能混到新元那样子,你再美。”大妈在一旁盛着饭说道。“对了,上坟的东西你们准备了没有?”
“好了,昨天就收拾好了,你们去的时候叫一声东东,一搭过去。”
外面雪下得小了些,不仔细看感觉雪已经停了,大家说着也吃上了。二妈吃了一碗大妈还要给盛,她连忙说吃不下了,二哥也只吃了一碗,大爹和父亲各吃了两碗,我连一碗都吃不下,而且吃得慢。等大家都吃完了,我才吃了半碗。她说道我,让我吃饭的时候不要刚顾着看电视,让我改掉这坏毛病。
“孩子嘛,你让他慢慢吃就行了。”大妈说。
下午父亲他们过来过去打理家里各处,她和大妈去收拾碗筷碟子。大哥和楠姐有时帮衬着,有时进来坐着嗑唠。等到雪彻底下停的时候,父亲他们都忙的差不多了,她收拾了要上坟去用的东西,一叠白纸,一袋子冥币,还有两个肉夹馍,半瓶白酒。这是每年大年三十的传统,到了这一天,每家男人都要到墓上给过世的亲人烧钱泼馓。父亲大爹先让我跑过去叫了二哥过来,然后带着我和大哥二哥一起下去。
冬季里颜色只有一目了然的白,扑在身上通体透彻的冷。我们顺着山道走去,雪路不好走,但能看到一路上都有成群结队的人。大多也是去烧纸或者已然烧完纸往回走的人。遇见认识的了,互相搭上几句话,他们搭话说起最多的是大哥大哥小时候出生在这,在村子里待过几年才去的城里。
“这小子原来是辉辉,都长这么大了。”几波人和父亲他们遇上了,都会说。
“我要是出去几年再回来,我也能长得那么大个!”我内心暗自咀嚼着。
但更破烦的是这身衣服,我最终还是穿上了那件黄棉袄,一路上走动总不舒坦,像是古埃及的木乃伊把我裹挟着,在这白色天地里踉跄着走向幻境,能在无边无际的雪国里游荡成一个孤魂野鬼。
当我们烧完纸往回走,天将黑了,地上的白捂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山的另一边有浓烟升起,熏着半边天。火光星星点点散在四野里。是烧纸的人点燃了山上的草木燃烧起来的,还有些是正在烧纸燃起的焰光。前面带路的大爹打起了手电筒,我们一步一脚迈进深雪里,提起腿接着踏进深雪里。雪可以没过人的脚踝,一路我栽了好几个跟头。
我们回到家,天黑得彻底,各家大门檐上通红。各是两点豆大的红灿灿灯火,远看像无数双朦胧的眼在黑暗中搅拌。其实明亮着呢,照着烧完纸归家的人。我们还未到门口,便看见二妈从她家端着盘子急匆匆过来了。盘子上搁了一摞碗筷,还有卤好的猪蹄,各色的肉,边上是一些虾片。迎面说了几句话,二妈先脚往我家进去了,我们随后入门。
二妈端过来的肉要做菜用的,这个时候女人们都在灶火屋里忙活,男人们则布置桌椅,抽烟谈事。闲聊一阵后父亲去灶火屋里帮忙,他做过厨师,什么都会一手。只要有他帮厨,什么菜都要快一分速度,上一层味道。大爹和大哥聊着,转头问我学习怎么样,成绩怎么样。大人们总是这问题,你回答怎样,得到的回应无可厚非就是那两样。
“慢点做,新元还没回来,做早了新元回来菜又凉了。” 过了一会大爹跑去灶火屋喊着。
“这为我考虑的好得很,做,现在就做。空着肚子就等今晚这顿饭哩!” 话没来得及落,二大的声音就跟着插进来。
“吆,说曹操曹操就到,你这赶时间赶得好。”大爹笑着过去帮二大拎包。
“再要是赶不上,连个黄花菜都凉了吃不上,这不赶不行。”他们说着一同进来房间。
父亲过来一起唠了两句,接着大妈和二妈也过来了,倒笑着打趣二大是个大忙人,二大把其中一个包打开,里面是一大块羊肉,我上去拨弄,拽它起来,怎么也拽不动。父亲说估摸这起码十几斤,大妈说新元就是阔绰,每年都能带回来硬东西。二大让二妈拿去,割一半煮上,剩下一半放缸里储存起来,过年这几天慢慢吃。
接着做饭的做饭,唠嗑的唠嗑,看电视的看电视。新闻联播刚刚结束,父亲喊着饭好了,大妈端着菜已经从灶火屋过来,吃饭的桌子是一张铁架子支起来的圆桌,桌面是塑料的,上面印着几朵牡丹,这桌子用了好几年,边缘的塑料已经脱落,有些地方的彩印已经消磨不见,露出硬生生的黑。桌子之前已经擦过,大妈端两个菜放下,立马父亲也跟着端上来,几个人陆续端了满满一桌子。有肉的,素的,炸的,煮的。
菜齐了,人也齐了,大爹忙叫她往最上面坐。
“随便坐就行了。” 她揣着笑,自己找最近的椅子要坐。父亲赶紧让她再往上面坐,父亲说完,大家便接着劝,她才换到最上面的位置。接着父亲让大爹让上面第二个位置坐。
“谁坐都行,咱几个不要争了。”大爹说,但最后还是被催到了第二个位置上,二大不含糊,不等父亲他们说,自己找中间的位置坐下了,大家也就找位置入座了。
没等屁股坐热,大爹二大和父亲站起来了,排成一行对着她跪下了,大哥叫我跟后面,他率先跟在大爹屁股后面跪下去,二哥也跪了,我便跟着到后面把腿支棱下去。
“妈,新的一年我们给你一起拜年,来年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说完大爹带头,我们一起三叩首,女人们站一旁,她端坐着,电视上开始播放新年倒计时了,三叩首完,我们才正式入座。
新年联欢晚会开始了,主持人正说着开场词。
“开吃嘛,边吃边唠!”大爹说完大家才纷纷开始动筷子。我动作迅速,鸡腿,羊肉,炸虾片几筷子就拨到碗里,狼吞虎咽起来。
春节序曲响起,主持人说着新年祝福,画面转到各地过春节外地记者传回的画面。锅里的羊肉还热腾的冒着热气,众人筷子间你来我往,父亲拿出酒来给几个人倒,大妈二妈摆着手怎么都不喝,大哥豪迈柱说来一杯。
“来给他也倒上,喝酒要从小培养!” 二大指着我说。二妈一个劲地翻眼睛,最后只给我倒了橙汁。
“你们多喝,东房都收拾好了,喝完了直接去睡就行。”她说。
凉拌牛肉先见底了,父亲脸上红彤彤一片。仍不住将酒杯碰一起喝着。炉子里火嗖嗖的窜,楠姐靠着炉子坐,热得直往一边挪动。二妈来动得勤,哪个菜没了立马去灶火屋添满端过来,蘸酱没了又是去灶火屋里添了过来。
“今年这主持人没变,还是董卿那几个。” 大爹看着电视。
几个人顺着这话说着便说到央视的节日,说起今年新的国家政策,城里有什么新闻,村里邻舍谁家有什么事一类。我只筷子一夹嘴一动之间,诞生了无尽的愉悦,还不忘关注着晚会的节目。直到赵本山的小品出来了,众人立马转过头去看。他们一边看一边嘴不忘停,不知是道听途说还是确有其事,几个人能说出赵本山一本精彩的小说来。
“你们别说,人家能这么有钱都是上辈子注定好的。”他们正聊得起劲,大妈也插进他们的话碴里。
“上辈子是个啥,老天爷能给安排的?”二大明显不信这一说,他读的书是大爹他们三个人里最多的。
“你们不知道,其实上帝创造了一切,每个人要遭遇啥,会变成啥,那都是命里注定的。”
“上帝!你这麻搭得很,还信上基督了?”
“不是,我单位里有个读过大学的人给我说过,咱们这其实都是虚无的,世界也不一定是世界,你像比如谁死了,有时候才是真的活了,有时候咱们都意识不到,感觉一切啥都是正常的,其实很多事情咱们说,都说不明白。”
“这说的是啥嘛,意思咱哩都是假的嘛,这世界也是假的,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二大这又是接着她话开玩笑了。
“比如上帝做个梦,咱们都是人家上帝梦里哎!”大爹逢着一说,自己先笑了,大家都笑开了。
“说不定哩,这谁的梦一醒,咱们还不得都死莫了,这梦还不敢让醒哩!”二大笑着说道。
“来,辉辉,这个是给你的。”大家正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出来,伸着手直给大哥递过去,大哥忙站起来摆手。
“妈,辉辉这么大了,不用了,你装着平时给自己吃好喝好,赶紧装回去,再过几年就是辉辉给你给钱了,你还给娃啥钱哩。” 大妈抢着替大哥说。
“这个还是要的,娃还小着哩。”她直伸着胳膊,攥着钱的手比那五十块钱还皱,屋子里热腾,她脸上泛着红光。
昏黄的灯下,一桌人都开始了今夜这必不可少的一环。大爹掏钱给二哥递,二妈挡着说不用了,二大掏钱给我递,父亲连忙把着他胳膊说别了。
“你大爹给你你就装着。每年都客气啥,拿了这,以后你挣钱了还不是要给你这大爹给。” 二大说完二哥才谦卑地笑着接过来了。接着大哥和我也都按礼节收下了,收的时候必要说新年快乐,还附加些祝福的。
外面愈加昏暗,从窗子看出去,黑幕掩盖了一切,从天到地墨一样遮住了白日的雪色。桌上的菜不知道换了几茬,饭到尾声时,大妈二妈也经不住喝了一杯,灯光下他俩脸映的红润,倒像极了涂抹上了胭脂,晶莹透亮,笑靥如花。
“时间过的快的都十二点了!”吃着聊着忘记了时间,联欢晚会早结束了,大哥一看手机。
“放烟花了,快出来看来。”女人们正在收拾盘子,外面啪一声,楠姐在院子里喊接着满是砰砰的声响。
我们络绎走出门,站在大门前。烟花是从镇上升起的,漆黑一团中颜色斑斓的火花冲天而起,在遥远的高处涌上去把夜捅破了一个窟窿,无数五光十色的焰花便爆出来,沸沸扬扬洒了满天,照亮了夜空。此时才能看清星夜璀璨,星光点缀其中,不知是微弱的星光还是这漫天焰火,我清楚地看清了每个人的脸,大爹指着天上给大家说哪个好看,二大背着手,手里还端着酒杯。父亲摸着我头,大哥二哥一同眺望着,楠姐在拍照,二妈站在她身边,大妈站在父亲旁边说着话。
“来信,你也该再找一个了,寻得看看,一个人挣钱还是不如两个人。”大妈小声给父亲说着。
说了几句她就连着咳嗽,止不住。大爹让她先回去歇着。烟花放了几分钟,再没有声响了,大家慢悠悠聊着往屋子里去。我走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黑夜在我眼中迷离了,恍惚间没有黑夜,只是我在其中,这一时刻便混在我脑子里,掉入黑夜无边无际,恍如隔世。我愈想愈困,打着哈欠,随父亲身后走进屋子里。
大妈去休息了,剩下的女人们收拾了碗筷,大哥二哥坐在炕边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女人们给父亲三个男人留下了一碟花生,一碟牛肉。三个男人划着拳。
“一心敬你哥俩好………”
我真是困了,躺炕上,炕挨着窗户,院子里开着灯,对面是灶火屋,二妈一进一出的在忙和。灯泡的晕黄和灯笼的红光混在一起,把地上铲成堆的雪映的剔透,月光淌下来,在灶火屋的檐上溅起浪花,在院子中翻滚着,在今夜穿过千家万户,在灯火中搅成一团。在昏暗中模糊了,缓缓的,隐约听见父亲说今晚他守夜,二大说那尽兴地喝。
“我困得都要睡着了。” 大爹说。
我没睡,我只觉得月色融合我,乘着凉风,在炉火的呼呼作响中,走入了四下纷乱的雪国。
随着清晨定时闹钟的响彻,我于朦胧中睁眼。
又是雪,白莹莹的光刺眼。我起身,第一件事是寻手机,手机上显示2022年1月30日上午10:45,下面有未接来电。打开一看,是父亲打来的。揉了揉迷糊的双目,我给父亲拨了过去。拨号的声音轻吟缓长,响了几秒才接通。
“喂,爸,打电话咋了?”
“没事,就问你今年还回来哩?要是回来我就买点羊肉和菜,明晚上了一搭吃。”
“我,我还说不定,公司这边让我们把进度完成就能回去,今天我得去了看。”
“那,那我这先是买上还是先不买了?”
“要不先再不买了,我今晚看得给你打电话再说回不回来,要是回来明天买还来得及。”
“嗯……”电话那边是长长的缄默。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我二哥今年回来了吗?”静了一会,我问道。
“莫有。”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
“楠姐也没回来?”
“嗯,她肯定要和张连一家子人过,回来也啥都莫有。”
我听了,向窗子外面望,一望无际的雪,在楼宇间飞舞,风刮着,雪扑打在墙上,又狠狠的落到地上去,阳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
她在八年前去世了,心脏不好,后来瘫在床上,吃喝都需要人照顾,有一天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二妈在第三天过来时发现了倒在院子里的她。隔年,二大下岗了,那一批裁员里他是最后一个,年龄大了。回来后闲不住,到县上开了饭馆,和同行玩价格得罪了人,被砸了店,饭馆是银行贷款开的,欠银行钱还不上,跑南方去了,一去到现在没有音信。银行找不到人就找二妈要账,过了两年,二妈跟了亲戚,只说要外出挣钱还账去,走到了传销窝里,大家都劝过她回来,她只说你们来找我一起挣大钱,找警察找也找不到,之后就断了联系。大爹和大哥在四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在乡道上被货车压在了底下。大妈那一年刚好查出胃癌,在医院里听到这个消息哭得死去活来。半年后,癌细胞扩散,她把存款留给楠姐,一个人偷偷离开了。那年我们在新闻上看到隔壁市的河里发现一具女尸。因为家庭变故楠姐迟迟不结婚,后来是三叔给她倒腾了一个不错的男的,匆匆地结婚了,婚后第三年带着一岁大的孩子回来给父母上了坟。之后再也没回来过。二哥在外省成家了,但是因为父亲在银行欠的账,做着几份工,听说今年三十多了还和媳妇一起租房住,女人闹得要离婚。父亲三年前干不动了,回到乡里务农,去医院检查出来一身病,到处要花钱。
我坐在床上半天不说话,电话里滋滋的电流声,我的确想回去,但这个项目做完了差不多可以给父亲做手术,手术不一定能彻底根除,起码有点希望。我出神的望着外面纷乱的雪,顿觉的天地小,雪连接着天和地,没有别的,雪抛离了时间的分量,冬季之所以静的成了无人的雪国。
电话那头,是雪国的边界。
沉默半响后,我开口了。
“爸,昨晚,我好像,见到他们了。”
2022年11月17日 第一稿
2022年11月19日 终稿
写于河北沧州
陈以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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