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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习惯用正义或邪恶来定义一个人的行为。回溯那段过往,已是十几年前的经历,而这经历到经验的过渡,我在二十岁的时候才堪堪完成。人在有些时期的行为并不能用善恶来定义,简单的二元对立是我们对自己怠于思考的掩饰。
每当我想到童年时我和朋友是如何对待应欣的,我便会对正邪的简单定义产生怀疑,那时候的邪恶不会伤到别人,但会在记忆的溶洞里忽明忽暗,如缥缈烟云,以为早已散去,可不承想它竟汇聚成团,经久不散,逐渐填满回忆的每处缝隙。在多年之后的某个节点,它会突然从记忆中浮现,像是挤干海绵之后凸露出的一根寒刺,让我在初春的和煦里感受到凛冬时的刺骨,心中阵阵疼痛。小时候,我会把这当作某个人离群索居的孤僻,是个人与群体、群体与个人的互相疏离,长大后,我才意识到,那是一群人对一个人刻意保有的狠毒,这群小朋友呈现的是最纯洁的攻击,那个小女孩却承受了最无辜的伤害。
三八节前的那一晚,我应是做了一个梦,说不清是过度疲劳而产生的幻觉,还是小学经历正以梦的形式在现实中重演,在梦里(如果它算梦的话)我看到了应欣,她还是那副邋遢样子,穿着那件深绿色棉袄,袖口已经渍成了黑色,一双亚麻色的棉靴,一条臃肿的黑色棉裤,腿侧有一只因反复涤荡、已失去半边身子的米老鼠,这一身打扮便构成了她整个冬天的颜色。想到她,想到十几年前的我们,我心中便升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愧疚。
应欣其实是个美人坯子,大眼睛,柳叶眉,有两颗小虎牙,有些黑,头发自然卷,笑起来能看到两个浅浅的酒窝,头发因缺少打理显得有些干燥,和当时最火的港星张柏芝有几分相似。可她在班里的人缘并不好,这和她那常年邋里邋遢的打扮有关。她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她那件袖头已经磨得又亮又油的绿棉袄是她冬天为数不多的衣服,每年感冒的时候,她常让鼻涕在我们眼前垂下又吸回,她对此毫不介意。天暖后,她喜欢穿一双露脚趾的拖鞋,粉色拖鞋的两侧已经翻出了口子,粉色的鞋扣已经被破成了灰色,指甲很长,似乎从未修剪,指甲缝里常是黑色,夏天的清爽似乎从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她没有同龄小孩本应有的怡人气质,因为不注意卫生,她身上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刺鼻味道,酸中带着臭,经久不散,时时向周围人提醒她的存在,在我的记忆里,她像一根骨瘦嶙峋的煤球钳,怎么打扫都有着一层灰尘。
班里一共六十个人,一半男生一半女生。没有一个男生喜欢和她玩,她像一个玩笑一样存在于男生的对话中,像一个具有特指意义的名词,成为男生背间互相取悦或者攻击的武器,男生们常用“你喜欢应欣吧”来结束一场矛盾,听到这句话的男生像是听到狠毒的诅咒一样,紧张地辩解,并用同样的话来反击别人。女生们常常忽视她,有甚者一看到她便是一脸嫌弃,那个年龄的女生,每个都是穿着雪白的连衣裙,代表正义翩翩起舞的小花仙,而应欣总穿着不合身的深色外衣,像是格林童话里的不速之客,又像是魔仙堡外的黑魔仙。
班里人喊她应欣,但常把“应”发音成“佞”,似乎怎么拧巴怎么来,低年级的我们有不识字的借口,可直到毕业,我们也没有改变这个发音。我的名字里也有“欣”,和应欣一样的“欣”,我为我们这唯一一个共同点而如履薄冰,在与朋友相处时一遍遍地渲染自己的男性气质,装模作样地把下巴仰起,生怕被同学提起这个寓意本是美好的字眼,从而将我和她联系在一起,即便心中惴惴不安,也要装得趾高气扬。
小学每学期伊始都会重新排座,黄妈会让我们全部站在走廊,视线在我们的脸上扫过一遍又一遍,点一个男生再点一个女生,或者先点一个女生再点一个男生,将调皮的男生分开,把喜欢捣乱的男生与文静的女生调一起,排好位的人先坐在教室,等所有人全部排好再统一发新书。排座位的这天是男生最激动的日子,想着这次黄妈会不会把自己和喜欢的女生排在一起,每个男生都在无声的紧张中度过报道的整个上午,即便自己的位置已经确定,但心里还会偷偷期待着,黄妈全部排完后会不会进行一些微调,给自己一个意外之喜。任何具备偶然性的事情,并不一定会带来惊喜,出现意外是常有的事情,但虽然结果大多不如人意,但期待的过程总是令人难忘。那是独属于那个年龄的悸动与美好,我们看着黄妈深思熟虑的模样,猜不到她下一个会点谁的名字,那是一种隐秘的快乐,淡淡的,缓缓的,一重接一重,每个心跳都来得扎扎实实,富有节奏,像是河底的暗流,涌动在我们小小的身体里,我们一边局促不安,一边迫不及待,那时,我们希望喜悦来得快一点,对于失望丝毫没有准备。
四年级的那次排位,在黄妈的安排下,我和应欣坐起了同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无疑是早春时的一场霜冻。从门口到座位,大约二十步的距离,我脚上像绑了沙袋,一步比一步难捱,呼吸变得迟滞且懒惰,吞吐氧气似乎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我多么希望眼前能突然发黑,晕倒后醒来发现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应欣看着我走到她的身边,露出虎牙和酒窝,将桌子并了过来,我僵硬地坐下,没有看她,只是坐下。我瞥到窗外的天空不再湛蓝,碧绿的树叶似乎笼罩着阴雨前的压抑感。过了许久我才从某种伤感中脱身,接受这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就在我决定接受的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我要时刻与她保持距离。小学的时间相对松散,下课的时间久,除了上课那会儿我不得不与她坐在一块,其余时间我大可远她而去,上课的时间虽然难熬,但好在我们不需要交流,只需要在安静的课堂上保持目不转睛的专注,我会刻意伪造出一种专心致志的样子,像一只骄傲的天鹅,坐姿端正,目不斜视,用长久的沉默在我和她之间划出一道间不容发的三八线,以此来隔绝与她的非必要交流。一挨到下课,我便从座位上弹起,跑到张凡和阿丁身边,他们是班里人缘最好的男生,我顺理成章地找他们做朋友,原本我和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和应欣同桌后,我们便成了勾肩搭背的挚友,一得空闲便有意地与他们腻在一起,似乎这样,我便也成了班里最受欢迎的人。同时以此向大家宣布,我和应欣不是朋友,只是被迫地与她成为同桌,又在暗示身后的应欣,看到了没有,这才是我的朋友圈子,你是融不进来的,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我没有和她成为朋友,她也没有和别人成为朋友,也没有人来找她交朋友。
小学的记忆本已如溪流般远去,溶解在生命的汪洋里,偶尔取之一瓢,除了沉淀下来的一些细沙,其余的比清澈还要清澈,彼时那些如沐春风的面庞现在大多模糊,能记起的多是如今尚在联系的朋友,像应欣这样毕业便是永别的人,在记忆中本不应如此活灵活现,想来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缘故。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捱到学期结束,直到下次换位,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时间过得远比想象中慢。
我与应欣从盛夏同桌到深冬,小学的日子是论天过、论周算的,周一最是新鲜,周三最是难熬,周五会比周末要快乐,因为热情的期待是最值得期待的。时间像一艘使人同渡的帆船,我和应欣在同一艘船上,若想让船只不至于倾倒或侧翻,我们只好一同扶好船桨,虽然这种的同步是隐形的、是潜在的,但也是不自觉的、是潜移默化的。
那天太阳很大,把校园烤得热热闹闹,教室里开着空调,但作用不大,头顶的风扇呼呼转着,依然吹不散屋里的闷热。天气热,稍微一动便会有汗沁出,应欣身上的怪味比平常更甚了几分,是腥、酸、臭冗杂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势大力沉,闻进去直冲天灵盖,好在时断时续,让人有沉淀的机会。学校里给每班派发了经费,黄妈带着两个学生去旁边的胖东来采购了一筐冰糕还有两大块西瓜,冰糕有小布丁和老冰棍,黄妈在办公室里切好西瓜,让同学端到讲台上,大家面对突如其来的美好与清凉,瞬间炸了锅,都朝讲台上涌,当时我和应欣坐在班里的左后方,也起身朝前挤去。我夹在人堆里,按着前面人的肩膀把头朝前探,应欣在我右后方,我们这一侧大多是男生,应欣在他们身后显得又矮又瘦,应欣从缝隙间瞥到有冰糕,她开心极了,但发觉压在筐底的那部分已经融成了水,她焦躁起来,赶忙往人群中钻,一个被挤到肩膀的男生扭过头来,蹙着眉毛瞪着应欣,将她一把推开,说,你他妈,滚蛋啊。应欣撞到了第一排的桌子上,一个玻璃杯被打落在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捂着右肩,扶着桌子,呆愣在那,杯中的水洒了一地,玻璃杯成了满地碎片,听到这声脆响,班里闹哄的声音冷却了一个照面,转眼便高亢起来。应欣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扶着肩膀的手悄然滑落,像是人人共享的幸福却在她这打了滑,眼前分冰糕吃西瓜的热闹场景前一秒还在呼唤她,现下却冷漠地将她隔绝,她是这场盛宴里唯一落单的人。
我看见应欣被推得险些滑倒,接着又造成她的无心之失,心底涌出一种愤怒,这是前所未有的,只是这敌意隐隐地埋在胸口,我不由得朝她多看了几眼,也盯了那个男生几次,我看到她孤立无援地矗在那,停下了朝前挤的脚步。我依旧朝前涌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意味,我突然很怕她看到我,看到我在看她,看到我在看她却没有回头帮助她,于是赶忙扭过头去,可是我后脑勺似乎长了一双眼睛,她在后面局促不安、不知何去何从的模样一直映在我眼前,我拿到一个小布丁,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回到座位上,见她去门后拿了扫把,回来时看到被打碎杯子的女生哭了,哭得悲怆,应欣也哭了,她在慌忙中捡拾玻璃碴,划破了大拇指,指头肚上一处两厘米的血口,血是玫红色的,染在玻璃碴上的血被稀释成水红色。黄妈来了,班里刹那间安静下来,班里只剩下三种声音,风扇转动的吱拗声,女生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玻璃碴在簸箕中的滚动声。
应欣从医务室回来,瞥见她包扎好的手指,我起身让位,她进来后,我没有与她搭话,像往常一样,沉默依旧是我们之间的主题,可那天之后,我的刻意疏远似乎少了先前的那份理直气壮,我意识到自己不该那样对她,班里人也不该那样对她,这是不对的,可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对她呢?我不敢说出来,我害怕失去原本的朋友,但我知道,没有人应该被欺负,被欺负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说起来我和当时推她的男生也是朋友,两个月后,得知他在攀爬高杆的时候摔落,右臂骨折,要打三个月石膏时,我心中竟产生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一些情绪似乎因此得到疏解。可我们不是朋友吗?
冬天来了,我们穿上了棉袄,后来我才知道,棉袄和羽绒服是不一样的,穿羽绒服里面就不用套上一层一层的衣服了,原来当时觉得好看的人,他们冬天是穿羽绒服的。应欣换了个大红色的棉袄,用两个黑色的套袖笼在袖口,那一整天,她上课都心不在焉,不是将棉袄的拉链拉开再合上,就是一遍遍抚摸着贴着脸颊的领口,站起怕起皱,坐下怕压着,那一段时间,应欣好像有了朋友,与新棉袄寸步不离,每天都小心翼翼地与它在一起,它也陪着她。
偶尔瞥见应欣,我发现她的眼神与以往不同,她迫切地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眼神虽是朝着别人,却一副透过别人的眼睛重新看向自己的样子。我相信,应欣一定觉得那是她小学最美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女孩罢了,和其他小朋友没区别,都爱美,且有爱美的资格,都喜欢打扮自己,只是当时的她不知如何打扮。那时,我们天然地认为,打扮是为了让别人看的。那时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取悦别人。
应欣也是一个爱美的小女孩,这与她邋遢不邋遢没关系。
一个月后,大红棉袄不新了,没有了精细的打理,脏得更快了,它成了身外之物。
应欣又成了一个人。她看着班级里发生的一切,少与人交流,像是一个哑巴,一沉默就是一整天,偶尔凑热闹被别人赶走,她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受大家欢迎,被呵斥时也不还口,只是默默走开,像一个哑巴,想说话,却被一种莫名的存在禁锢了声带。
后来,应欣在班里有了两个朋友(如果在一个午托班就算是朋友的话),一个叫代霖,一个叫赵雯,代霖右边眉毛上有一道疤痕,喜欢穿短裤,脾气火辣辣的,男生打闹时也有她的一席之地,赵雯是个胖乎乎的女生,在那个没有多少人近视的年代,她戴着一副方框的厚重眼镜,本就短小的眼睛更显得跟绿豆一样,在班里的存在感比应欣还要低,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赵雯还是在一次升旗仪式上,大家都穿着崭新的校服,打着整洁的红领巾,男生丰神俊朗,女生风姿绰约,个子虽矮,但昂头挺胸,像七点钟的太阳,有着难以阻挡的势头。赵雯那天来得晚,站在队尾,黄妈见到她戴着口罩,问她怎么回事,班里人陆陆续续回头看,她摘下口罩,只见满脸的红疹,有大有小,像是珊瑚爬满了脸颊,说昨天晚上吃海鲜,夜里过敏了,早上刚拿了药,黄妈知道了情况,让她戴上口罩,不要挠脸。
代霖的头发又多又硬,不好打理,扎起马尾显得蓬乱,散在肩上也不柔顺,所以她最常见的发型是扎很多个小辫子,皮筋五颜六色,且多是黄绿红之类的亮色,虽显得俏皮,但也衬出她的黑。代霖比应欣要活络,有着假小子的性格,个子在男生中也算高的,常跟男孩称兄道弟,有时见到应欣被欺负,她常会替她出头,拉着赵雯站在一旁,她掐着腰,抬起下巴,瞪着眼,骂骂咧咧地把男生呵走。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彼时我与应欣早已不是同桌。我与她再无联系,从想和她没有联系,再到后面真的没有联系,像清水流过脸庞,一会儿便干了,不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也认为自己失去了什么。
时间走了也就走了。小学六年级是这趟公交车的终点站,有的人会下车去另一个站台换乘,有的人留在原地,他们要去向与我并不重合的远方,走的时候,不知是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是他们看着我的背影,终是消失在彼此的视野。我与原本的一些人继续乘在一班车上,车厢里有很多陌生人,公交车停靠、起步,停靠、起步,它提醒我坐稳扶好,下一站是哪里,终点站是哪里,但至于我能否在终点站下车,我却一概不知,坐一站算一站,有的人看到这个站下车的人多他便随着下去了,我没有这个决心,还是一站一站朝前涌吧,像当时我们抢讲台上的冰糕一样,虽然融化了,但也有冰糕拿。有时会想到,小学留在那个站台等车的人,后来坐上车了吗?还是有的人换了其他的交通工具,哦,对了,最近几年站台附近都投放了共享单车,你们知道吗?
我长了胡茬,个子也不长了,现在的小学生已经是我的学生,有一次,我尝试在这群孩子中寻找应欣,此时我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能依凭于那浅浅的默契与感觉,寄托于某个照面间的灵光一现,毫无疑问,我没有找到,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应欣,她必然长大了,必然变了样子。我只能用虚妄的文字将她潦草地书于案上。
到这个年龄我才能有理有据地共情应欣,越长大越明白,她不是有意穿得邋遢。
小孩子的穿衣风格往往与家长的审美有关,有的父母是时装店的,有的父母是种地的,有的父母是建筑工地的,有的父母是坐办公室的,他们下一代的穿着已然不同。小时候,父母的审美便是我们的审美,我们穿的往往是父母觉得好看的衣服,他们依照自己的经验把我们塑造出他们想看到的样子。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美,对美的意识并没有一个规范或界定,长大后,我学着穿搭,牛仔裤配小白鞋,夹克衫配休闲裤,哪些颜色配起来刺眼,哪些颜色搭起来时髦,好看排到了第一,保暖沦落到第二。在我以为自己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审美时,一股巨大的悲伤突然涌出,和应欣被推倒接着掉玻璃杯时的心情一样,像是从宿命飘荡而来的伤感,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没有指向性,但延伸出了曲折的沟壑,我意识到,如今这完善且自主的审美怎么不是被一种更大的规则所建构的,相比于应欣,我更像是一个流水线上的产物,而应欣像是一块璞玉,虽然表面是一层有着瑕疵的石皮,但里面的玉是没有受到浸染的。
我无从构想她现在的生活,她是否读了大学?她还那样邋遢吗?有没有像现在的女孩一样学着穿衣?如果她开始化妆,那么她会习惯于淡妆还是浓妆?她挺适合全包眼线的。她成为受欢迎的人了吗?她谈过恋爱没有?是因学业无趣而用爱情麻醉,还是坎坷之后的心心相印?在其他公交车上有没有人欺负她?她是否读过女性主义的书,并对自己曾经的生活发出质疑与呐喊?我不知道,终于也是不知道的。
或许下一个梦会告诉我,如果它算梦的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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