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机遇让我成为了他的母亲，一直以来我都在为这件事而骄傲。我喜欢他坚毅勇敢的秉性、火焰般的温暖灵魂，当然还有他漂亮的躯体与藏着夜空的乌黑眸子。作为他的母亲，我当然知道他性格中也有缺陷，他有些敏感偏执，小少年缺乏爱，但还好他引导着自己长成了一个优秀的成人。
我如此地爱他。“这孩子难道不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吗？”我如此问自己道，但我知道他是一个有独立个性的孩子，很多时候我并不能左右他的想法，小到今天早上的早餐，大到他的生死去留。我始终为他的每一个决定而骄傲，虽然那可能会使我心碎。
“那我就去冒险了，妈妈。”在离开之前，他背好行囊冲我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少年的眼睛干净纯粹，那里面最终会装下大千世界的瑰丽风景。我笑着对他点点头，替他理好翻折的领子，叮嘱道：“做事要小心一点，别那么冲动，别让自己受伤好吗？”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看这表情我就知道他一定没把我说的话当回事，他一定会去追逐山野飞鸟、跨过幽邃河谷、穿越滔天风浪，他一定会去追逐心之所向，跨过沼泽荆棘、跑过那些夜晚或白昼暖阳。
他向我告别，告别总是让人悲伤的，但是时候该放他离开独自闯荡了。
02
我总能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和照片，或兴奋地向我讲述他旅途经历，或气恼地说起某些误会。“在火车上，居然有人说我是不懂事的小鬼，幼稚又天真！”在信纸上他留下很多感叹号，这孩子的情绪表达向来直白，我也被这情绪感染了。
“嘿！他怎么能这么想？”我愤愤地掏出信纸，准备给那位素未谋面的旅客写一封回信，“你难道不知道这孩子是个多么坚强又勇敢的人吗？你没有经历过他的人生，怎么就能如此肤浅地指责他？”我快速写到这里后停下，笔尖再三颤抖，最后还是没有再落下墨滴。
我好像……有些越庖代俎了，不不不我不能如此，我得放我的孩子出去历练。
我撕了这封信，重新回复，这次是写给我的孩子的，“宝贝，没关系的，我们不怕误解，妈妈知道你是个多么好的孩子。”
回信来的很快，他似乎还是有一点委屈，但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述路上所见所闻，偶尔会有受伤，但他显然不在意。信纸上蹭上了一道浅浅的暗褐色血迹，他说那是他在收集荆棘编织花环时不小心把手划伤的。
“为什么你要干那么危险的事情？！”我非常惊讶，气的在屋里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泄气。好吧，作为他的母亲，我当然了解他，永远充沛的精力和好奇心、不知疲倦地探索世界，鲁莽直率又可爱，看到难得的蓝色荆棘不去摘点反而不是他的风格。
“好吧。”我有些沮丧的回信，“下次注意安全。”
不过好事也是有的，在最新的一封信里，他写到：“妈！你还记得之前质疑我幼稚的那个人吗？他好像改观了，不得不说火车上的朝夕相处还是有用的，我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尽管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我……但完全没关系，我尊重他的看法。”
“哦对了，我认识一个新朋友。他很酷！我猜我爱上他了，妈你懂什么是爱吗？”
我的男孩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思考着，用笔杆不住地敲着下巴。我或许不太能理解他们年轻人之间的爱，我的爱情显然不适合他们，但我欢欣喜悦地祝福他们。我盯着随信寄来的照片的人，他搂着我的小孩，两个人脸贴脸向镜头比出胜利的手势，望向彼此时眼睛里有温柔的光。我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亲自去陪伴他完成旅途，那么有个知他懂他的人陪伴着无疑是好事，于是我回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宝贝。”
寄出信后，我伸了个懒腰。不知是不是心情的缘故，今天的阳光好像格外晴朗一点。朋友下午带着他的小孩来拜访我，我当然很欢迎。那是一个有着湛蓝色眼睛和金发的孩子，正如我的小男孩一样，这个孩子也是她最喜爱的一个。
我拿出饼干和牛奶招待小客人，因为那孩子的眼神一直渴望地盯向我家孩子的零食柜，但在他接过去之前，朋友帮他拒绝了，“哦哦不，他不喜欢吃这些。”
我惊讶地蹲下去，拿零食在孩子眼前晃了晃，那双湛蓝眸子始终不离我的手。“他明明很喜欢，给他一点吧？”我歪头看向朋友，然而孩子母亲给出的回答依然是拒绝，“他不喜欢。”
“怎么能这样？”我有些生气，我想起自己的育儿方针——从来不干涉孩子的喜好。朋友叹了一口气，把孩子搂进怀里，从温柔的动作中我能看出她确实爱着这孩子，“我是他的亲生母亲，所以我知道他的喜好。我说，你偶尔也自己亲自养一个孩子吧？为什么总是守着你那个领养来的孩子呢？”
“我爱着他们每一个人！”我生气地反驳道。我当然不是没有自己亲自抚养孩子的能力，我曾经孕育过很多出色的小生命，他们或天真浪漫，或狡黠骄傲。即使是这样，在他们出生并获得完整人格的那一刻、我就将他们的生命全权交给他们自己打理，我知道我的少年们终将成长去往远方。亲生母亲和养母有什么不同？更令我难过的是，她怎么能在我的孩子间做出一个比较？
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偏爱那孩子多了一点，但这爱被我死死压在心底，绝不会给其他孩子不公正的待遇。朋友不想再跟我说话，她不能理解我这种不敢掺杂干预的感情，她没做过养母，在她的概念里，母亲是应该主导孩子一切的。
“再会吧。”她向我告别。
03
我接到了一个噩耗，我那鲁莽的孩子终于还是把自己弄成重伤。原因很简单，有人辱骂他的爱人，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和对方干了一架。
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着，躺在担架里被人送回家。我扑上去，抓住他稚嫩的手压在自己的心口处，激烈心跳似乎要顺着血脉传过去一直将我们母子二人紧紧连接在一起再不分离。“你怎么能这样？”我哽咽着，“你怎么能让我这么担心？”
“我很抱歉，妈。”他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擦着我的眼泪，“但我忍不住。”
是了，这就是他。我不再说话，用力地抱紧他，从那温暖的小身体中汲取力量来暂且安慰自己破碎的心。很多人给我寄来了慰问信，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在旅行过程中认识的人，显然他们也同样爱着这个孩子。我从那些带着泪痕的信中读出了他们的悲伤和惋惜，其中难免也有指责，“你为什么不照顾好他？”
来信的人情绪尤其激烈，无疑是在我的情绪雪上加霜，“这孩子的养母不止你一个，显然你做的有够差劲！如果你不能给他好的生活，请不要再养他。”
“……”
我擦了擦眼泪，勉强收拾好情绪，顺着信后附着的地址去找这孩子的另一位养母。如她所说，我并不是唯一，这孩子有很多养母，无疑都是因为爱而选择抚养他。我在明媚阳光照耀的小山坡上见到了我的孩子……哦不对，是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孩子。
他拉着母亲的手，在玩具堆和甜食中嬉戏。他的母亲是一位有着微卷酒红色长发的女人，见到我来，颇有些意外地搬出凳子招待我。“欢迎来做客！”她笑起来，亲昵地摸了摸身边正好奇打量我的孩子的脑袋：“看看他怎么样？”
“他看上去……很好。”我犹豫道。这孩子眼中陌生的光彩是我未见过的，那是对于母亲全身心的依赖，甚至绕着母亲的腿冲她撒娇。我的孩子从来未曾如此亲昵过我，我们感情很好，但他的性格导致他注定不能像温室中的小绵羊一样怯懦可爱。我把我带的礼物拿出来，那是一把开了刃的匕首，闪烁着金属冰冷的光，那也是我孩子最喜欢的冷兵器之一，他总是喜欢这些危险又美丽的东西。
匕首下一刻被女人打落在地，她尖叫起来：“你怎么能够给他这么不可爱的东西？！”本要接过礼物的孩子被自己母亲的尖叫声吓了一跳，他立马直起身子不再看匕首，而是抓起旁边的一个玩具熊。
“可是……这是他喜欢的！”我的眼泪再次涌出来，我颤抖着去捡落在地上的匕首，感觉这兵器的冰冷似乎贯穿了我的心脏。女人对我的呜咽充耳不闻，她抱过身边的孩子，一双眼睛阴沉地盯着我：“他不喜欢，我是他的母亲，我当然知道。”
“我们只是养母！你去了解过他吗？你有真正去了解过你的孩子吗？他有一个并不幸福的童年，从那些苦难磨砺中成长起来，变成一个有些偏执的男孩，爱冒险、喜欢做危险的事情、小心而青涩地爱着别人。他爱这个世界，用温柔回报曾经受过的伤，也用拳头回敬胆敢冒犯他底线的人……”我猜此刻我一定是语无伦次而面目可憎的，泪水从通红的眼睛中滴落划过面颊，我冲着那位露出惊讶表情的母亲大吼：“……你在小看他的意愿！！！你在轻视他的生命！！！”
“你是个疯子，你有病吗？你为什么非让他去经历那些危险又痛苦的事呢？让他无忧无虑地呆在自己身边不好吗？”女人一手捂紧了孩子的耳朵，一手抓起旁边的酒杯用力泼向我。我闭了闭眼睛，在通红的酒液中被淋得湿透，浑身上下散发着失败而绝望的气味。女人慢条斯理地拆开一封信，那大概是她的孩子带回来给她的，她的孩子有一座巨大的花园，里面连带刺的玫瑰都没有一朵：“这是我的孩子，我有权利去按自己的想法理解他，而你可以离开了。”
她说的没错，我甚至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同为养母我根本没法指责些什么。但我不能离开，我看着那双与我孩子相似的乌黑眼眸，感觉到痛彻心扉的爱和悲伤。他不该是这样的，我眼睁睁看着我那么珍视的孩子在他甜蜜而荒唐的人生中磨灭灵魂，而我无能为力。
然而我是那么爱那个孩子。
知他甘苦，伴他悲欣，懂他阴暗，爱他坦荡。
04
我不再对那些胆敢质疑我孩子的旅客保持礼貌，我抓住他们的衣领，细致又急切讲起那孩子的人生。
“他很温柔，但他并不是一个完全温柔的人而是有些暴躁，他也有缺点。面对别人的友善他会有些羞涩或不知所措，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了。”来人不耐烦地挣脱开我，“你是不是还要说他是一个坚毅而勇敢的少年？拜托，我只是想看他和他的爱人快点搞在一起，这有错？”
我松开来人的衣领，后退一步：“不可能。”
“我不可能那么做……”我缓缓说道，“他们刚认识不久，尽管彼此相爱，但我的孩子刚写信和我说过他还在犹豫。他太久没有体验过被人全心全喜爱着的滋味了，他很想回报些什么，但又怕自己做的不好……”
“哪有那么麻烦？你不是他的妈妈吗？你快点写信催催他，让他们在一起开始甜甜的恋爱。”周围的声音骤然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急切而响亮，将我淹没。“快点……我想看他给他的爱人写情话。”“可以让他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吗？”
“你们疯了吗？”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到底谁疯了？”信纸如同雪花般落在我身上，如同刀刃般割开我的皮肤卷噬着血液，我笑了起来，缓缓跪了下去。
“是我疯了。”
人群惊呼中，我伸手抓起那把匕首。那是我没送出去的礼物，我本想将它留下送给我的少年，让他带着它追山逐水，一路刻下无忧时光。但现在，我将它狠狠插入自己的手腕之中，一条只有我能看见的红线连着心头血被斩断，我倒了下去。
从此他活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任天高海阔自由闯荡，不会再听到任何质疑和伤害。人群将我包围，他们试图抢救我，被我挣扎着躲开。我恍然间看到当年一见倾心的少年，他站在昏暗的巷子里，眼睛里盛着一汪孤勇和狠厉，拎着匕首甩开上面血迹。在那一天，我同样跪下来，向他伸出手，我发誓我会用尽生命去爱这个敏感的少年。他在我的怀抱没有挣扎，而是仰起头问我：“你是谁？”
我微微笑着，从那日起把誓言一字一句亲自刻在自己心上。
“我是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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