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

一

有时候，咲会感觉自己的字写得很好，可它们总是清秀的。不像个男生该有的字。

仔细想来。将一些句子从本子上裁下，做成一张张小小的纸条，是最近才有的事。

因为有些话，咲不想一些人看见，却又想一些人看见。

“这些东西，我无法站在你面前亲口告诉你。所以只能悄悄地托人捎给你。你不必惊慌或是警惕。因为我只是在尝试把自己缩进一张密不透风的壳里。不让你靠近。”咲停下笔，满意地看着这张纸条，心想：“这次之后就把这张给他吧。”

所有的、零散的句子里，咲挑出自己感觉非常好的六张来，作为这次想要向他传递的话语。他把它们郑重地叠好，握进手心里。然后起身走出学校，来到街对面的奶茶店。咲对老板说：“麻烦一杯薄荷苏打水，大杯。谢谢。”

“在早自习的时候喝到一杯清爽的汽水他会感到很开心吧。”咲心里嘟囔着，不知道自己送的第一份礼物是否会让他开心。但是店主打断了他的思考，于是咲伸手接过店主递来的泛着气泡的绿色汽水。

“打开还是不打开？”他问咲。

“不，现在不要打开。”咲小声地回答。然而店主却快速的在杯子的封面上扎了一个小而尖锐的洞。

“我说不打开。”咲再次出声辩解，语句里已有些许怒意。

“所以我只是扎了个小洞，不然等会儿汽水会涌出来。”

老板的回答让咲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这是他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咲只是一味的希望事情可以按他预想的方式进行。

不要横生枝节，不要徒增曲折。

我想要的，只是那些可以带来阳光的东西。我要活在阳光下，但不要一个人。

咲低下头，走出店铺。

二

咲养了一株叫做Abby的花。不过十五元钱，它的生命便可以被轻易地交换给咲。

他刚刚接过它的时候。它还没有开放，身体上还有未干的几瓣水珠。

那些新生的、还对未来充满着期待的芽儿被包在劣质的塑料布里，等待揭开的那个人。

咲揭开了它。并把它移种到另一个略大一点的花盆里。

这便算是一种交代了吧。谢谢你信任我。咲悄悄地冲它耳语。

只是Abby即使从塑料布里解放了出来，它仍像是被拧过的、皱巴巴的一块。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现在这个孩子最大的安慰是自己有了个家。

咲现在是一个有责任的人了。

咲把纸片交给同学，说交给那个站在阴影下的男生。

然后咲就不见了。他跑得太快，眨眼间便没入走廊尽头。

“因为我不想看见发生的过程。送东西的人，本来应该是我才对。”

三

Abby在不断地生长。但同时又不停地在趋近消亡。这不是什么玄奥的哲学问题，而确实是它现在所持续的一种状态。

花朵盛开，花枝却逐渐枯萎。像是洋溢着欢笑的瘦弱孩子。着实令咲心疼。

那么，自己花钱买下它的行为，是错误的吗？还是这个唐突的决定是存在纰漏的呢？

我只是想养一盆花啊。咲怀着委屈自语。

“可是你连自己的照顾不好，又怎么能照顾好其他生命呢？”同桌指了指咲手腕上的伤口。

咲是麻烦的孩子。

多久再无音讯。那个男生。

咲说，这大概又是一场落空的感情。他毕竟是即将毕业的学生。战场在不远的明天，他应已无闲心顾虑其他。

“那么，就应该不再打扰。”咲听见来自心底的声音，“如果你就此停手，那么留下的就只是一段令人怅惘的回忆，它不会有痛苦。”

但是。咲回答说。在不经历过既定会发生的事之前，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世界所赠予我的是祝福还是诅咒。如果诸神怜悯我，那么我就会得到我所追求的东西。

“诸神怜悯你。在更需要的时候。你的信仰不应该只值五十多天的虚无。”

虚无？

“是的。咲，我说情感是虚无。它被你时刻依赖，可是没有它才是你最为强大的时候。你分明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下去，却始终会为幻象所累。”

咲再次哑口无言。最近他的立场总是站不住脚，这让他心烦。

四

“你的Abby要死了。”同桌敲了敲咲的头。

“我的Abby要死了。”咲喃喃重复。心里没有悲哀，只是平静。

但这对它是否意味着更大的悲哀呢？

咲从窗边移到教室的另一头后，咲便很少想起Abby了。

“那么，是不是你离开校园之后，我也会逐渐逐渐，在大脑里擦去你的轮廓？”

“掸掉一些灰尘，剥落一些色泽。故事会逐渐斑驳。所以呢，这段时间里所存在的、所有的希冀与空芜，最后是支付给了谁？”咲开始不断写下零散的句子，可是却没有试图把它们裁下来。“大概是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咲低下了头。

现在咲来到窗边，看着面前这株即将死亡的花。心里没有悲哀，只是平静，像是被抹平的水泥墙块。光滑齐整。

“缩在角落里的可怜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只是想活下去。但是你被提供的生活不能支撑你的愿望。

你可以相信命。也可以相信自己。但最终这个世界会只剩下谎言和无情。”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张了。”咲轻声对自己说。

五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咲走出教室门。

那个男生站在门口，与咲擦身而过。在这个瞬间，咲的心几近要跳出来了。

但是他不认识咲，倒是认识帮咲送东西的那个同学。

他在一旁看着咲和同学走过，保持着安静。咲站得远远的，注视着他阴影下的面容。

他总是在阴影下出现，却又总可以从阴影里信步踱出。游刃有余。这是一种让咲羡慕的能力。

所以这大概便是咲喜欢他的因由。带着阳光气息的高大少年。让咲似乎可以得着拯救。

虚无。咲想起这个词。这段故事，始终是没有根基的。一切都像是被从虚空中抽出来的、冰冷黏腻的黑暗大海。带来盲困并掳走理性。

咲始终只是被感情牵着鼻子走动。这是软肋。

Abby只剩下了最后两株还未完全枯萎的枝条。

刚刚开放的、还准备着开放的，都停滞下来。时间被禁锢在花苞内，由饱满转向空枯。

最初的蓓蕾似乎还在奋力一搏，试图从青涩而内敛的嫩粉转型成为张扬的颜色。但是这注定是一件无望的事。大限将至。这是咲的责任。

“所以，事实证明。咲，一个不够爱自己的人给予不了外界正确的爱。他们要么太少要么太多，而这完全取决于你的心情。咲，说到底，你还只是一个需索无度的任性孩子。”

六

“你好呀，小学妹。很高兴认识你。”咲从手里接过那个男生写来的小纸条。

纸条已经很皱了。他刚才一定紧紧地握过它。

咲假装自己正牵着他的手，拼命用手指吸收着纸条上的余温。

这是来自他的回应啊。咲有些开心。

可惜的是，纸条上写明的对象是“小学妹”。不是咲，也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只来自于他的想象。一个情窦初开的，爱恋着自己学长的少女。

虚无。彼此的空虚。没有根基的感情。

“咲，你看。爱如此卑微，仅靠想象便足以度日。可当这些致幻的肥皂泡破裂之后。所留下来的只有破裂时溅射开来的水渍，大朵大朵地铺在地面上。宛如淋漓血迹。”

“现在我不能不让他知道我是谁了。”咲想。所以咲追了出去。

“那个。”咲在二楼追上了他，扯了扯他的衣角，“其实喜欢你的人是我。”

他的表情会是怎样的呢？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光是亲口说出这句话就耗光我努力积攒下来的勇气了。”咲跑回教室后，哭着写下了这段话。

Abby的最后一朵花也变得枯黄了。

可是它仍然固执地挺着身子。仿佛一只从废墟中伸出的、骨瘦嶙峋的手。

渴求希望，渴求新生。

七

“其实谢谢你。在更多的感情生长出来之前，及时地掐断我。所以我的欢欣和馨香都可以被保存在壳的最深处。被复杂而小心地包裹起来。我可以在热水中舒展身体，慢慢地，散成一碗色泽浓郁的茶汤。苦涩，却让人尝尽世态炎凉。”

后来，他再遇见咲，只是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同学对咲说，他的眼神里满是厌恶。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啦。咲说。所以这又是一场落空的感情。

Abby已经完全凋谢了。变的枯干卷曲，被弃置在泥土里，无人问津。

它活了三个星期。也曾开得非常丰盈与美好。

八

他终于毕业离开。

九

这一个来，所以上一个被遗忘。伤疤反复揭开又合上。

那些博学的人说，人的一生里。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被赋予了意义的。

那些出现过又沉没的少年排着参差不齐的队伍前来，不断地证明咲爱的能力。

像这样，凭吊着咲的信念，再肆意摧毁。

咲会因此变得更坚强。像不断不断被淬炼的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