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阿哥慢慢走

作者: 东华岭野人 | 来源:发表于2021-08-03 05:44 被阅读0次

                                    一

        江西坳有开满山野的云锦杜鹃,还有一条由炎陵往遂川的石板路。

      娟子的家就在江西坳的半腰,杜鹃花丛之中,石板路的近旁。 

      四月里的一天,娟子坐在自家门口的杜鹃树下搓麻线。娟子且搓且唱:

    啊呀嘞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小心路上有石头

      碰到阿哥的脚趾头

      痛在老妹的心里头......

      娟子跟前的木盆里贮满了泉水,浸着上一年刮的苎麻皮,苎麻皮被浸泡得极软绵极细薄,集成一团,如游在净空里的一朵轻云。娟子从水里捞起一片,摊在卷起了一只裤管的大腿上,一只手抚着大腿柔柔地搓,另一只手捏着苎麻皮的一端一边细细捻,一边轻轻抽,变把戏一样,腿手之间慢慢吐出灰白色的细线,越吐越长越吐越长,最后一扬手,细线无声地落在另一边的大腿上——那腿上已经挂了很多条麻线,数不过来。搓线的那片嫩白,已透着红哎——那种粉粉的红,就像娟子头顶的杜鹃花。

      娟子家门口的杜鹃树好大。多大?这么说吧,每一个来讨水喝的过路人都说,呵,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杜鹃树!没看过没看过,遂川没有,炎陵也没有。每次这个时候,娟子都要问,你打哪端来?要到哪端去?打遂川来,到炎陵去,还是打炎陵来,到遂川去?娟子手里捧着的瓢,满满的一瓢水荡来荡去,像个不安分的细伢子。也是这个时候,娟子的父亲就要吆喝了,多大了还不懂事,不先给客人喝口水,就赶着问东问西。娟子的眼睛跟瓢里的水一样清澈,看着喝水人。路人总是边咕咚咕咚吞水边上下打量娟子,还瓢的时候赞一句,老乡的女娃好标致。娟子曾经问父亲,他们都说我标致,我有没有奶奶标致?父亲笑着回答,你奶奶做姑娘的时候,担盐挑茶的过路人来讨水喝,一站下就忘记走路了;你呢,过路人喝完水,掉头就走,人家夸你标致,是感激你端的那瓢水呢。娟子的心神游走了,看那株杜鹃树,心里说,阿爸没见过我奶奶做姑娘时的模样,你见过,你说,我们两个谁更好看。又说,你肯定也会向着我奶奶,当年那个炎陵来的挑脚后生把你从杂柴蓬中挖出来,移到这个又通风又见阳光的地方,我奶奶又小心伺候了你三十年,让你长那么大,你不向着她向着谁呀。

      娟子没有见过奶奶,但她知道,五十年前,炎陵的那个俊脸后生从化雪后到大雪封山前,每个月都要在那条石板路上往返一回,担茶挑盐,每次都要去这个姑娘家里讨水喝,顺便带走她搓的麻线,带到遂川或炎陵去,卖给鞋匠钎鞋,卖给打渔人织网。

      每个月,这个姑娘都会算好日子,哪儿也不去,就等在家里,等炎陵后生从这里经过,来讨水喝。然后,两人说上几句话,心里甜甜的。

      后来有一天,后生说,妹子像杜鹃花一样好看。

      妹子应,来年杜鹃开花,你来吃我做的艾米果。

      第二年杜鹃花开,满山满山把天空都映得粉红,炎陵后生来吃了她的艾叶米果。

      这是个特别的日子。

      男人决定种一棵杜鹃树作纪念,他找遍了整个江西坳,从百鸟群里寻出了一只凤凰,花朵特别大特别鲜亮特别耀眼,美得像心里住着的那个女人。

      男人对女人说,等明年杜鹃花开,我用八抬大桥来娶你。

      女人说 ,三尺宽的路,走不了八抬桥,你一个人来,我也跟你走......

      娟子意想着奶奶的事,突然想,有没有一个俊脸后生,也从石板路的一端来,也为她种一棵杜鹃树?娟子想着想着,脸就红了。

      杜鹃花下的娟子,红着脸搓麻线,红着脸哼山歌: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二

      还真有俊脸后生来。

      那天中午,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那一山杜鹃花也明晃晃地亮着,像天上的云霞落在了山坡上。云霞里站着一个人,那人对着娟子家的房子喊:

      老乡,老乡!

      一口好听的官话。

      娟子父亲和那人攀谈。娟子正在做饭,偷偷从窗户口望过去,看见一个戴八角帽穿灰军装的红军战士。那红军打着绑腿束着皮带,很挺拔。娟子忙舀了一瓢泉水捧过去。看清楚了,他的眉很浓,眼睛像星子,脸上有个酒窝,像在笑;他的上衣口袋里扣着一根笔——他还识文断字!

      娟子突然想起杜鹃树下的那个念头,心里有只小鹿在撞,咚咚,咚咚,咚咚......

      红军战士喝完水,把瓢递回来,说,真甜,谢谢。

      真好听。

      父亲告诉娟子,红军要在这附近挖壕沟。那个战士与他商量,准备在挖壕沟的这段日子上他家搭伙吃饭。父亲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有些难为情。

      阿爸,你怎么能收钱。

      小伙子说他们有纪律。

      娟子对父亲翻白眼。

      娟子心情愉悦。

      娟子唱山歌:

      啊呀嘞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很快,娟子与搭伙的几个红军战士熟稔了。

      那个俊脸战士叫李响,家在老远老远的地方。李响乐乐呵呵的,干活的时候喜欢唱歌。

      中国工农起来,拥护共产党,打倒土豪地主们,分田分地忙。

      中国工农起来,拥护共产党,消灭压迫和剥削,工农得解放。

      中国工农起来,拥护共产党,扩大我们铁红军,勇敢上前方......

      娟子听见李响的歌声,心里的山歌也会响起来,但她不唱,她会打一木桶山泉水,带上几个煨好的红薯,顺着石板路到那儿去。第一瓢水一定是给李响阿哥(她心里已经叫他阿哥了)的,最大个的红薯也是给阿哥留着的。有的时候明明听见了歌声,但到那儿却不见他人,娟子就左顾右盼。

      其他战士会朝一处杜鹃丛边笑边喊:李响,娟妹子找你来啦!

      娟子通红着脸,勇敢地站着,等李响阿哥出现。

      日子像山泉水一样甜,却飞一般快。

      壕沟挖好了。

      李响要驻防到其他地方去。

      分别那天,娟子拉着李响来到她家的杜鹃树下,指着已经落了花的树,轻声说:

        来年杜鹃花开,你来吃我做的艾米果。

        好。

          我在我家的杜鹃树下等你。

          好。

        一定要来!

        一定来。

      娟子目送她的红军阿哥顺着石板路走,走了一段路,然后一拐,拐向了去茨坪的小路,不见了。

      薄薄的忧伤从娟子心里升起来,像一张纱笼住了眼睛,她有点看不清路,看不清树,她想给李响阿哥唱那首山歌。可是他走远了,远得听不见她的歌声了。但娟子还是唱了,轻轻地唱,她让自己替他听: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小心路上有石头

      碰到阿哥的脚趾头

      痛在老妹的心里头......

                                      三

      打仗了,打了好几个月的仗。

      娟子父亲带着女儿到山外的亲戚家避了好几个月。回到江西坳的时候,已是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日子。

      家还在,家里的杜鹃树还在。山坡上浩浩荡荡,粉红色的云锦一层接着一层往上铺,似乎准备迎接天上下来的贵客。娟子蹲在杜鹃丛里,像坐在一片彩霞上:她在寻找当月最鲜嫩的艾叶。

      娟子要做天底下最好的艾叶米果。

      自从李响走后,娟子的心好像被什么挖了个洞,这个洞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娟子的心完全空了。空了心的娟子走路轻飘飘的。后来,听说要打仗了,娟子很不安,成天成天追着父亲问,要打仗了吗?真的要打仗了吗?再后来,真的打仗了,父亲带她出了山。在山外的那段日子,娟子那颗空了的心又被什么纠扯着,提到了嗓子眼里。又问不到打仗的情况,嗓子眼里的那颗空心一直放不下来。

      简直度日如年。

      娟子还做了一个最可怕的梦。在梦里,娟子做好了一篮子艾叶米果等李响阿哥。李响阿哥站在石板路上朝她招手。娟子心里开了花一样,跑过去,招手的阿哥突然僵直地倒下,脸上身上全是血。吓醒后的娟子哭了一夜。

      据说梦都是相反的事。

      于是娟子很肯定地说,梦都是相反的事!

      父亲说,我们娟儿有心事了,很重很重的心事。

      现在,娟子回来了,看见坳上的杜鹃花开得那么灿烂,每一朵都在笑着,像李响阿哥的酒窝。

      多好看的天地!

      李响阿哥一定会来!李响阿哥一来,我的心就满了,就实了。娟子想着想着就笑了,哼起了那首山歌。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洗艾叶,煮艾叶,磨糯米粉,和粉,揉米果,蒸。墨绿色的散着艾叶清香的米果一屉屉出锅。

      娟子站在门口的杜鹃树下望那边的石板路。

      一天,不见人来。

      两天,不见人来。

      十天,不见人来。

      ……

      杜鹃花快要落了。

      娟子心乱如麻,仰头问杜鹃树,我回来之前,他就来过了,是不是?他来了,看见家里没有人,以为我不会回来了,就不来了,是不是?他来了,见树下没有我,以为我忘记了要等他,就不来了,是不是?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就摇一摇你的枝丫。

      没有风,枝丫不摇动,连花瓣都没有动一下。

      娟子站着,如石头雕成的像。

      父亲说,别等了,兴许……

      娟子瞪父亲,眼里像有个塞子,生生地把父亲的喉咙堵住。奶奶当年就是这样。自从那男人答应来娶她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杜鹃花开花落,整整三十年,她等了三十年。奶奶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要去找他!

      杜鹃花完全落了的时候,娟子去茨坪找她的阿哥了。

      娟子一路走一路问:

      婶子,你晓得茨坪怎么走?

      阿叔,你晓得茨坪怎么走?

      ……

      婶子,你晓得有个叫李响的红军么?

      阿叔,有个叫李响的,口袋扣根笔……

      阿伯……

      ……

      就这样一路问到茨坪,又在茨坪乱走,见人就问要找的那个人。

      茨坪人告诉她,她一定找不到李响,部队早就离开了,李响不是牺牲了就是随队伍走了。

      茨坪人又说,既然那个红军战士是个识字的人,那可能没有直接打仗,那很可能活着,那就是随队伍走了。

      娟子坚信,她的阿哥随队伍走了。

      娟子努力让自己的心放下去,但无论如何也收拾不了浓浓的凄凉。娟子在凄凉里往回走,走着走着,站住,对着远去的山峦高声唱: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小心路上有石头

      碰到阿哥的脚趾头

      痛在老妹的心里头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走到天边要记心头

      老妹等你呦长相守

      老妹等你呦到白头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

      革命胜利呦你回头

      老妹等你呦长相守

        老妹等你呦到白头……

      娟子唱着唱着,已泣不成声了,她看见一块大石头,抱着它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后记

        很多年过去,江西坳的那户人家早已不在了,那条石板路也早已断了行人,唯有满山的杜鹃,依然开得那么灿烂。每年四月,我去江西坳看杜鹃花,总要试图寻找人为栽种的那一棵。我想,如果它还在,应该可以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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