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6岁,哥哥12岁,升到了镇上的初中,住校,只得周末才回来。
怕我孤单,妈妈从大姨家抱回来一只小狗,一窝6只,只有它是一片金黄色,没有一根杂毛,奶呼呼地躺在妈妈怀里。
暖秋的阳光照在它金黄色的绒毛上,像风吹动金色的麦田,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我伸出手指轻轻挠它的下巴:“就叫你金金,好不好?”它抬起黝黑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好像在说:“好呀好呀。”
粉嫩的舌头一下一下的舔着我的手指,酥酥麻麻,我“咯咯咯”地笑起来,阳光落在我沾着口水的手指上,闪闪发亮。
我幼时患有眼疾,眼睛见不得强光,别的小孩是鼻子下面挂着两泡鼻涕,而我是眼睛下面随时挂着四行泪。大院里的孩子不爱和我玩儿,嫌我麻烦精,笑我爱哭鬼,看到我,他们就扒拉着眼睛做出哭的表情“哇哇哇……”地朝我做鬼脸。
我习惯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坐在田埂上编花环,我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村里的老人常背地里说我是个“怪小孩。”
金金很乖,我看书它就坐在我的脚边,时不时用尾巴蹭一蹭我的裤腿,汪汪汪地叫上几声,企图引起我的注意,希望我带着它玩儿。
金金也很调皮,我摘菜的时候,它就围着菜转圈圈,让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偶尔还会叼着菜跑得远远的,等我去抢,我不去,它又会叼着回来蹭蹭我的手,好像在说:“我错了。”
金金又很粘人,晚上睡觉一定要睡在我的脚边。妈妈用我的旧棉衣给它做了一个窝,但金金晚上从来不睡它自己的窝,不让它上床,它就会趴在床沿,摇着小尾巴湿漉漉地看着我,小声呜呜呜地叫。直到我不理它,它便知道,我同意了,然后欢快地跳上床,蜷缩在我的脚边,尾巴尖一下一下地扫过我的脚,像个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孩子。
有了金金,生活好像一下子鲜活起来。
每天放学,金金都站在路口,看到我的身影,便一阵风似地冲过来,用头蹭的手掌,期待我能摸摸它。
回到家,又献宝似的叼着它的战利品丢在我的脚边,汪汪汪地叫着:“送给你的礼物。”有时候是骨头,有时候是肉,有时候是不知道从哪里刨出来的娃娃、木头、纸片……
一切它喜欢的,觉得我会喜欢的东西,它都会叼到我的面前,邀功似的用它的爪子拍拍我的脚背,我哭笑不得地挠着它的脖子,警告它:“金金,别再去刨土,不然不让你上床睡觉!”
金金一点点长大,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小小的一团,软乎乎地歪在我的脚边吸取温暖,而是高昂着头,雄赳赳地走在我前面,像保护公主的骑士。
一天,我摘菜回来从大伯家门前经过,他家的大公鸡从鸡圈里飞出来追着啄我,金金飞扑过来,一下咬断了大公鸡的脖子,滚烫的鸡血洒了我一手。
听到动静,大伯从屋里出来,看到金金嘴里叼着的已经断了气的公鸡,大喊一声拿着棍子冲了过来,金金以为是要打我,围着我张大嘴冲着大伯:“汪汪汪”的一阵吠叫。
棍子落在它身上,它却像是不知道痛一般,始终围在我身边,生怕那棍子落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妈妈捉了一只大公鸡到大伯家去赔罪,回来后妈妈坐在灶台前叹气:“灵灵,我们把金金栓起来吧。”
金金就坐在我的脚边,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的背,它歪着头舔着脖子上的毛,听到它的名字,它抬起头,眼珠湿润地望着我,好像在说:“别把我栓起!”
灶台里响起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火红的光映照在金金黑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里,那里面是我低着头耷拉着眼睛的脸。
“一定要拴起来吗?”
“不栓起来,再咬了别人家的鸡,金金会被打死的。”
“栓起来吧!”爸爸吸了一口旱烟,去杂物间找出来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看到爸爸拿着绳子出来,金金钻进我的怀里,呜咽着舔我的手心,一声又一声,响彻在寂静的夜晚,凄婉、哀怨、悲凉。
爸爸在屋前的核桃树下辟出了一块空地,用家里的老桉树给金金做了一间宽敞的房子,下面铺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铺上了我小时候用的小被子。
金金被栓起来的第一天,它在犬舍里横冲直撞,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呜呜呜”的喊叫声,脖子上的麻绳磨破了它的皮肤,我跑回房间拿出我一直抱着睡觉的娃娃,放在它的脚下,金金嗅到娃娃上熟悉的味道,才安静下来。
它躺在窝里,不吵不闹,有人来了就叫两声,更多的时候,它都躺在小被子上玩那只我送给它的娃娃。
只在我放学回家时才站起来摇着尾巴“嗷呜嗷呜”地叫,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熠熠生光。我解下绳子牵着它,在田埂上疯跑,在山坡上冲刺,在草地上打滚,在小河边玩水。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棉絮般的云朵在蔚蓝的天空飘浮,轻柔的晚风吹拂,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描绘着云朵变换的形状。
日子就这般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我12岁那年,升到镇上的初中。
我离家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细细的雨敲打在树枝上,灰蓝的天空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金金躺在窝里,我去摸它的头,它仿佛是知道我要离开般,叼着我的手指细细地舔,一错不错地望着我,嘴里发出幼兽似的呜咽声。
我背过身,擦干落在脸上的雨水,扯出手指急急匆匆地上了爸爸的自行车。
车子飞驰在乡间小路上,风刮过脸颊,雨滴滴答答地打在斗篷上,我回过头,依稀能听到金金低低的悲鸣。
从来没想过,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金金。
在我离家上学的第一天,村里来了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雄壮男人,他们手里拿着手腕粗的木棍,嘴里叼着烟,见了狗就打。
“我们家金金不咬人的!”妈妈没能拦住打狗的人,打狗棒一下一下地打在金金身上,金金高声嚎叫,张开锋利的牙齿,却只让那些人更狠厉,一边打一边还骂骂咧咧地说着:“果然是养不熟的畜生。”
等我回家时,金金奄奄一息地抹在厨房的稻草窝里,金黄柔亮的毛像干死的枯草一般,一撮一撮地粘连在一起。妈妈抹着眼泪哽咽地说:“就等着见你一面,一直不肯咽气。”
看到我,金金死寂的眼睛瞬间有了光泽,我蹲在它身边,它就伸出发白的舌尖慢慢地舔我的手指,慢慢地挪到我的怀里,小声呜呜鸣叫。
因金金而滚烫热烈的心,重新孤寂、冷漠,我又成了那个孤僻怪异不爱说话的怪小孩。
很长一段时间,我变得沉默不说话,常常盯着金金的小木屋发呆。妈妈告诉我,大姨家的狗又下了崽,有一只和金金很像,问我要不要养。
我拒绝了,即便再像金金,也不会是金金。
此后很多年,金金那不愿闭上的眼睛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午夜梦回时,我习惯地用脚去寻找那一抹温暖,却只感受到一袭冰凉。
金金是独一无二的,是它陪我走出了孤寂的童年,在我心中,金金不是狗,而是唯一的玩伴,是我永远也不能忘怀的朋友。
不养宠物,是我对金金永远的缅怀。无论我有了多少朋友,那个位置也一直会留给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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