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正睡得香,火车上的广播把我吵醒了:“各位旅客,包头东车站到了,请您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
我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站台上亮着橘黄色的灯光,旅客们提着大包小包走向地道口,头发被大风吹得糊在脸上,缩着脖子,眼睛也不由眯起来。时间已入十月份,虽然在站台上看不到植物,但还是能感到一片萧索。
乘客下完了。火车慢慢启动,渐渐加速驶离站台,车窗外的世界重新被黑暗吞噬。我的视线还停留在车窗上。忽然,车窗上映出一张脸,呆滞又略显焦灼的眼神正与我的视线相遇!我吓了一跳,赶紧将视线移开。
这个眼神正来自我对面的中年人。晚上八点多从呼和浩特站上车后,我就注意到了他。他留着很显眼的光头,大约四十五六岁,穿一件略微显大的棕色皮夹克,沉默不语。
自从上车我就没见他说一句话,他只是保持着一个姿势,木然盯着窗外,若有所思。坐在他身边的那位秃顶大叔却看起来很健谈,一上车就把桌上的不锈钢托盘拉到跟前,一边嗑瓜子一边找话题和他闲聊。可他看起来似乎毫无兴趣,只用一个单音节的“嗯”重复回应着。那个秃顶的大叔把装瓜子的塑料袋用两只手提起来,送到他跟前,嘴里边嗑瓜子边说:“来,小兄弟,一起嗑吧!”他头也没回,只是把交叉在胸前的一只手抽出来停在空中,微微摆了摆,然后又放回胸前,继续盯着窗外的夜色出神。提着塑料袋的中年大叔只得把塑料袋放下,屁股稍微往外挪了挪,继续悻悻地嗑瓜子。
看到对面这位光头大哥冷冰冰的样子,我忍不住将放在暖气片跟前的包往回拉了拉,感觉浑身发冷。
—02—
我此行是要去乌海看望一个高中同学,很不幸,不久前由于考研失利,他得了抑郁症,据说整天坐在客厅一角的椅子上一言不发。记得高中那会儿我俩还是前后桌,他特别调皮,总能想到各种古灵精怪的点子来整我,真没想到他这么开朗的人居然也会想不开,得这样的病。
想着想着,我又慢慢睡着了。车上的暖气不大好,身上盖一个外套还觉得冷嗖嗖的。迷迷糊糊的,我好像回到了东北老家的山上,在一尺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奔,身后是两只灰色的野狼,在夜色的掩护下,用焦虑又饥渴的眼神盯着我。
我被这梦吓了一个激灵,差点把外套扔到对面的光头大哥脸上。他正在抽烟,坐着一动不动,还是那种眼神,正直勾勾盯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看一眼手表,已是午夜十二点一刻。
此时,头顶的喇叭里忽然响起了男乘务员的声音:“各位旅客,刚刚我们在7号车厢逮捕了一名扒手,请大家务必保管好自己的财务,防止小偷同伙继续作案,一旦发现可疑人物,请及时通知我们!”这条广播像一道霹雳,在午夜寂静的车厢里炸开了。人们都在车厢白晃晃的灯光下,揉着惺忪的睡眼,蹬腿的蹬腿,翻身的翻身,一时间,原本寂静的车厢又起了些许杂音。
我注意到,坐我对面的光头大哥在听到广播后好像有点坐立不安,他将盯着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紧了紧身上那件棕色的皮夹克,站起身来。他向我身后的过道方向指了指,做了个挥手的手势。“呲——呲!”,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拖着一个大蛇皮袋子走到了我们跟前。光头大哥挥一挥手,示意老大爷坐他那里。老大爷可能有些意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对着他连连点头。光头大哥也不理,转身朝着车厢尽头快步走去。
—03—
我总感觉这光头大哥有些怪,想起广播里刚刚说的事情,不由身上起鸡皮疙瘩。这位光头大哥不会就是被逮那人的同伙吧!此刻,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旅客们大都已经熟睡。我探出身子,悄悄向他走过去的方向望了望,发现他后面腰部的位置鼓鼓囊囊的。我去,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了,这小子八成是带着工具作案去了。
该不该报警呢?我心里打着鼓,报警好说,可万一人家不是小偷呢,那不是冤枉好人了嘛。我又壮着胆子朝过道的方向望了望,想确定一下。发现他在车厢尽头的接口处停下来,把手伸向后腰部位,然后一闪身躲进了车厢接口处的车门位置。
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个小偷的同伙。但现在火车上的人都已熟睡,我如果冒然出去肯定会让他怀疑。算了,还是明哲保身吧,像他这种人,身上八成带着家伙,我要是出去硬来只能吃亏。想到这儿,我无奈地靠在车窗上,眯起眼睛,强迫自己睡觉——嗯,眼不见,心不烦。
时间在寂静的车厢里大约过去十分钟,可我却感觉像过了俩小时。这觉哪那么容易睡着啊,我烦躁地睁开眼睛,看到对面的秃顶大叔已经睡着了,四仰八叉地靠在椅背上,一个兜还朝外翻着。我不由暗笑,这位大叔还真是心大。我又翻身朝过道的方向看了看,发现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家伙八成是在琢磨下手的对象!看看对面憨乎乎的中年大叔,再想想自己这二十几年受的教育,总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装着,哪怕搞出点动静来提醒下大家也行。
想到这儿,我壮了壮胆子,慢慢站起身朝过道方向走去,假装要去上厕所。我想,万一那家伙发现我,拿着匕首冲过来,我就大喊一声把两车厢人都叫起来。厕所就在两节车厢的接口处,我慢慢向前走,尽量显得从容。越来越近了,忽然,一个人影从车厢接口处走出来,我冷不丁让吓一哆嗦——就是他!我心想,这下完了,我不得不先喊一嗓子了!
—04—
他见我走过去,冲我礼貌地点了点头,又尴尬地笑了笑。此时他只露出半截身子,所以我无法判断他另一只手里拿的是什么。但我已经走到这儿了,总不能退回去吧。假如我现在退回去的话,他一定会发现我在跟踪他。想到这儿,我大着胆子,尽量压稳脚步朝前走去。喉咙里干燥异常,仿佛有一只手,随时准备帮我呼救。
我走到他跟前,一下子呆住了——他手里拿着的尽然是一本书,一本已经快被翻烂的旧书。他看到我过去,又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也睡不着啊?”我木讷地回应:“啊……是……我也睡不太着,就出来……溜达溜达。”“哦,呵呵!我也是。刚才正好看到过道里有一个老头,干脆就让他坐我那儿好了。”“哦,这样啊,你人真好。你手里拿的什么书啊?”我很好奇,他会看一本什么样的书,而且会翻得这么烂。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哦,是本讲心理学的书,挺深奥的,我小学文化,看这书不太好懂,已经翻了好几遍了。”我差点惊掉下巴,他怎么会去啃这样一本书呢,看来他这人还真是神秘。
看到我的神情,他好像也猜到了,缓缓说道:“小兄弟,不瞒你说,我是个离了婚的男人,现在一个人在城里打工,孩子寄养在银川他奶奶家,现在上初一。去年有段时间,孩子忽然莫名其妙地不咋爱说话了,他奶奶也没当回事。后来这孩子在学校里也越来越孤僻,甚至有几次还出现自残的事情。他们老师吓坏了,就把他送到家里,和他奶奶说了这个事情。他奶奶也弄不清楚,只知道老师说情况很严重,就给我打电话催我回来。开始,我带着他看了好多医生,但就是不见好转。后来,我干脆辞了工作,专心在老家陪他,又买了一些抑郁症方面的书籍自己学习,想慢慢帮助孩子走出来,没想到果然起作用了。现在他已经好多了,我刚出来打了两个月工赚点钱,还是放心不下他,这不,又请假说回去看看。”
看着他手里那本缺角泛黄,又皱巴巴的书,我真无法想象这本书经历了什么,这位父亲又经历了什么。我问他:“您觉得是什么让您的孩子又重新走出来了呢?”他憨厚地笑了笑说:“就是对孩子好一点嘛,应该多陪陪他!”他说话的时候很朴实,之前我真是错怪这位光头大哥了。我暗想,这次去乌海原本只请了两天的假,这么看来,我也得多请几天了,我要多陪陪我的高中同学。
凌晨三点二十分,火车到达乌海站,我在站台上和光头大哥挥手告别,虽然乌海的风很大,但我的心里却暖暖的。希望清晨火车到达银川的时候,也会是一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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