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阿河

作者: 谢明朗 | 来源:发表于2017-08-23 12:29 被阅读645次
一念善,一念恶;一念佛,一念魔。

阿河知道,这一辈子自己都只是一个未落网的杀人犯。

阿河不喜欢她弟弟,她们姐弟俩可以说是天生的冤家。

尽管阿源长得一副天使的面孔,皮肤比他姐姐还要白皙,还要吹弹可破,眼睛就像两颗会说话的紫玉葡萄,唇红齿白,三岁就会背一百首儿歌,阿河还是知道,这幅皮囊下面藏着一只恶魔。

幼儿园的早餐一般都是鸡蛋牛奶,但对于阿河来说,永远都是一顿训斥和罚站。阿源总是会扮着可怜的样子,把自己的鸡蛋递给阿河说,姐姐,烫手,帮我剥剥。待阿河忍着烫把水煮蛋剥好,他就两口把蛋吞进嘴里,看着阿河剥她自己那颗蛋的时候,他就发出不大不小但又引起老师注意的哭声,那哭声极其伤感动人,幼儿园老师跑过来,拍了拍阿源的后背,阿源一抽一噎的嘟囔,姐姐吃了我的鸡蛋,还要再吃第二颗!

幼儿园老师看看阿河旁边剥了一地的鸡蛋壳,再看看她手里紧紧捏着的那一颗,满脸厌恶的提着领子把她薅起来。

去去,墙边站着!姐姐怎么还欺负弟弟!

阿河只好放下手里的水煮蛋,默默站起来蹭到远远的墙角,背对着所有人,盯着墙上的裂纹发呆。阿源的坏招儿总是屡试不爽,不知道是不是在母体他就是天生的霸主,以压倒性的气势吸收了母亲给予她们的百分之九十的养分,所以生下来聪明伶俐过头儿,而阿河在胚胎中就没有抢夺过弟弟,自小就傻傻呆呆,两只灯泡样的大眼无神,拖着快要过了河的两条大鼻涕一路长大。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弱质的外貌包裹下,却是成熟的满满恨意。

小班开始就没怎么吃过早饭的阿河长到大班也是瘦瘦弱弱,其他女孩子都像茁壮的苹果,红润光泽,只有她,面黄肌瘦。阿源的个头已经超过她了,他总是跟在老师后面讨大人欢心,说一些孩子才会说的俏皮话儿,可阿河偷听过他和几个淘气的男生在男厕所里交流成年人才会说的一些下三滥的词汇。当他们小便完出厕所的时候,看见了阿河,那几个男生冲着阿源叫,看!你的傻姐姐在等你呢!

阿源在男孩子们的欢叫里一步一步走近阿河,他的眼睛还是微微笑的,嘴角还是弯弯翘着,他以幼稚的、模仿大人的口气,向他的傻姐姐说了一个词,看你妈个*。

以阿河的智商,她还理解不了句子里的*是暗示自己身上的一个器官。她咧嘴露出一个毫无敌意的笑容,几个男孩子上前搡了她一把,飞快的跑走了。

湛蓝的天空飘飞着几朵絮状的云朵,阿河跌坐在地上,脑袋仰着,双眼直直的望着太阳,不到五秒钟,她就感觉到所有的热量似乎都集中到了眼球里,炸着她的神经锐痛起来。她屁股下的土坷垃不说话,被压折的小草不说话,只有掌心被搓破皮的部分有点疼。唯独疼痛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能清晰的意识到对阿源的厌恶之感。一只橘皮小猫从幼儿园的围墙上跳了下来,它围着阿河转了几圈,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背,阿河低头看了看小猫,也轻轻摸了摸它头顶的软毛。

那段时间阿河终于交到了她生命里第一个真正的朋友。自由活动的时候,阿河带着剩菜跑到墙根儿,小橘猫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它的毛蓬松柔软,阿河把手指插进它的毛发里,就像抚摸着一团细暖的梦。阿河和小橘猫讲自己听到的故事,讲自己的小秘密,讲天马行空的胡话,讲自己的弟弟阿源,每个下午小橘猫都陪着阿河,好像它真的听得懂她说的话一样。

阿源对他姐姐的戏弄逐渐被其他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他交了几个和他一样活泼调皮的男孩子做朋友,他们开始研究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仿佛他们到了开始对生命本质好奇的阶段,几个男生蹲在树下,用钢尺切割毛毛虫蚯蚓,用竹子簸箕捕麻雀,用筷子夹金鱼,用尿淹蚂蚁洞,用尽一切他们能想到的主意。直到有一天,阿源去上厕所,偶然看见了偷偷摸摸往墙根儿走的阿河,在姐姐的身边,有一只灵气逼人的小橘猫,那只猫乖顺的被姐姐搂在怀里,它的肚子挺的大大的。阿源突然感到了一阵嫉妒,他不知道这嫉妒从何而来,他比阿河拥有的东西多太多了,家人老师的关爱,同龄人的羡慕,他的玩具和童话书摆满了柜子,他却在看到橘猫被阿河抱着的画面时感到了一阵难以掩饰的嫉妒。

他走回大树下,看着几个男孩正在扯断一只螳螂的后腿。阿源的眉头舒然展开了。

阿河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小橘猫,她在围墙下面久久的站着,放在墙根儿的食物都馊了,但是丝毫没有被吃掉的痕迹。今天她又独自来到了老地方,坐在一片阴凉里,闭着眼睛,孩子们欢快的嬉闹声在远处回荡。阿河不会踢毽子跳皮筋,她身体的协调能力很差,也不会画画,她总把颜色涂出圈。女生不爱和她玩,所以她只有和猫在一起的时候能舒服一些。

昏昏欲睡的阿河听到了一声猫叫,她睁开眼睛,看见小橘猫蹲在墙角,它的身后有几只毛茸茸的东西,阿河缓缓凑了过去才看清,那是几只刚出生的小猫,橘猫的肚子已经软踏踏的,它卸货了。阿河心里由衷替它开心起来。她跑进教室,想要找一点牛奶,她四处转悠,教室里没有牛奶,连杯水也没有。她又飞快跑到了后厨房的窗户,想要让做饭的老师给她一些吃的。这时候小院子中传来一阵轰叫,她扭头,看见不远处的大树下面围着里一层外一层的孩子,她急忙跑了过去。

那是她用尽全身力量跑出的最快速度,她推开孩子们,看见了橘猫还有那一群茸毛遍体的小猫,它们正哀哀地叫着,另几个男孩子手里拿着石子,瞄准了母猫和几只小猫。阿源坐在大树的根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他看见自己的姐姐阿河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傻傻的看着那几只猫,忽而纵身扑在那几只猫身上替它们挡着飞来的小石子,她的辫子被打的松了,几个围观的男孩子拍手叫好,女孩子们叽叽喳喳,没有人上前阻止,没有人可怜那几只猫,更没有可怜阿河。

那是个阴天发生的事,阴的就好像要发生悲惨的事。阿河挨了好一会儿石子,猛地站起来向那几个男孩子又扑了过去,她的眼泪飞洒在身后,她的鼻涕拖得老长,她的嚎叫尖的吓人,几个男孩子都又躲又搡,阿源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近了又打又闹的阿河,伸手推了她一把。

阿河第三次扑在了地上,她的身体拧的像一条麻花,面朝黄土背朝天。孩子们都安静了,连那几个淘气的男孩子都静了下来,老师跑了过来,大家都看到从阿河面部下面渐渐蔓延出一滩深红色的血。

老师扶起了阿河,她看见小女孩的上嘴唇到鼻孔被划开了一条深深的口子,从伤口里正流出黑红色的液体。伤口上沾着沙土。

阿河没有哭也没有闹,她的辫子还是松松垮垮的,衣服也松松垮垮的,她的眼神飘飘欲坠,直到她的视线坠在了地上那一滩小猫的尸体上,有的被石子砸的半死,有的在争执时被踩了几脚,而那只橘猫已经不见了。

阿源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惊醒了幼儿园的老师,老师抱起阿河,冲向了医院。

一星期后,阿河回到了幼儿园,她有了一个新的外号,豁嘴儿。

阿源当着全班的面,天真的和阿河说,你的嘴好像兔兔。这回阿河没有乐,她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转身走了。

在围墙下,阿河仰头看着太阳,她的眼睛感受着被光烧着的灼痛,明晃晃的阳光下,一个影子蹲在墙头,阿河凝住视线,视野里都是花花绿绿会蠕动的虫子,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那是一只橘猫,是一只带着仇恨的橘猫。阿河与它对视,橘猫看了看阿河就窜下了墙头。从此以后到幼儿园毕业,阿河都没有再见到这位伤心的朋友。

后来幼儿园放了暑假,阿河和阿源只得在家里待着。妈妈准备送阿源去学前班,阿河在家看电视,她吃着妈妈买的薯片,一边吃一边从嘴唇的中间漏出来,喝水喝汤也是这样。阿源背上了崭新的书包,他照照镜子,在家人面前,乖乖的和阿河说,姐姐,我回来教你识字好不好。

阿河还是吃着薯片,渣子从分开的嘴唇中间掉到地上。妈妈帮阿河擦了擦嘴,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叹了口气。

半夜,阿河朦朦胧胧的醒了,她听见旁边的床上悉悉索索的传来掀被子的声音,然后两只小脚丫踩在了地上,她努力睁开眼,借着外面的月光,她看见阿源迷迷瞪瞪的穿着新衣服,背上新书包,开了卧室门,他的背影融进了潮水般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就像他推她时候那样神不知鬼不觉。过了一会儿,客厅传来了一声笑,笑声越来越大,又变成了呜咽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尖,又变成了惨叫,惨叫越来越高,椅子紧接着被撞翻了,客厅的灯亮了。他们的父母从卧室跑到了客厅,阿河也一步步走了出来,在客厅中央,阿源穿戴整齐,躺在地上抽搐着,就像躺在电门上一样,浑身没有一处地方不在抽动,他眼白翻上来,身下的阴影汪成一滩黑水。

妈妈上去抱住了儿子,爸爸使劲捏着阿源的下巴,过了一会儿阿源不动了,他的呼吸又恢复了睡梦里的沉稳。妈妈轻声问,阿源是不是梦游了。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漆黑的子夜像一个包裹严密的集装箱,里面装着梦境各异的人们。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妈妈低头看着怀里的阿源,他像一个小天使,安静的沉睡着。

在阿河的记忆里,阿源终究没有上成学前班。从那天晚上过后,每天阿源都会在半夜的睡梦里起来,绕着客厅瞎走,但绝不会碰倒任何一个家具,他没有声音,没有气息,没有知觉,即便妈妈把灯打开,三个人都默默看着阿源半合着眼睛,在客厅里一圈一圈的打转,他也不会醒来,也不会停下。后来阿河就不看了,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眼睛盯着墙上的裂纹,就像在幼儿园罚站时一样,裂纹深处黒黒的,不像会长出生命的样子。

阿河的姥姥说,阿源是被脏东西魇住了,所以半夜跟着脏东西一圈圈的打转。过了不久,妈妈带着一个老道回来了,老道在卧室看看,在客厅看看,又抓着阿源看了看。阿源有点嫌恶的避开了头,他的黑眼球很大很圆,微微看向一边的时候就会露出白色璞玉般的眼仁。

老道说,这孩子外表看没毛病,营养也跟得上,就是八字轻,容易被东西勾着。

阿源的妈妈说,那怎么办,他天天半夜梦游已经一个多月了!

老道说,找个八字重的人,跟他拴在一起就好了。

阿源妈妈说,谁八字重?您看我行吗?

老道用眼角夹了阿源妈妈一眼说,你不行。又看了看爸爸,你也不行。他又四顾了一下,问,你们家还有个人呢?

阿源妈妈一愣,匆匆从房间拉出了阿河,她说,这是姐姐,您看…

老道摸了摸胡须,说,就她了。

临走之前,老道给阿河和阿源在手腕上各结了一根红线,他说,胎里他们还都属于阴界,阿源能量大,出生到了阳界,两个人就反过来了,阿源的八字轻的就像脆纸糊的,阿河的八字重,能压着他。老道对着姐弟手腕上的红线念了几句口诀,又说道,这两根红线一辈子都不能摘下来,摘下来阿源的魂魄就要被脏东西勾走了,这一走,形魂具散,就真的救无可救了。妈妈在旁边千谢万谢,头如蒜倒。

夜里,阿源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之后再没梦游过。家人都知道是这红线起了作用,把阿源栓了下来。阿河也再也没有听见过弟弟半夜起床的声音,她有时候彻夜盯着墙上的裂缝,那里面的确没有长出新的生命。

转眼就是幼儿园的最后一个学期,阿河和阿源依然每天去幼儿园报道。阿河吃到了没有弟弟捣乱的早餐,她喝了牛奶,吃了半个鸡蛋,另外半个偷偷的放进来手绢里。没有人和阿河玩,孩子们都跑到院子里自由活动,她一个人坐在床上,玻璃上映着她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和阿源截然不同的脸孔,眉毛杂乱,眼大无神,鼻子到上嘴唇那里是一条黒黒的疤,这疤会跟着她一辈子。阿河不想为自己的不幸痛哭,只是当她想起她唯一的朋友时,心里才会非常的难过。

不知道那只橘猫跑到了哪里,还有没有生小猫。窗外是跑来跑去的孩子们,阿河的眼神随着他们的身影移动着,在大树下坐着的是弟弟阿源,他的眼神也和自己一样不知道飘向何处,似乎定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阿源是不是在幻想孩子的那种爱情呢,幻想自己长大后的未来,幻想自己喜欢的女生,幻想自己组建家庭。而阿河自己,永远带着一条难以愈合的伤口,带着一些侮辱性的绰号,带着周围人的鄙视和可怜,默默无闻的活完这一生,她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阿源平安活下去。她看着手腕上的那条细细的红线,就像一条长在皮肤外面的毛细血管,它附着着几百年的古老咒语。

阿河下了床,走到工具架前,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猫叫。她垫着脚从笔筒里抽出一把儿童剪刀,对准自己的手腕,咔嚓剪了下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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