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顾

我是小顾，我爸是老顾。

老顾是一位二线城市二流二本大学的二级教授。教兽医，一辈子和猪牛羊鸡鸭鹅打交道，从大学毕业就留校任教，一辈子起起伏伏，也算是功成名就，如今拿了若干专家衔头退休赋闲。

但我说的不是这个老顾。

老顾是我爸，不爱运动，不爱旅游，不爱打牌，不爱应酬，甚至不爱出门，唯一的嗜好是抽烟喝酒，所以讨好我爸的唯一方法是陪他抽烟喝酒。

最开始是在家里喝，后来楼下开了个小酒馆，老顾为了方便便勉为其难地“陪我”去小酒馆喝酒。

因为老顾的话不多，所以绝大多数情况都是我俩默默地坐在吧台，喝着兑水的蓝牌，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或者是球赛发呆，面前的酒保头几次热情的打招呼聊天，老顾通常视若不见，而老顾随着年纪渐长，酒量渐差，很多时候都要我扶着回家。

后来我因为工作关系回家少了，老顾便在家里自斟自饮，这样喝完了可以直接躺床睡觉，楼下的小酒馆也去得少了。

老顾临退休的前一天下午，忽然打电话把我叫回家，说要去小酒馆喝酒。

我和老板说今晚不加班，六点半就急匆匆地回到了家。我妈在家，说老顾已经下去了，在酒馆等我。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整个酒馆里只有老顾一个人，还是坐在吧台他经常坐的那个位置，喝着万年不变的兑水蓝牌，抽着烟，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装了两三个烟头，想必是已经坐了一会，听见门响，他回头扫了我一眼，便回头继续喝酒。我坐在他旁边，倒了一杯蓝牌给自己。

老顾不紧不慢地抽完了烟，扭头看看我，这意思是让我说点啥。

这么早就回来了啊。我不知道老顾有什么心思，先投石问路。

很显然老顾对我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开场白不大满意，鼻子里随着烟气喷出一个嗯的发音。

办手续什么的都顺利吧。

嗯。老顾捏了捏手里的威士忌杯子说，今天拿了退休证。

那明天就不用上班啦。我说。

嗯。不上班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我本想说你退休了可以干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呀这种温暖人心的话，但是其实老顾除了抽烟喝酒真心没什么别的业余生活，他每天的生活流程就是上班、上课、开会、搞科研、带学生、写教案、写论文、喝酒、睡觉。这种让他活生生机械式重复了将近四十年的生活突然结束了，其实老顾是很难再找到什么新的东西可以马上填补他每天漫长的24个小时。

于是我沉默，杯子里的冰默默融化。

今天下午，好多之前的学生来了，给我搞了个欢送会。老顾忽然说。下午我在整理教案的时候，好多人忽然涌进来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之前带过的学生，拿蛋糕的鲜花的都有。

那不是很惊喜？

嗯，挺高兴的，一起吃蛋糕，拍照，还喝了点红酒，他们好像都挺开心的。

老顾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照片里一群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的男女围着老顾，一个个笑面如花，老顾每张照片都是站在一群人的正中央，手捧鲜花，显得有点腼腆。

他们闹得我最后我连教案都忘了写。

爸，退休了其实真的是好事，你看也不用忙了，好好养养身体。

嗯，我想好了。老顾认真地说。先把这些年写的教案整理整理，出本书。

……还有呢？

还有个硕士，论文还没写完，有空我再去学校指导指导。

……爸你就没点别的啥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老顾拿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脸颊微红。你说我也没什么爱好，我也想过，有空去小农场，干点农活，写写大字什么的，可是终究不是我的生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到处去玩。后来在学校久了，慢慢就不想出去了，每天学校那么多事等着，总还是觉得认真做事，心里才比较踏实。

我心里其实知道老顾是个死犟的人，一辈子在学术圈里混，靠的无非是认真踏实二字，可惜我没学好老顾的这两样，这也是老顾经常对我嗤之以鼻的主要原因。如今老顾退休了，认真了三四十年的对象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老顾心里肯定也是有些惆怅。

我为了安慰老顾，把话头引到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上，老顾酒喝多了话也多了些，聊到他高中毕业时候正好是文革的尾巴，没有高考，在乡下跟着个老师傅当乡村兽医，听到高考的消息就剩十八天，点了十八灯的灯油，除了最后一天几乎没合眼地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想考研，却因为身体有残疾学校不让读，苦苦哀求了导师借钱给他做了手术，这才过了体检。后来当了二流大学的普通教师，却想考院士的博士，托了关系去找院士被当面拒绝，回来直接住进了距离家里十分钟自行车车程的办公室，半年看了一人多高的专业书考上了博士。98年四十岁的时候一个人南下广东，一个教授在分的房子里睡了一年床板吃了一年食堂，攒钱把我和老妈从东北接了过来……

其实这些事我听老顾说了好多遍，特别是他喝完酒之后，可是我真的不厌倦听他再说一遍。

老顾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对我说，你说这半辈子就这么过了？

苦是苦过了，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桃李满天下啊。我安慰老顾。

我俩慢慢喝酒，酒馆来的人渐渐多了些也嘈杂了些，有些人在和酒保大声聊天，我和老顾便沉默地抽烟，氤氲的雾气在酒馆里弥漫。

我本来应该说点什么让老顾高兴一点开心一点的。可是我没有。

从他退休这一刻起，他没有了课程，没有了教案，没有了办公室。那么他剩下的就是我和我妈。

所以就算我不能说点什么，我也可以默默地陪着他，从这一刻，到他变老。

我和老顾吃着花生米，倒酒，碰杯，喝干，一气呵成。如果这是我能做的，如果这是老顾愿意让我陪着他做的。

于是就在这炎热的夏夜里，在这酒馆里，一醉方休罢。因为能陪他喝酒，已经是人生快事。如果他不需要我给予他别的什么，那么我起码可以坐在他的身边。

明天不用早起了，我多喝点，没事。老顾说。

然后我扶他醉醺醺地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准时起床，收拾好电脑包穿戴整齐，我穿着内裤起来刷牙，正好看见他要出门。

爸你去哪啊。

我跟你妈去农场。老顾说。

他挠了挠头，我顺便去趟学校。

写完了，我想补充两句，
老顾是真人，老顾是我爸。
老顾其实很牛逼，是国家二级教授（院士是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各种专家头衔数不胜数。
但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爸，无他。虽然他有点看不起我有点怪脾气有点闷有点无趣，但是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俩都知道。
老顾，父亲节快乐。
你的儿子小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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