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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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在山涧里的呢喃，“归来，归去。”顺着风，愈远愈轻了。慵懒的山鬼听闻，也翻了翻身子，惊飞了群鸟。他们扑闪着翅膀，扑落了残羽，飞向高处。高处，是那炽热的清光。

天朗气清，山鬼坐在潭水边梳发，发丝直直地垂进幽深的潭水里。她缓缓抬手，指尖轻点水面，层层涟漪泛去，好似日光倒转回惺忪朦胧时分。“你听，他说话了，我便晓得他将要去什么地方。”我没听见，只有清波在荡漾。山鬼善听世间所有的声音，她能听见声音里的归宿，只是听而已，不消做些什么。

我问她，“你可曾听出自己的归宿？”她面带微笑直直地瞧着我说:“滚边儿去，莫在我眼前晃悠。”于是，我便开始远游了。

我背上裹了衣物和几块石头的行囊，装成一副家财万贯的模样下山而去。路途不知多遥远，前方是脚下。直到走到一汪湖泊前，脚下便到不了前方了，然而我还不会凫水。此乃归宿啊，壮志何等难酬！正当我要打道回府之时，无意间瞥见千里之外有一老翁在石头上晒太阳，边晒太阳边补水，摇头晃脑愁眉苦脸，大抵也是被这湖泊挡去前方的可怜人，于是我便寻了同道之人而去。愈靠近愈能嗅到道友因发愁而散发出的醉人气息，真真是大道归宿不近人情。我走到他跟前问道:“道友前方可去得？回乡路途寂寞可作伴儿？”道友听闻眼皮眯出一条缝，先是浑浑沌沌地打量了我的模样，后瞧见我手里掂着两个骰子，眼缝里发出闪亮亮的光，而后他打了个嗝应道:“去得，去得。”不曾想道友还是性情中人。

原来老翁不是道友是船家，与我掷了几回骰子输我一程渡湖，不愧我山鬼之下无敌手的称号。

老翁撑起竹杆一滑就与湖岸远了，“一看就是行家里手，手法老道，道行高深，深不可测......”

老翁笑闻道:“小兄弟上道，不愧是道友。”

湖清见底，湖底铺满五彩斑斓的卵石，我愈瞧着愈想把包裹里的石头扔掉捞一把湖石背上，那样就更家财万贯了。老翁似是瞧透了我的心思，嗤笑道:“莫要觊觎这底下的石头，湖里的水鬼正瞧着你呢。”听闻我就更来了兴致，山鬼水鬼可为一家啊。于是我便用极真诚的眼神盯着湖水看，湖底卵石已无诱惑力，若是一家人岂分你的我的？只是瞧了半天也没见水鬼出来与我打招呼，倒是有条瞧着憨憨傻傻的鱼正缓缓地游到我面前，瞥了我一眼，朝我吐了口水，又缓缓地游走了。也不与他计较，看来水鬼也不是什么好鬼，岂能做那一家人？

湖泊甚大，却也平静，有风无浪。我躺在舟船上看天，天色正好，能看透蔚蓝的云海，只是脸颊有些微微辣。老翁撑杆悠闲，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曲调宛转，声声入耳，伴着醉人的气息，使我睡意愈浓。

我刚合上眼，鼾声未起，老翁便要催我上岸，还未能感受到湖中酣睡的我着实是心有不甘，百般央求老翁再送我两程终是未果。

“哼，枉称你一声道友，竟这般小家子气。”

老翁锤了锤腰嗤笑道:“与你相称道友是瞧着你小子上道，掷骰子有那么一点小伎俩输了你一程，你也不体谅体谅老子的身子骨，再硬朗也架不住白白送你三程啊，莫做那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勾当，但若说你予我些许银两倒是有得商量。”

听罢我觉得老翁说的在理，我确实没有银两予他再送我两程湖中酣睡，只得抱着遗憾掬了一捧湖水抹了抹脸。上岸时抱拳与老翁道:“道友说的在理，金玉良言谨记心中，感谢道友送我一程，远游途中我必为道友求得一颗强身健体丸以表谢意。”临行时与老翁再挥了挥手，老翁脸上笑开了花儿。

别了老翁，我一路前行，遇山上山，去瞧一瞧那山的山鬼，是否同是那般好看，可山山都能让我感到惊奇，愈惊奇我兴致愈浓，兴致愈浓我愈是能吃饱喝足，因为山鬼都好客，靠山吃山也是有道理的。水鬼不好客，他慷慨。我嘴馋了就顺几条水里的鱼虾吃，他都不与我计较，我渐渐觉得水鬼也不是什么坏鬼了。所以这一路不记过了几个春秋，我终是没能被饿死，甚至还有些壮实，我很是满意。感受过了春暖花开，忍受住了夏蝉聒噪，清扫遍了秋叶零落，见识到了冬雪寒霜。都是世间顶好的景色，百看不厌。

天地茫茫，何处可去？老翁的小舟可去，前边的泥路可去，山里的老树可去，水边的石墩可去，眼前的小镇亦可去。我终于有了兴致要去瞧一瞧遇见了很多次却不曾进去过的小镇——小镇镇，好名字。

镇上商贾店铺众多，琳琅满目，白天热闹繁华，行人被顺走腰间钱囊都不一定晓得，夜里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热闹繁华更甚，顺手贼更是如鱼得水。奈何我身形笨拙，做不了这种勾当。镇上的人不好客也不慷慨，幸好从山鬼那里学来的技艺让我在镇上混得很开，便也不去惦记那顺腰包的勾当了。

新鲜的事物总是易让人身心陷入其中，我渐渐沉迷于在镇上晃荡。白日里我喜欢流窜到各街小巷，搜寻那些不曾见识过的吃食，蹲在大树下看老翁们下棋，每天点卯一般到茶馆听书，那些个志怪故事着实是引人入胜，就跟说书人亲眼瞧见似的。到夜里更是纸醉金迷，镇上的街灯照着我的脸上红光满面，街头的能人异士真是各显神通，学都学不来，只得随着众人拍手称好，赏些银两。乏了，便可到酒楼喝酒听曲儿赏舞，我才晓得，当年老翁在太阳底下喝的是酒，他喝的酒是愁滋味，我喝的酒是甘醇甜美。酒楼里的姑娘跳舞真是赏心悦目，挑着时日定要叫那老翁来瞧上一瞧，还有那唱曲儿的怎样都比那老翁唱的悦耳动听，听着听着便可渐入梦乡。小镇真是一个好归宿。

日复日，年复年，醉生梦死的日子让我分不清春秋昼夜，这样大抵就是归宿了吧。一日夜里梦醒，仿佛有呢喃在我脑海中回响萦绕不去，我听不见那是什么样的声音。我托着沉重的脑袋走到窗前，望天，原来小镇从来都没有过琳琅满目。那夜之后，我便不路过茶馆和酒楼了，听闻远方山崖上有山神，我想知道他与山鬼有何不同。于是我便重新背上家财万贯，临行前在药坊为道友求了一颗强身健体丸，走出小镇镇的门坊，便不与他挥手了。

我此行远方，朝着繁星飞过的方向走。山鬼好客不能贪多，水鬼慷慨不敢馋嘴，因为我已然不是壮实，是累赘。一路跋山涉水，四季又在眼前轮转，我又回归天地间，也不记得那躺在温柔乡的浪子。我终于能望见到那座山崖，高耸入云，山神是该如此的。走向山崖的那条必经路上有个跛脚的老道人在坐镇，每个经过的人都得允他一些财宝，老道人抚着长眉虔诚地说:“山神喜爱世间所有发光之物，他派我来此坐镇，以察世间人虔诚之心。”我觉得他说的在理，于是我便将家财万贯全予了他，老道人长眉微微颤，眼睛发出闪亮亮的光，微笑着双手合十对我致意，我便得以快步走向山崖。

我离山崖愈近，愈能感受到山神的威严，山高千丈，山神正在山顶上瞧着我。我听到后方的跛脚老道在嚷嚷，边嚷嚷边跛着脚向我挥手，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当他是在提醒我一路当心了，于是我便向他双手合十以示知晓感谢，回身向山崖走去。山崖虽高，但以我多年翻山越岭的身手来说不在话下，攀上个把年便可抵达山巅。山崖物资丰厚，瓜果野味，泉水叮咚，山神大抵也喜爱这一口。

山崖之上并无山神，原来山底到山巅是有阶梯可攀的。我抵达之时，正值清光拂照，飞鸟低眉从我眼前飞过，我听见了，那一声声呢喃，是寄予期望的叮咛，是欢喜满怀的惦念。

我于崖边，目送眉眼清明的少年郎乘风远去，目送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跌落悬崖。我的姑娘，她定是要见过千人千面，走过千山万水来与我相遇，她能透着我的眼睛，瞧见那山水妩媚，能照着我心里最柔弱的暗角。待到月光皎皎，我便勾着她的小指缓缓归家去。所有的归家都是满眼的盼望，村口老妪又在杵着拐杖昏昏欲睡，而我已然抵家门口，姑娘已然呼呼大睡。

天地倒转，入眼满星，大抵是那“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原来我已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