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读课结束后,叶芳走到我的课桌边,我抬头看她,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奇怪神情,嘴唇紧紧抿着,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要咬牙往某个地方冲去。
“我下了第二节课就去打他”,她恨恨地说,“我爸爸说了,受了欺负就要打回去,没什么好怕的,越怕越被欺负得惨。”
我一时愣住,只是呆滞地看着她,完全没有预想到这个情节。
她看出我的犹疑,探询的眼光像一股直冲而下的激流不由分说便往我脸上扎:“你呢,你和我一起不?”
我在那瞬时发现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身边的这个好朋友,比如我从未曾想过在她瘦弱的身躯里藏有这样的勇气与气魄,不,或许是因为我太懦弱,懦弱的眼睛让我错看了叶芳。
“我......我......”正当我为难地支吾时,叶芳摆了摆手,像是驱赶在她面前嗡嗡乱转的一只苍蝇,“算了,你不帮就算了,那就看我教训他!”
叶芳说完就转身回了座位,似乎一开始她就没对我抱有什么期待,更多只是来告知我她要干架了一样。
她说话和转身如一阵雷电般迅疾干脆,只留一场大雨在我上空倾落,而叶芳短促急切的尾音还在其中回荡:教训他!
第二节课后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是最长的课间休息时间,也是叶芳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吧,她需要充分的时间来不余遗力地发泄她的愤恨和委屈。
上午第一节课是我最不喜欢的数学课,我看着李老师焦黄粗糙的面色,更觉心烦意乱。叶芳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过李老师是因为做多了数学题才又老又黄的。
“真的。”叶芳用一种郑重其事的口吻,那时候我们正坐在校门口的张胖子早餐粉店里吃汤粉。
“我小学的时候,数学老师也是一个女老师,她的脸也老是暗黄的,还长了好多的灰色斑点。”
叶芳“啧啧”了一下,为这个论证感到既满意又表示一点人道主义遗憾。
我则刚好吃完了碗里最后一根粉条,开始哧溜地喝汤,这家的粉汤是鸭子汤,沉黄色的汤面上漂浮着几圈彩色的油花,我突然在这汤面上猝不及防地看见李老师的黄色面容,她平静又幽怨地望着我。
“注意看这道题,上次模考这题就没几个人做出来了,这都讲过多少遍了......”
我的思绪回到课堂,吃惊地发觉李老师正把她冷静又带着尖锐锋芒的眼睛对着我,我赶紧把视线迅速聚焦在李老师抬起的粉笔头上,李老师终于转身板书,一个个眼花缭乱的白色数字从她手中的粉笔里鱼贯而出,我舒了一口气,更觉心烦意乱。
我偷偷往左后方瞄了一眼,匆忙一掠中看见叶芳端坐在课桌面前,一手执笔在本子上书写,一边抬头看向板书,看起来她那么镇定地在听课,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节数学课,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乏味日子,好像她早课后从未对我说过那番话。
不知为何,叶芳那样坦然自若的姿态惹恼了我。
难道她这样自信吗?
我突然不明白叶芳为什么要选在第二节课下课期间,二十分钟的时间万一她打不过了怎么办?在上课之前一直白白挨打吗?
还不如选十分钟的课间,就算打不过了也会因为上课铃声而使加诸于她的暴行被迫停止。
叶芳真傻,难道她就这样自信自己可以制服他?
“打开课本第53页,把课后练习第三题那两个小题做一下,现在做,我待会叫板。”
李老师说完就快步走出了教室,门口若隐若现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深蓝的衣角在教室口白色的亮光里隐烁着闪现,像是化学实验室里小小的蓝色火焰。
化学课是这个学期新加的课,那天化学老师在我们屏气凝神的期待与好奇里提着一个木制小提盆来到讲台上,她把手上的提盆放在讲桌上,那个沉实的提盆就像一块磁石般把我们所有的目光都迅速吸了过去。
我们看见那个提盆里放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有长长的细细的小管子,有粗粗的圆圆的大罐子,还有奇形怪状的架子和夹子,更有颜色各异的不明液体安静地装在各个玻璃瓶里。
老师把装有液体的瓶子拿出来放到桌面上,于是我们清楚地看到那些色彩纷杂的液体,有像玫瑰的红色,有像雏菊的黄色,还有像水一样的透明色。
那时候叶芳还是我的后桌,她身子前倾凑过脑袋和我说:“你说这些能不能喝啊?”
我白了她一眼:“当然不能了,你当这果汁啊,这都是有毒的。”
她嘻嘻地笑了一下,坐在我右边的万良听见了,也凑过来对叶芳说:“叶芳你去尝尝,要是和果汁一样甜就肯定没毒了。”
叶芳伸出手迅速击拍了一下万良的脑袋瓜:“呸!”
二)
后来我们进入化学实验室做实验。细瘦的小试管在手上滑润如一条蚯蚓,我最喜欢往试管里倒入那些浓淡颜色各不相同的液体,它们在透明试管的底部相遇融合,按部就班地发生教科书上标注的化学反应,在短短一瞬转变为第三种颜色。
这就像在白纸上两种不同颜色的画笔重叠涂抹时变成第三种颜色一样,所以有的时候我会怀疑化学课本上那些排列工整的条条反应方程式是否真的可以用来解释这个小小试管里所发生的事情,也许它们也只是像画纸上发生的事情一样,只是因为颜色的相遇而导致变色呢?
当我向叶芳表达我的困惑时,她显然不太感兴趣:“啊,这个,不知道哎,反正我也不会画画......哎,看,我把酒精灯点着了!厉不厉害!”
那节实验课后来在我们全班同学的脑海里成为一段难以遗忘的记忆,因为叶芳将自己的头发给点燃了。
那天叶芳惊恐地看着自己垂落在肩上的发丝燃着黄色火苗而大声尖叫,奋尽全力地在教室里逃窜,她的脸显现出一种恐怖的神色,同学们也吓呆了愣在原地。
闻声而来的老师迅速将一抔清水往叶芳头上一浇,火苗瞬时被水花吞没,满脸是水的叶芳依旧失神地站立在原地,惊魂未定,老师于是将她带到办公室里尽力安抚。
之后叶芳告诉我化学老师平日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用自己的毛巾给我擦脸擦头发,还用吹风机帮我吹干,她让我不用放在心上,她带的几乎每届都会有女学生把头发给点着了,她现在处理这事都经验丰富得心应手了。”
叶芳带着开心的笑容,她的头微微向上昂着,白色的云朵在她的头顶缓缓移动,她的长发依然垂落在肩头,被烧焦的部分已经被化学老师细心剪去了,丝毫未见痕迹。
我想象这些长发在平时不苟言笑眼神凶巴巴的化学老师的手中得到轻柔照料的画面,想象她用温柔和软的嗓音尽心劝慰着她眼前这个受到惊吓的女孩,那个时候她的眼睛一定不会是凶巴巴的。
“哎,这题会不?我怎么算不出来?”
右边的万良耸耸我的胳臂,探头探脑地看我的课本。
我不耐烦地用胳膊把他小而尖的脑袋给耸了回去:“不会,都不会。”
万良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下,然后又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叶芳要和谁打架呀?”
我惊诧地瞪着他,他抿嘴露出一个狡猾的笑:“早读下课她和你说的,我听着了。”
“什么!你不是趴桌上睡觉的吗?”
“那会儿刚醒了,正打算起来,突然听见叶芳过来说什么打,我就.....哎哎哎疼疼疼......”
我怒不可遏地拧着万良的耳朵,他的耳朵又大又肥,天生就是用来被拧的。
“狡猾的万良,天杀的万良,天天就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万良在我手下嘴巴咧成一个歪曲的斜口,含糊不清地求饶。
我松了手,转过脸不再看他,万良还在那唧唧咕咕:“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等打起来了大家不都知道了么,什么了不起......”
我转过头再瞪视了万良一眼,他终于住了嘴。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反正是叶芳要打架,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她自己也说了,不用我了,她一个人打,那我也不必管了。
本来这事也是叶芳不对的,她决定得这么匆忙,昨天一起回家的时候她也没说什么,今天突然就说要打架了,还是在两节课之后就打。
打架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决定得这么仓促呢?
至少也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好好考虑一下啊,打架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在全班同学面前,还是在热闹的课间,到时候肯定会有同学向老师打小报告的,说不定还会引来教务主任,可能还得叫家长,也许还要全校通报批评,这个学期班上的流动红旗也许就没了,那时班主任和同学们都会在心里有点不满的,辛苦坚持这么久的小红旗因为一次打架就没了,大家肯定会有怨言的。叶芳实在是太鲁莽了,她究竟在想什么啊。
三)
“吵什么啊?叫你们做题!做完了就继续往后做,不要吵了!班长管一下纪律!”
李老师从门口往内探进半个身子,喝止了教室里嘁嘁喳喳的杂声,每次她一板脸,附着在她脸上的那层黄色的隔膜似乎就更厚实了,我抬头看着李老师发怒的眼睛,突然想如果她为叶芳吹头发的话,这双眼睛会不会发出温柔的光呢?
不可能的,李老师才不会为叶芳吹头发的,她最不喜欢叶芳了。
李老师不喜欢叶芳总是皱巴巴的衣角,不喜欢叶芳总是洗不干净的手,不喜欢叶芳一张唧唧咕咕停不下来的嘴,不喜欢她满是红叉叉的作业本,不喜欢叶芳不雅的走路姿势,不喜欢她在一群男孩子之间粗鲁泼辣的大嗓门。
她不喜欢叶芳和叶芳的一切。
她总是在课堂上乱哄哄的时候气愤地站在讲台上拧着眉头伸出右手食指,那根略显粗短的手指带着一个傲慢的讥讽在半空穿越过所有灰尘和光线自刺往叶芳:“叶芳!住嘴!”
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就与她的容貌一样粗糙,就与她的焦黄皮肤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我在心底为叶芳不满,全班讲话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她老是挑叶芳的刺?
但叶芳似乎并不在乎,她迎面看向李老师冷冰冰的目光,她透过那目光里的冰块看见下面隐藏着的嫌恶与报复,就像是冬天湖面薄冰下面滔滔的流水,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东西,也许她是一条鱼,从小就在这深沉冰冷的湖水里摆首曳尾,她的身体因为在这汩汩的流水里游弋而渐渐长出了鳞片与鳃部,她的身躯就如鱼一样矫捷灵敏,现在的叶芳已经在湖水里轻车熟路。
叶芳从来不在乎那些对她不友善的人,她要是在乎的话,那她就每天每时每刻都得忙着骂人了,这是叶芳对我说的。
有的时候我会不知道该怎样定义叶芳,她好像是和我一样懦弱胆小的女生,我们总是对环绕在身边的攻击和不善表现得沉默而隐忍,正因为此我们才能成为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友。
但总有一些时刻让我觉得叶芳其实是一个勇敢胆大的麻辣女生,她也有自己的原则与脾气,平时她所展现的忍耐只是在默不作声地记恨。
比如上周三的早上,我们照常往张胖子早餐店吃粉,林强华和他的一些小跟班刚吃完从店里走出来,看见我们,林强华停下了脚步,眯着眼睛咧开他的大嘴,他的嘴唇那么厚,像是含着两块饱实的海绵。
我感到大事不妙,赶紧就想拉着叶芳转身离开,可是一个小跟班已经冲过来阻在我们面前:“去......去哪里......里啊,不吃......吃粉了?”
那个小跟班长得歪鼻子歪眼睛,眉毛也是歪曲的,唯有嘴巴还是正的,却又是个结巴。
“嘿呦,叶芳啊,昨儿我又看见你妈到处晃了,你也多看着点啊。”
林强华慢悠悠从我们身后走过来,那两片厚重的嘴唇似乎在他脸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移动闪现,我觉得有些害怕,抓住身旁叶芳的胳膊,却感觉到似乎有一股沉稳的力量在她衣裳之下激烈跳跃,我看向身边的叶芳,她笔直地站立着,好像有一根钢柱从上而下穿过她的身体把她固定在此。
她狠狠地注视着对面心怀不善的来者,嘴角眉梢又满是浓郁的不屑和厌恶,就像是一个面对敌军但依然坚毅不屈的女战士。
“哼!我们走!”叶芳拉起我转头往粉店方向走,林强华和他的小跟班在后头哂笑的声音像章鱼放出的臭屁一样尾随着我们。
我听见他们在后头三三两两轻浮随便的嘲讽和讥笑:“叶芳别走啊,芳芳!”“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姑娘叫小芳,还有一个姑娘叫黑妹......”“哈哈哈哈哈”......
叶芳拉我的那只手暗暗使着劲,我的手臂被她勒紧的地方像是有一股电流窸窸窣窣地传导进来,有点发烫。
我们走进粉店,叶芳才松开了我的手,我看见叶芳的湿润的眼睛里泛着红光,“叶芳,你还好吧?”
叶芳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她把胳膊交叉着放在桌面上,两只手在两侧掐着自己的手臂,指甲都陷进了肉里,“叶芳......”我试图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歪着脑袋看了看李老师布置的题目,是两个方程题。
从小我的数学成绩就很烂,妈妈说这完全是因为爸爸的基因不好,但我知道妈妈当年的数学成绩还不如爸爸。
升入初三之后,需要解答的数学题目越来越花样百出极尽曲折艰深,我使出浑身解力也招架不住,总是在考完试之后一脸绝望地倒在叶芳,身上好像所有的功夫都打了水漂。
叶芳的数学比我还烂,她总是拍打着我的后背说“没事没事,好歹有我给你垫背呢”。
我曾经问叶芳是不是她的爸爸妈妈以前读书的时候数学也很差劲,是我们遇见林强华的那天,我们在午后一起坐在操场的双杠上喝碎冰,盛夏的天空是一片清澈澄明的蓝,我们的头顶是大榕树蓊郁葱绿的枝叶,蝉声在重重叠叠的叶片之间回旋喧哗,我们坐在一片灿烂的蝉鸣里,这样的声音就好像不会有尽头。
我问叶芳,是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以前读书的时候数学也很差,我妈说这是基因的问题。
叶芳吸吮碎冰的嘴唇停了下来,她用平静哀伤的眼神无言地看了看我,在漫天绿叶与蝉鸣中又低下头去。
四)
李老师重新走进了教室,我不知道她与门外的那个人有什么纠葛以至于耽误了她这么久的时间,我猜想那或许是她的丈夫,因为家里的一点麻烦事来询问她的看法,又猜想那或许是她的同事,来向她传达工作上的一些紧急通知,也可能是她的好友,只是顺道来学校就把她拉出来聊聊。
我总是对于这些平日站在讲台上高高在上宛如隔着厚厚一层玻璃窗的老师在走下讲台走进她们的生活之后的隐秘感到抑制不住的好奇。
我试图用自己无边无际的猜想来构建她们在人间烟火里的面目和行为,像一个在沙滩上搭建城堡的小孩,注定徒劳一场却还煞有介事地郑重。
“好,看你们吵得这么欢,肯定是都做出来了吧。”
李老师尖刻的语调使全班都安静下来,我们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听任李老师的屠刀在面前闪着刺眼的冷光。
“来,万良,于喻丹,你们两个上来在黑板上写出你们的答案。”
教室里依旧安静如故,但显然每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气氛陡然一变,已经不再是临刑前的肃杀,而变成了观刑的紧张。
我看见万良的粉笔头久久地杵在黑板上,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滑,只能无助地停在原点,于是李老师冷笑着在万良的身后说:“怎么?不会写?不会写上课还睡觉啊!看你这样有什么出息,以后就只能做个在街头打架的混混!”
万良站在黑板前耷拉着脑袋,他那只举着粉笔的手看起来那么僵硬,手上那只无所适从的粉笔显得那么尴尬。
大家都安静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课本,但几乎每个人的注意都聚焦在讲台上的动静。
“下去吧,好好听讲!”
李老师摇摇头终于向万良发出缓刑信号,大家也就都柳暗花明般抬起头看向了黑板,我看着万良放回粉笔在李老师嫌厌的眼神里往座位走来,他的目光与我相遇,背对着老师,他的丑脸上绽开一个贱兮兮的笑容。
“你说李老师刚刚和谁在外面说话?”
万良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又把脑袋凑过来,“我怎么知道啊。”
我懒得搭理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实的人,万良却不屈不挠:“准是她老公,我怀疑是小屁孩又生病了。我刚刚在讲台上视野开阔,就抓住机会往外瞅了一眼,看见那个人正往校门口走,很像她老公的。”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万良,像看着一个怪异的生物,“你听我分析啊,我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万良”,我打断了他:“你以后就当个混混吧。”
“铃铃铃......”第一节课结束了,万良一个箭步就往外奔,我呆坐在位置上,我应该要去叶芳身边的,问问她具体的想法和打算,或者劝她再认真重新考虑一下,或者直接劝阻她,告诉她这样冲动行事的弊害。不,那样叶芳会讨厌我的吧,她会觉得我是这样懦弱的人而在心里瞧不起我。
可是如果我就这样坐着不闻不问,那我还能算是叶芳的好朋友吗?
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她受了委屈要报复,我不是应该帮助她的吗?可是我又该怎么帮助她呢?如果我也参与打架,妈妈肯定会暴跳如雷的,爸爸也会板着脸叫我跪在祖牌面前,还得罚不准吃饭。
还有老师们也会诧异平时看起来这么乖巧的学生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会怎样想我呢?我在他们的眼里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坏学生?但是受了欺负又要怎么办呢?受了欺负也应该不声不响地忍着才是好学生吗?为什么大人们不来帮帮我们呢?
我转头想看看叶芳,她把头枕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脸向下完全埋在衣服的褶皱里,她坐的是靠窗的位置,清晨的浅黄薄光铺洒在她弯曲的身躯上,她的头发也浸润在光芒里,变成脆黄的金丝。
我回转头,只更觉得心慌不已,我多么想变成窗外的一缕阳光,只是无忧无虑地普照着大地、河岸和垂柳,不要动脑筋也不要背课文,无所事事地在空中飞舞,那种日子该有多快乐。
五)
第二节是化学课,化学老师是一个高瘦的女老师,在第一堂课她提着满木盆五颜六色又凝滞神秘的液体走进课堂,让我们大开眼界跃跃欲试,那节课她主要向我们介绍化学是一门以实验为基底的课程,那时候我们满怀着强烈的好奇与信心喜迎新课程,后来我们才明白,化学也是一门以乱花迷眼的数不尽背不完的化学方程式为基底的课程。
化学老师和李老师一样,不爱笑,总是面带冷漠的表情用四平八稳的语调对我们讲课讲题,但她没有李老师刻薄的目光和尖利的声调。
本来叶芳和我一样,对这位新加入的老师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也没有什么糟糕的坏印象,但叶芳在那次意外失火案件之后,便沦为化学老师的忠实粉丝。
她总是在上课时间里托着两腮含情脉脉地望着老师,视线紧紧跟随着老师或移动或伫立的身影,她就像一个偶然受到善人施舍的乞丐,对这突如其来又珍贵无比的施舍感到满实的快乐与感激。我笑叶芳如沐春风般地陶醉,叶芳只是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朝圣般地看着她的基督。
化学老师开始板书化学方程式,她慢条斯理地将我们在实验室里所看到的种种奇景怪状的内在真谛展示在黑板上,我依然无法将这些看起来冷冰冰的生硬符号与回忆里那些流动的液体变色的火焰融化的石块燃烧的银纸相联系,事情的真相是不是总是这样无趣,而表象却那么充满迷惑又光彩四溢?
我侧头往叶芳的方向看,她依旧端坐着,低头翻看课本,她光洁的指尖在翻起的页页纸张之间穿梭滑动,她在找什么呢?是在找一时想不起来的方程式吗?是在找昨天实验的原理图吗?是在找下课便要上交的作业簿吗?还是只漫无目的地随便翻阅?
我很怀念叶芳坐在我后排的那些时光。
叶芳和我一样,都是班上成绩很差的边缘生,老师们很少会把他们教书育人的心思在我们身上停留足够的时间,而事实上,我们也对此乐在其中。
叶芳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看校园小说,涉猎颇广,并且她有自己井井有条的看书规划。一般来说,她会在数学课上看恐怖或侦探或悬疑小说,她认为数学课压抑紧张的氛围更有助于她的入戏;
在英语课她通常读温情浪漫走向的青春小说,因为刚刚毕业年轻英俊的英语老师非常便于她置想男主;
在语文课则比较喜欢看搞笑风格的言情文,教授语文课的老师是一个行将退休的眼不明耳不敏的老先生,他总是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把花白的脑袋紧贴着课本费劲地认字,这样他根本注意不到叶芳夸张的咧嘴颤抖的双肩和抑制不住迸发的咯咯笑声,
我每次在听到后座传来使劲压抑的春心荡漾的笑声,都和贱人万良一起难得默契地对视一眼,而后各自无奈地耸耸肩。
而后下课,叶芳会迫不及待地向我分享她刚刚读到的好玩剧情,往往绘声绘色入情入理,就好像她不是这本书的读者,而俨然是它的作者。
叶芳几乎每天都有新书带到课堂上来打发她索然又漫长的时间,她把她的青春和热情无所保留地抛掷在页页跌宕起伏的情节之内。
她的书源来自她家隔壁的一个与她同龄但早已停学打工的女生,她的父母做旧书收购,从学生里论斤称重以低价收购过大量的教科书和各类小说杂志,叶芳和这个女生交情挺好,每次都能从她手里借书看,第二天叶芳就读完归还。
班上喜欢读课外小说的女生很多,她们也都知道叶芳拥有源源不断的书文,但没有人会因此而用善意的微笑亲近叶芳,她们想着,如果问叶芳借书,就意味着她们彼此会形成一种由恩惠和施与构成的亏欠关系,这是她们最不想拥有的局面,没有人愿意感到被叶芳施予什么。
六)
李老师与叶芳的芥蒂结在上学期期末。其实李老师一直不喜欢叶芳,她知道叶芳从没有在她的课上好好听过讲,她不止一次在课堂上抓到叶芳看恐怖小说,封面上绘制的阴黑狰狞的鬼魅形象让她皱起眉头,往里深陷的眼睛里满是嫌恶和不屑,她把书收缴拿到讲台上,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排列拨弄那些面无表情的数字。
后来叶芳也很后悔,她说她明知道李老师的心里对她堆砌了那么多的不满和偏见,她就该有自知之明保持距离。
我和万良也认为,其实李老师从来没有想要正面与叶芳冲突,她是那种典型积怨嚼舌的小妇人,更热衷于把鄙夷和嫌愤都放在深陷的眼里或莫测的心里或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里,而那次的针锋相对确实是李老师情急之下的真情流露。
李老师的家就在学校西门外的一幢公寓里,李老师与她丈夫都是学校里的教员,他们有一个5岁的女儿可可。
偶尔当家里没人带可可的时候,李老师会把她带到学校里,上课时便把她放在办公室里由没课的老师帮忙照看一会。
那个星期五,班级要大扫除,李老师是督查教师,她把可可也带来了教室。
当时教室的清洁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只有几个女生还在擦擦桌子和玻璃,可可也在教室里跑跑跳跳。
5岁的可可脸色红润动作可爱,引得很多女生都来逗她玩,她自己也是个活泼不怕生的小女孩,很快就满教室“姐姐姐姐”地叫开了。
李老师原本正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和化学老师在聊天,交谈中她透过明净的窗户往教室里随意的一瞥,顿时使她面如土色:她看见叶芳正往可可嘴里塞着什么。
于是化学老师惊诧地看见面前的李老师神色异常地火速转身跑进教室,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李老师仓皇的动作使她不安。
化学老师紧随着李老师走进教室,看见李老师蹲在可可身边,急促地扒开可可的嘴将里面一颗绿色糖块直接夺了出来,李老师匪夷所思的行为让旁边的化学老师惊讶不已,她走到李老师身边,试探地问:“可可最近是忌糖吗?”
李老师满脸怒容地站了起来,她伸出右手食指颤抖着指向叶芳:“是忌她!贱货,离我女儿远点!”
化学老师这才注意到站在李老师指尖下的叶芳,她的脸色灰白得毫无血色,无助的目光在半空四下逃窜,不知该往哪里放,双手也绞在一起,但依旧怯怯地开了口:“我只是给了她吃一颗糖......”
但这却丝毫不使得李老师的怒气和憎厌有任何的缓和,她闭着嘴,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而后把脸转向站在一边依然一头雾水的化学老师:“小陈啊,我告诉你,你别看这个女生表面正正常常的样子,其实骨子里就有疯病!你刚来这个班你不知道,叶芳她妈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疯婆子!以前老是大半夜在街上裸着走魂,哎呀呀,她爸呢,是个聋子,精神估计也不怎么正常,不知怎么两人就搞到了一起生了这么个怪胎,以后就等着接她妈的班吧!”
化学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李老师,然后又把震惊的眼睛转向叶芳,叶芳的脸由惨白转为了羞耻的紫红色,就像一个高烧病人在一片沉重的头晕目眩里烧得面红耳赤。
化学老师看见叶芳慢慢把涣散的眼光集中在李老师尖刻的嘴上,她用悲伤而无辜的眼睛注视着李老师,像一个被误判死刑的替罪羊哀弱地申辩:“我只不过是给了她一颗糖,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那只是一颗苹果味的糖,我只是给了她一颗糖,你为什么要这样骂我?”
李老师不耐烦再与叶芳纠缠,她抱起可可,向班长简单交代了一两句,而后倨傲地走出了教室,化学老师也在恍神里被李老师一起拉出了教室。
叶芳呆滞地站在原地,李老师尖利的声音似乎还在不断回响,她冷峻的指尖似乎还对准着叶芳,化学老师不可置信的表情也还映射在叶芳的瞳孔上。
当时教室里的其他女生在老师出门后安静了些许时间,又默默打扫了起来,只留下可怜的叶芳站在原处惘然。
但很快那些女生便看见原本呆若木鸡的叶芳突然抬起右手用宽大的衣袖使劲擦了擦眼睛,之后大步迈出了教室。
这事是万良向我述说的,那天我因为生病缺席了大扫除。
之后化学课叶芳停止了她的朝圣之旅,每次化学老师出现在讲桌面前,叶芳便把脸深深地低下,课间时间叶芳也不再絮絮叨叨地向我说她所察探到的化学老师的各种小习惯和小趣事。
过了几天,叶芳被班主任调了位,说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经常上课时间交头接耳地讲闲话扰乱了课堂纪律。
七)
林强华是很多学生的共同敌人。
他是隔壁班的一个留级生,成天带着一群小跟班不务正业无所事事地到处瞎晃。课间时大家看见他们一群人走过来,心里都会有几丝惴惴不安,所有的娱乐活动都瞬时变得心不在焉。
林强华聪明之处在于他每次都是做点小挑拨,将尺度把握得非常精准,总是将恃强凌弱的威迫事件巧妙地转变为普通常见的学生矛盾,学校做不出任何处判,就连受欺负的同学也不知要怎么告状。
有时候细思,大家究竟在怕他什么呢?气势吗?恐怖的威胁?粗大的嗓门?可怕的咒骂?我眼前浮现出林强华凶狠的黑色脸膛和鼓突的白色眼睛,还有那两片厚重血红的嘴唇,就觉得心惊胆颤。
我害怕他靠近时候呼出的浊重的口气,害怕他戏谑的讥嘲和粗俗的叫骂,害怕他暧昧下流的龌蹉笑声,害怕他扬起的壮实的手臂,害怕他身边那些紧紧跟随的一身痞气满口脏话的小混混们。
因为叶芳的特殊的家庭环境,也可能因为叶芳漂亮端正的脸蛋,林强华每一次见到叶芳都会一脸猥琐地斜着嘴角,用充满意味的眼睛上下打量叶芳,嘴里发出羞辱性的“啧啧”声。
而其他小弟也都一致地对叶芳投以挖苦猥亵的讥讽声。
叶芳一般也都和其他学生一样,忍气吞声低着头迅速离开。
林强华就是这样在学校里明目张胆地编织他的黑网,他随身携带着这张乌烟瘴气的黑网,遇见哪个倒霉蛋就把这张网大张旗鼓地扑罗开,用恶心的言语和目光做成的张弛自如的黑色触角将猎物缠入网中。
前天叶芳值日,我便等着她一起回家,等她全部收拾好了已经将近7点。
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路说笑往家回,天色已经渐渐沉落,秋天的天空在街道两旁错乱的枝叶掩映下显得渺远而淡漠,我仰着头对身旁的叶芳说:“你看天空的颜色,是浅红色的哎,是不是好美?”
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转头看向叶芳,看见她神情紧张地看着前方,似乎像是作弊的学生一边打着小抄一边盯着监考老师逡巡的身影。
我顺着叶芳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林强华也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后面跟着他的两三个小弟,看来他们是吃好了晚饭准备出去找点乐子。
我和叶芳悄声说:“低着头过去吧,他们急着去玩不会搭理我们的。”我听见叶芳含糊地“嗯”了一声,两人像是百米冲刺般同时屈身加速往前奔去。
“呦呦呦,芳芳啊。”
最不想发生的依旧发生了。
我在听见林强华那散着满口臭气的言语发出的那刹那,便感到一种触电般的刺激感在身体内疏忽而透,“天哪,拜托让我们过去吧。”
我在心里哀求,我甚至还想抬起头看看那片浅红色的天,我想也许上天看见我哀戚的眼睛会有所触动,从而为我们放行。
林强华将他的黑色山地横斜在我和叶芳的车轮之前,他的几个小弟则团团将我们围住,我简直急得要哭出来了。
“小黑妹,干嘛呀,别怕啊。”
林强华用他的粗厚的大手掌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径直走向了叶芳:“芳芳,今天怎么这么晚回家,不怕妈妈到处找你啊。”
我稍稍抬眼望向叶芳,看见林强华将自己的左脚架在叶芳自行车静止的前轮上,左手臂托在车把上,侧身弯向叶芳,像一只扭曲肮脏的螳螂:“芳芳,我跟你说的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啦?”
我知道林强华指的是让叶芳做他女朋友的事,叶芳曾经咬牙切齿地说“变态,他想得美!”但当林强华的面以硬碰硬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叶芳依旧低着头,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车把,我看不见叶芳的脸,但我知道那张深埋着的脸上她的眼睛必定在闪耀着燐燐的怒火。
林强华伸出右手碰触叶芳的下巴试图抬起她的脸,叶芳如触电般一甩头,将满眼燃烧的愤怒往林强华泼洒:“滚开!”
林强华依旧笑脸嘻嘻:“哎呀芳芳好大的脾气啊,谁教你的?妈妈吗?那妈妈有没有教你怎么裸奔啊?”
周围的几个小弟都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叶芳直直地逼视着林强华,对这类的侮辱她本该轻车熟路,从小因为一个疯癫的母亲一个耳聋的父亲,她不知道已经遭受过多少深有意味的目光和轻佻自私的谩笑。
叶芳曾经对我说过,大人们故作悲悯的关怀动作都是虚伪的,只要看看他们小孩是怎样放肆就明白了。
本该驾轻就熟的叶芳依旧不能够驾轻就熟,她涨红的脸和暴突的眼睛让她看上去狰狞而悲哀:“林强华,你就一有妈生没妈养的杂种!”
林强华的脸色转瞬铁青,周围七零八落的轻浮笑声戛然而止。
恶霸林强华的妈妈死在林强华出生的那天,父亲则常年酗酒,也许对林强华来说,他的缺失在他一出生便注定了,并将直至死亡他才能摆脱。
于是在那天晚上的街头上,偶尔路过的行人会看见几个男生女生停在路边,他们的自行车颜色各异,他们和他们的自行车一起陷入了沉默。
然后,一个响亮的“啪”骤然结束了这沉默,我看见林强华斜瞪着叶芳,眼里放出如蛇浸满毒液的舌头般的恐怖的光:“叶芳,你就是一个给脸不要脸的臭婊子!就等着哪天在大街上裸奔吧!”
林强华说完便带着小弟呼啦离开了,只剩下叶芳呆呆地站着,她的左脸红通通地肿胀着,像蓄满了通红的冤屈和耻辱。
我终于哭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叶芳有没有哭,我只看见她突然跳上自行车便往家飞驰,很快消失在街道昏黄的路灯下。
“叶芳......”我看见红色的云朵已经消遁,天空已经势不可挡地黑了下来。
八)
“叮铃铃......”铃声成为刺耳的警报在我耳内冲撞往复,我握住双拳深深地吸气、呼气,极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万良困惑地问:“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你要打架。”
“我最好的朋友要打架了,我要帮她。”
正在教室后头玩闹的同学看见,班上那个最漂亮又最有非议的女孩叶芳咬着嘴唇怒气冲冲地走到后头,一把揪住正站在墙边背对着她的林强华的衣领,拽过他的脸直接扬手甩了满眼茫然的林强华一个响亮干脆的大耳光。
“这是还你的!”
叶芳冲着还在恍神的林强华喊了一声,急促尖锐的声音满溢着骄傲的泪水。
不仅林强华失了神,在场的同学们瞬间也失了神,吵闹和喧哗戛然被切断了几秒,又迅速如雨后春笋活泛起来,大家或喝彩或惊呼或助阵,林强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也吐了个语气词便和叶芳扭打在一起。
叶芳虽是个女孩,但其实个高人壮,她从小就在家干家务,7岁就开始洗衣服,现如今早已堪称家里的“全能主妇”,体力不容小觑,林强华虽是个男孩,但其实个头矮小,平时耀武扬威主要是靠自己吹嘘的资历和凶狠的外表,以及骂得跟顺口溜似的脏话,所以在围观同学们看来,这是场势均力敌的架。
聪明的叶芳低着脑袋使劲全力反复往林强华的腹部撞,将他不停地撞到僵硬凹凸的墙面上,又不停用矫健的双脚不断用力踢蹬他的腿,还用锋利的指甲乱掐乱抓林强华裸露的脖子和手臂。
林强华则用手狠命扯着叶芳的头发,我看见叶芳青色的头皮被强力拖拽起来,疼痛使得叶芳龇牙咧嘴。
我冲上前拿起角落的一把扫把直接扫向林强华的脸,他的眼耳口鼻都在扫把僵直肮脏的碎毛里饱受折磨,我听见他的嘴在灰埃里大喊大叫,叶芳加大力度继续用脑袋撞他的肚子。
围观同学们在一边发出惊叹和赞叹的声音,甚至都忘了该拉架,而林强华的那几个小跟班因为不敢在班级上闹事都躲在一边。我和叶芳百忙之中对视了一眼,我们的眼里都燃烧着同样的红色火焰。
“住手!住手!”
化学老师重新走回了教室,她本正往办公室赶,却被一位同学在走廊上拉了回来。
老师的出现使围观的同学惊觉该拉架了,于是叶芳和林强华很快被班上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给拉开了,化学老师看见平时嚣张跋扈的林强华此刻满头满脸的灰渣土屑,怒瞪的眼睛里闪着尖利暴虐的凶光。
叶芳则披散着沾满碎屑的乱发,苍白的脸上挂着灰色的泪渍,细瘦的身体还在微弱地抽搐。
化学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向叶芳的眼睛充满了疑惑不解的询问,我以为叶芳会沉默地任由处置,但我再一次猜错。
我听见叶芳用颤抖的声音清楚地回应了老师眼里的困惑:“林强华骂我,骂我妈妈,我什么都没做,我妈妈也什么都没做,是他先欺负人的,是他先欺负人的,他凭什么欺负我,我凭什么不能打他,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看见化学老师走到叶芳身边,用双手将叶芳的乱发轻轻抚顺,就像她当初为叶芳整理被烧焦的头发一般温柔,然后老师将叶芳的脑袋抚入自己的怀里,我听见化学老师坚实有力的声音:“你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人应该欺负你。”
我的鼻子一酸,我想叶芳这次一定哭了,我听见她在化学老师宽实的怀里轻轻啜泣的声音,我想我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为叶芳的哀怨而悲伤,但我还没来得及哭出来,一阵浑厚嘹亮的哭声如一声霹雳突然炸响。
然后所有人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了痛哭流涕的林强华,他的泪水纵横了满脸,那些都灰土尘埃被泪水浸染,使他的脸看起来像是流满了污水,而其中厚实鲜红的嘴唇像是一个突兀的假模型,显得那么滑稽。
我悄悄对站在旁边的万良说:“应该是我哭才对,他哭什么?神经病。” 万良耸耸肩:“是啊,真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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