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他是站着的,是绳子使他站立。周围是出出进进的人,刀疤脸来到面前:“被捆绑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只要说出你是谁在为谁办事,立刻给你松绑。”他的头发被水沾在额上,遮住了眼睛,他干脆把眼睛闭上。刀疤脸没再难为他,进屋去了。
他被冰冷的秋雨浸泡着,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栗,每到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因为蹬掉了被子冻醒过来,这次没有,这次是真的。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来做的是什么事,可是他能说吗?之前二号就特意嘱咐他:万一被捉住,打死也不能说,说了也是个死,咬牙挺住也许还能保住一命。他知道这话说的对。
他是幸运的,没轮到他过堂,就出现了可以逃脱的机会:一个火夫出来拿柴,捆绑他的绳索被系在柴垛桩子上,取柴的火夫看看他,嫌他碍事,顺手把拴在他身后的绳子解下,系在了支立在场院当中的一挂大车的车辕上。他立刻就欣喜地发现了这个机会,车辕是光滑的,一头粗一头细,细头像支起来的炮筒子,他只需把绳索从那细头撸出来……
火夫抱着柴转身瞅了他一眼,跺了一下脚,往屋走去。火夫刚一进屋,他立刻行动。他猛的一脚把大车的支棍踹倒,斜指向天的车辕“哐”的一声摔倒在地,就如同被炸毀的炮筒垂落下来。随着车辕的落地,他被身后的绳索抻的仰面躺倒,只觉得腰似乎被车辕硌折了。
他咬咬牙忍着巨痛向车辕的细头翻滚过去,脱开了羁绊,马上站起身,虽然双手还反捆着,但他就那样拖着后面一扁担长的绳子,扭身跑出大门,往左一拐,踉踉跄跄的钻进那条弯弯曲曲的胡同里。
出去胡同就是出村的大道,他没敢冒然出去,而是从胡同探头观望了一会儿,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他略舒口气,快步走到村头的杨树下,那里有一个石碾子,他背过身去把手腕上的捆绳咬牙使劲三五下就磨断了。立时感到解放后的轻松,他片刻不敢停留,飞步出村,一路狂奔,只觉得肺部就要炸裂开来,看看接近那片一人高的玉米地了,才敢停下来,躬下身,两手撑在大腿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这时村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显然敌人刚刚发现他逃脱了。这时的他,不慌不忙的向村子的方向看去,这一看才知道自己这一口气跑出了多远,他下了村路,钻进玉米地。觉得后腰以上右侧的肋岔地方传来钻心的疼痛,知道刚才车辕硌那一下硌得不轻。
想到还没有脱离危险,就一步一步捱着,向玉米地的深处走。
他听到了敌人在地外面的一阵乍呼,又一阵放枪,很快就消声匿迹了。
他知道,接下来就更艰难了。他被捉住后的最先想法是咬住牙不吐口,敌人并没有特别注意他,盘问无果后多半也会放了他。如果是被放出来的,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走接下来的路了,现在敌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就不会善罢甘休。
想到刚才的脱逃,当时出现了那么好的机会,根本就由不得他去多想。每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在有机会摆脱枷锁时都会不加思索的。
原本交待的接头地点就是这片玉米地的北面地边大柳树下。可是这一排一排的玉米似乎无边无际。他走一阵,停下来侧耳倾听一阵,然后继续走,汗湿透了衣衫。这庄稼都是大地主董老明的,这董老明是河东六村的首富,靠了土匪高黑子暗中撑腰,放高利贷,收驴打滚的利息,对周围农户的土地他用尽各种手段盘剥,逐年吞并,越搞越大。
他这次得到命令去河西开展工作,所确定的主要工作有三项内容:一是查明河西原工作组被打散原因,是不是出了叛徒;第二是开展减租减息,主要对象是董老明;第三是争取高黑子抗日,争取不了,也要严密监视不能让他投敌。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按上面的安排,第一步是到河西立住脚,先潜伏下来。
正思忖着,隐约传来两声布谷鸟的叫声。他一下蹲下身子,一动不动。
后晌的天热得像置身于烤炉里,他从早上被捉住捆绑,到现在滴水未进,只觉得就要虚脱了,心想现在要是有片西瓜地,也顾不得群众纪律了。索性坐下来,玉米根部有一些儿凉爽的地气透出来,让他精神起来。一种称作三叫驴的蝗虫嗤嗤嗤的鼓着翅在求偶。
这时他又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他很快就判断出声音的方向,就悄悄的靠近。布谷鸟的叫声第三次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时,他终于可以确定了,于是回应了相同的叫声。
两个人顷刻之间见了面。
竟然是熟悉的人,连通讯员小刘,他高兴极了,问到:你不是在山里吗?小刘说:你刚被派出,首长就接到了新的情报,说是你去取联系的交通站刚遭到破坏,怕你陷入危险,急让我来追你,首长说,河西能去就去,不能去就返回,我是你的第一个队员。说到这儿,他从身后取下背壶递过来:渴坏了吧队长?
他咕咚咕咚痛饮了半壶凉水,想了一会儿,说:这么说,第一个联系地点不安全了,小刘,咱俩快走,往北,等到天黑从下游过河。原定的玉米地北面的独柳树下为接头地点,现在离那里不远了,也许附近就有埋伏。
小刘听了,说,刚才我是听到枪声才奔这儿找来的。
他说,我在董村被捉住绑了一上午,如果不被抓直接奔接头地点,恐怕是凶多吉少,如果被抓后不及时跑出,敌人很快就会查明我的来路,嘿嘿,咱们的运气还是不赖的呢。
他们一边走一边观察,很快就来到一处地边,他说,太静了,这正常吗?小刘想了一下说:也没啥不正常,这最热的季节晌午时都在自家院里的树下乘凉呢。他知道小刘家就是这河东的,听他这样说放了心。但还是说:过河的事必须得在晚上,现在一定待在最安全的地方。
最后还是回到他逃出来的那个村,就是董村的附近,在玉米地里躺下来,等着黄昏的到来。他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心想:敌人从这村追出来时,远远的一定看到我在这儿进了玉米地,他们绝对不能认为我还在进地的所在。
吃了小刘带来的一张三合面烙饼,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地垅上互为放哨,各自睡了一觉。
他没睡多少,想着河西的恶劣局势,他知道工作的开展将难到超乎想象,也许,这条命都会扔在河西啊!
年轻人睡得多些,小刘醒来听说自己睡了近两个钟头,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太贪了。
他说:小刘,你睡觉的时候,眼睛一个劲的动,是不是做梦了?娶媳妇儿了吧?
小刘摸摸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说:队长,你真神了,连人家做的啥梦都知道,我做梦真的,真的娶媳妇儿了。说到这儿,小刘的脸红红的。他想,真是个可爱的大男孩啊。
小刘接着讲梦到的美好:
我梦到我家分到了一头浑身油亮的黑健牛,房子新压的苫草,屋子里刷了白灰可亮堂了,窗户上贴着剪纸鸳鸯,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我的新媳妇儿,就是我爸从小给我们定亲的张叔家的凤儿,凤儿真好看啊,像仙女儿一样,她端着一蔢萝漂白漂白的冒着热气,喧腾腾的大馒头,我的哈喇子都淌出来了……
小刘说到这里,哈喇子又流淌出来,好像又融入到梦境里。一当回到现实,不好意思地说:队长,你看我多没出息,我太没出息了。
他把小刘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手和嘴同时使劲说:小刘,这不叫没出息,这是美好的向往,我们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去开展工作,就是为了实现这些向往的美好生活。
小刘兴奋了:队长,真的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他说:何止是那样的日子,比那还要好不知多少!
那,那不就是天堂?小刘激动地说,眼睛里亮莹莹的,好像天堂里反射出的光芒。
黄昏时分,他和小刘在下游的一个渡口找到了一个小船,但那船被两个匪徒看守着。
他们俩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找到下手的时机,一个匪徒走上岸来大解,被他从后面用绳子死死地勒住,小刘勇猛的冲下岸把另一个匪徒扑倒在船上,但是小刘的刀子插进去的同时那匪徒搂响了一枪,惊动了敌人,大队敌人鸣着枪,从附近的村子里冲向渡口。
小刘一反平时的腼腆,大声说:队长,你快上船,我来掩护!
他说上船我们一起走吧?
小刘一边从那两个死人身上往下解手榴弹,一边冲他大吼道:别婆婆妈妈的了,两个人走都得死,河西的工作等着你去开展……
他知道小刘是对的,只好上船,向西,满腹复杂的思绪,划去。
小刘打出了所有的子弹和手榴弹,当东岸沉寂下来时,他踏上了河西新的工作旅程。
他在河西工作的时候,好多次梦见小刘和小刘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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