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
今年收成着实不好,牛郎挑着饭里的沙子没由来一阵难过。倒不是为这粗茶淡饭,只是发愁这随身衣服三年未添,件件补丁破烂,洗得发白,等明儿却是怎么去见丝音。
四年前鹊桥会,她说天庭修高铁,全线封路,此后三年不得相见,让他仔细担待。他自是千万个肯的。他还记得那天她一袭凤凰长裙,头插雕云玉簪,手上垂青玉,脚上银绳环,真真是倾国倾城,不负神女之名。两人双手相抵,诉不尽柔情。他每一秒都是痴的。近十年了,之前的每年相见,都是粗布麻衣,神情憔悴,必是受了万分的苦的。毕竟天条之威,皇室不得幸免。每次都看得他心头绞痛,恨不得不曾相识。还好,怎么也是王母亲女儿,哪有那么狠的心呢,或许以后每年能多些日子相见也不一定。
存着这些念想,扒完了碗里最后两口饭,牛郎走向外面的晾衣绳。今日阳光正足,他特意把这淡青色长衫拿出来晒晒,虽是旧得发白,至少要有些温暖的味道。想到发白,他又想起自己头上不知不觉竟已有了两三根白丝,再过个二三十年自己可就垂垂老矣,她却依旧美如初见。或许到那时,就自己躲起来吧;可她必是肝肠寸断,得找个合适的借口。说自己外面有狗了?说自己其实喜欢男人?说……
“妈的小智障,又在发什么呆呢?”
牛郎正想得入神,不防一个清脆的声音灌进了脑海里。一抬头,却是一只好神气的鸟,不过是只喜鹊,楞是摆出了一份大鹏的骄傲。
“来啦,儿子。”牛郎伸手要去摸它的毛,被它嫌弃地躲开了。
“孙子!”
“曾孙!”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喜鹊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羞之中略带可爱。
娇羞?我的天,它怎么做得出这么销魂的表情。几年不见,这只老鸟真是越来越gay了。这只喜鹊叫“老鹰”。是鹊桥大军中最傲娇的一只,作为先锋,每年都是由它带领牛郎飞向鹊桥。
“你是不是……看上我了。不好意思鸟兄,我对丝音是很专一的。”
“看你个大头鬼啊!”,“老鹰”上来就是一顿啄,“爸爸对你永远只有父子情。”
牛郎疼得呲牙咧嘴,但还是双手作揖;收起嬉笑,一句一路辛苦,有劳鸟兄还是得说的,这是读书人的基本素养。
不过“老鹰”大人可不领情,摆摆手给牛郎噎回去了,“这么多年父子了,客套话就省了,怎么说,准备得怎么样了?给我织女姐姐的礼物呢?”
“哇,鸟兄里屋请,说到礼物,这真真我是极为骄傲的,虽然不贵重,但却是我三年心血。我想给丝音一个惊喜,你千万不要提前说漏了嘴。”
“切,神神秘秘的。”嘴上不屑,“老鹰”的身体可是十分兴奋,整个屋子胡乱地飞。“哪呢?哪呢?”
牛郎从寒酸的木板床底拖出一个用丝绸彩带包装好的木箱子,打开箱子却又是一层层纱布包裹着,等礼物露出来,原来,却是一件木雕。“仙人有别,我没法给丝音一个真正的家,所以,就想送她一个小小的‘家’。这个模型是我照着脑海里的想象,一刀一刀慢慢做出来,也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
“老鹰”看过去,这哪是一个家,简直是一座城。有花园,有摩天轮,有凤凰树,还有假山小瀑布。每一件都是织女对他提过的天庭里最喜欢的景。那树,精细到每片叶子;那瀑布,甚至看过去都在奔腾。而最中间的广场,分明是一个露天大礼堂,一个小小的“牛郎”单膝下跪,手拿钻戒,正要戴在面带娇羞的“织女”手上?看着看着,耳边仿佛都听到了《婚礼进行曲》。那“织女”有多美啊,细如蛛丝的黑发,雕得泾渭分明;眼睛里的小牛郎的身影,还有两嘴之间微微露出的半节贝齿。怎样的深刻的记忆和怎样的双手,才能雕出这此时此刻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我也欠她一个婚礼。”牛郎轻轻叹了口气,“跟着我,真是把她委屈坏了。”
“诶,鸟兄你怎么哭了?”
牛郎一回头,只见得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老鹰”的小眼睛里滚出来。
“辣眼睛!呜呜呜……”“老鹰”直接飞了出去,在空中飞得老高,半天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整个眼眶还是红的。
“那你明天穿的衣服呢?整间屋子没一两件能看的。又藏哪了?”“老鹰”问。
“窗外晾的就是了。”牛郎指了指那件淡青色长衫。
“这是三年前买的那件吧,都发白了。你这……这三年就没买过衣服么?”“老鹰”的话里不觉带上了一丝颤音。
“那个……”
“不是教了你养蚕取丝织衣的技术了么?后山那大片的养殖场,怎么也不至于买不起衣服吧。”
“那是大家一起做的。我看这蚕衣穿起来又轻巧又保暖,应该让大家都穿上,就把技术公开了,相信丝音也是支持我这么做的。这做的人多了,价格自然就下来了。可是官府那边,还有一些流氓收钱的,总还是贪得无厌,需要不少打点,这最后不知不觉,就不剩多了。”牛郎说着说着,底气越来越弱,心里越来越虚。
“老鹰”翅膀扶额,挡住的脸上分明在偷笑,嘴里却是不饶人,“你呀你呀,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总是别人别人,怎么不想想自己呢?我刚刚还去厨房转了一圈,你说你那是人吃的饭么?我们鸟都不吃!生气!”
“这明天就要见老相好的了,人家金缕玉衣的,你就穿这个,你说我说你什么好。”
“你说说你说说,怎么办,啊,怎么办?”
“我觉得,丝音不会看重这些的,不过是皮囊。”
“鸟不就这身毛,人不就这身皮,她说不在意你就真随便?”“老鹰”焦虑地在房梁上走来走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有了!”“老鹰”眼睛一亮,它把双翅一撑,“你看我漂不漂亮?”
“漂亮。”毕竟就算是喜鹊,也是喜鹊中的“神仙”,长得不可谓不俊俏。
“看我是不是很有灵性?”
“相当灵性。”这都成精了。
“那就稳了,你把我卖了,衣服钱就有了。”
“啊?”牛郎一脸蒙蔽。
“怕什么,我这么厉害,分分钟就跑回来了。”
“我倒不是担心你,只是你要是回来了,我们这不是骗钱么?”
“你居然不担心我?我心好痛啊!我这可是卖身啊,用生命给你换身衣服。你这是不想爸爸回来喽?”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你别瞎想了,养得起鸟的都不是什么好鸟,我们这是劫富济贫!”
“我……”
“爱卿不用再说了,朕意已决。”
“可是……”
“事不宜迟,赶紧的!”
傍晚时分,牛郎穿着一身白衣从天元成衣店出来的时候,身边那只阔噪的鸟已经不见了。虽说是农民出身,稍微一打扮,还是蛮一表人才的。只是牛郎真没想到,就这一只鸟竟买出了整整十两黄金,够买200个他了。他望向不远处的深宅大院,就不知道“老鹰”什么时候能回来……
第二天清晨七点半,牛郎早早地做好了准备,穿好会飞的牛皮鞋,抱着礼物却是迟迟等不到“老鹰”?出事了?出不来?牛郎的心里没由来地焦虑,可八点就是下一次传送门工作的时间,一天就一班,错过了,可能就得等又一年了。
牛郎咬咬牙,还是飞上了天,朝着传送门的位置扑了过去……
出了传送门是一片漆黑的太空。星星是四面八方而遥不可及的一个个小点。前方不远就是一条波光嶙峋的小银河。传送门只在今天开放,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回,他一个法力全无的凡人就将成为这片太空的浮尸。所以每一秒,都很珍贵。
牛郎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扑向银河,近了就看见了架在上面的一座数万之喜鹊铺成的鹊桥。他的女人已经早早地在上面等他了。
他抬脚缓步向前,一颗心快要突出来。她的气色较三年前更好了,已不见一丝憔悴。身上是一件简单又俏皮的桃红色长裙,外加一件毛绒绒的白色外褂,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来啦。”她开口,亮如杜鹃,脆如黄莺。
“嗯。”牛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是突然千万般滋味上心头,最后只剩滚滚的热泪生生要溢出来。
“过的可好?”
“你呢?”
“一切皆好。前些日子王母已经原谅我啦,看,这身衣裳好看么,嘻嘻,这是母后亲自给我做的。”
“好看,又灵动,又亲切,再适合你不过了。”
“怕穿得上次那样庄重又吓坏你个呆子。”
“才不呆。”
“就呆。”丝音扯了扯牛郎的衣服,绕着他转了一圈,“你这身衣服也不错嘛,楚楚衣冠的。”
“这还是仰仗‘老鹰’兄的功劳。”
“嗯?”
“哈哈,没什么。”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两人突然无话可说。
沉默了一会,牛郎说,“感觉‘老鹰’变了,一不小心就娘娘的。”
“‘老鹰’……哦……是啊,可能是沾染了一些不良风气,你也知道的嘛,现在流行小白脸。”
“你不知道‘老鹰’吧,‘老鹰’是一只喜鹊,是我跟丝音共同的好朋友。”
“哈……哈哈,知道啊,我就是丝音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不是丝音。”牛郎突然说。
“你不是丝音!”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你迈步的幅度跟她不一样,平仄的力度不一样,笑的时候嘴角的高度不一样。她紧张时不会像你这样捏着衣角而是会不自觉地玩自己的头发,她……”
“好啦,够啦。人家就说人家做不到的嘛,还不是怕你难过。”只见面前的“丝音”一抹脸,变成了一个同样漂亮但更加年轻的女孩。果然,是她妹妹假扮的。
“丝音呢?她怎么了?为什么没来?”
“姐姐,姐姐她,你这个大混蛋呜呜呜……”女孩说没两句自己就哭了起来,“她回到天庭就被母后关在了极寒星,每年除了见你这一天都要被软禁着。整个星球没有一个人,比嫦娥姐姐还惨,还不允许我们去看她。她多孤独啊,再加上饱受相思之苦,三年前终于抗不住病倒了。可她不去治病,强撑着身体要来看你,最后……最后一回去病情急转直下,治了三年都治不好。就在前几天,她终于撑不住,肉身消融,灵魂好像寄托在了一只喜鹊身上。临走前她托我来赴约,一样一样地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该说些什么。”
“我没用,我真没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小姑娘自怨自艾起来,一抬头,倒发现牛郎早已飞远了。“诶,你去哪啊?”
牛郎完全没注意她后面又说了什么。他满脑子都是昨天“老鹰”的噗嗤一笑,它的眼眶通红,它的话带颤音。
“老鹰,丝音,丝音,老鹰……等我等我,别出事,别出事。”
牛郎以比过来时更快的速度扑回了人间,马不停蹄,直接跑到了一个豪宅的后门。穷人是没资格走正门的,这是规矩。他抬手刚要敲门,后门自己就开了,一个老仆双手捧着一只死鸟走了出来。
“老鹰!老鹰你怎么了。老鹰你说话呀老鹰。丝音是不是在你体内,丝音呢?丝音怎么了。说话啊鸟兄,爸爸!爷爷!”
羽毛依然光鲜亮丽的喜鹊奇葩静静地躺在老仆手里一动不动,死得不能再死了。
老仆认出了这是今天来卖鸟的,一脸关爱智障的眼神,道一声晦气把喜鹊塞进了牛郎手里。
“老鹰,老鹰我错了。我不应该卖你。穷酸就穷酸,破烂就破烂,哪有活着重要。现在我害死了你,也害死了丝音。我是千古罪人,你们告诉孟婆等一等,等一等,我就来,我马上就来,我们一起投胎。”
“丝音!丝音!”
“啊啊啊啊啊!”
牛郎本来脑子就乱成一团,又遇上这个,可谓雪上加霜,生无可恋。哭得是个惊天动地,声声带血。正想着投河还是上吊呢,冷不丁头上挨了一下,牛郎定睛一看,这死鸟分明是在对他眨眼睛。
好嘛,假死,白白浪费他这十万公升眼泪。牛郎一下子想明白了,这是招金蝉脱壳。也不怕被埋土里闷死。明白是明白了,该哭还得哭。该配合演出的牛郎哭了整整三里路,见看不见人家宅子了才一巴掌拍鸟头上。
“哎呦,敢拍你爹,不想混了。”
“废话少说,丝音呢?”
“什么丝音?不是你去见她么?”
“少装蒜,你肯定知道什么?她是不是在你身上?”牛郎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掐鸟脖子。
“爷,爷,松手爷。”“老鹰”一阵扑腾道,“行行行,她确实在我体内,我们现在是二位一体。刚刚我是把她屏蔽了,不然你这一通哭,她忍不住必是又一通哭,这不是坏事。”
“那你让她跟我说话。”
“你刚刚还要死要活的,这就赶我走?”
“再废话我把你拔毛炖了。”
“见色忘友!”
牛郎不说了,直愣愣地盯着手心的喜鹊。喜鹊的双眼一阵失神,然后换上了格外深情而又逃避的眼神。
“郎。”一声期待已久的声音在牛郎的脑海里想起。
“丝音。”
“对不起,我……”
“是我对不起你。”
“郎你忘了我吧,我变成了现在这样,已经不值得你喜欢了。你找个好姑娘……”
“不不不,别傻了,我哪还离得开你。只要是你,变成什么我都喜欢。”
“郎!”
“丝音!”
“呕~”一声不和谐的呕吐声突然响起,不用说,这是看不下去的单身鸟“老鹰”。
“闭嘴!”丝音说。
“就是,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牛郎厉声道。然后又换上酥到骨头的声音,“丝音~”
“郎~”
“丝音!”
“郎!”
“丝音!!!”
“郎!!!”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丝音~”
“郎”
第二天天亮了。
“丝音。”
“郎。”
……
彼时太阳刚刚升起,还是微红的日光照在简陋的茅草屋顶,一只小小的鸟站在一个小小的人的肩上,被染得光芒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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