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沟村很美。
是那种琐碎的美,虽是琐碎,但却把最原始的味道都吸附进去,从华山的险峻,瀑流的湍急,到牵着黄牛的老人,溪边打水的妇女,都一一融进自然的血液里。
山村聚落星星点点,依山而建,一条主道路延伸出许多数不尽的石路,通往每家每户的院落,农田,这里的人和事都依照着最原始最淳朴的生活方式,与城市远隔,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他们没有Wi-Fi,甚至连4G都覆盖不到,他们不知道网络,不知道快递和外卖,不知道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现代科技,以至于我们这群城里来的孩子都得集体忘记Wi-Fi ,4G,快递和外卖。
带我们的老师经验丰富,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意识到,中国的东西,始于这里,无论是风水还是山水绘画,都不能笼而统之泛泛而谈,而绘画的深邃就在于其应有细密的法则,并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被系统量化,但这种法则和量化并不意味着失去自然事物的直观判断。
村落的房屋都传统的不能再传统,那些被遗忘的深土,素土,小青瓦,红瓦,椽子,如同消极避世的隐士,避开城市整齐划一的钢筋混凝土,留在了山沟里,陪伴着守护他们的百姓。
我发现,自然的山川形态影响着人的生存状态和命运,建造山中聚落的人们出于一种对山林的信任,把先验的自然格局最大限度地结合在一起,房屋依山而建,取材于山,取水于溪,门前夯石造田,连坟墓也安于农田中,静静地陪着摇曳的麦子一年年,一年年地生长。
这种依山傍水的思维和做法都是面对自然的,关于经验的验证,或者说,与文学不同,它必然涉及一种有意义的建造几何学,这显然不是城里现代主义或是西人的几何学,毋宁说这是一种自然形态的叙事和几何。
前两天,画的都是大环境,大氛围的涵盖,没有深入到每家每户,了解居民的生活,了解他们的情感,老师说,我们画的不应该仅仅是那山那人那屋子,更应该是一种情怀,就如那扇紧闭的门,那扇破旧的窗,还有窗前那积灰的干柴。
确实,我的画缺少了一种情感,显得陌生而疏远,用老师的话说就是“不得法”,我感觉,这个“法”不应是今天“形式法则”之意,而是“古法”的意思,学“古法”就是学“理”,学习事物存在之理,学习人存在之情,无论山川树石,花草虫鱼,还是人造事物,都应该被等价看待为“自然”。
晚上睡觉时做了个梦,看见一个世界,在那里,山石和人物地位相同,角色互换,如果建筑学就是对人的生存空间的一种虚构和设计,这种虚构就是和山田枯木一起虚构的,它们已经共享一种情怀,融入一种互通——建筑不必非方即圆。
画这张画时,我站在主路边,看到这几处民宅。红瓦白墙,破败却规整,远处的房屋更是小巧,我突然发现它的尺度如此小,我和它之间隔着田垄,高度差距被山地拉开,我意识到,是山决定了那几座房子的尺度,那些房子就像一棵棵树种在山边,屋子和环境已经不能用自然融合来描述了,应该说是共生了。想起以前的现代建筑钢笔画,整齐而有气势的快直线,突兀而彪悍的体块,钢筋水泥木板拼合而成的外立面,仿佛一个巨人独处在土地上,让人觉得孤独。第一次,我看到两个并存的世界,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我不希望现代的工业技术完全改造这个原生态的人居环境,但在某种意义上,由于城乡之间概念上和现实中的矛盾差距,这种和解似乎不可能,出于这个思考,我把代表工业进步的拖拉机放在聚落后的坡地上,农耕和工业形成一定对比,虽然效果不太好.....如下图…
画这张画时,我选择了一个安静而光线充足的石堆,左边屋子山墙上还用红色大字刻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但颜色和字迹已被岁月冲洗,褪去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仅剩下山墙下一堆杂草和乱石丛生显示历史。(当然我可没画那几个大字)
《千字文》里说,“空谷传声,虚堂习听”,中国建筑的基本概念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一个空旷的虚体,要把建筑做成和这座山一样,隐藏在里面,你要走到跟前才会发现它的精妙,看出它的尺度美感,建筑形体方正,简单明了,震撼人的东西却隐藏在建筑内,让人意识到,这里的居民在这个世界中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令我印象深的是,山上一个小院落,从主路上看只是个建在夯石上的普通人家的院落,红瓦,屋檐,窗洞,门楣,没什么特别的,但走进去一看,就有一种复杂的震撼扑面而来,建筑木构和空间构造的复杂性与生活其中的人身体姿态的复杂性密集地混合在一起,整个场景如同一个剧场,正堂两厢,前庭后院,人们各在其位,老妇在烧柴做饭,老汉在牵着牛锄地,晒干的玉米梗挂在门口上象征年年有余,而我就像进入了一个躯体的内脏,看到跳动的心脏,呼吸到内腔里流动的清新空气。
里面的老奶奶问:“要在这吃饭不?”
“不了不了,谢谢,赶着画画呢。”我回应到,边说边拿出相机想拍照。
“不拍不拍,干完活脸都是灰。”老奶奶居然害羞了。
……我还是拍了张……
建筑应该是一种恋物癖式的细节重复,人们在里面聊天,交际,搬砖,发呆,而我们画作,应该画出一种关乎人性的深入。是否能在画中的石堆上看到居民采石的痕迹,是否能险峰下的民居中看出当地人对山的敬畏和依恋?是否能在路旁看到草木生长的时间,是否能在树叶和山势浮动中看出风在流动?
是否能看到事物本身几乎纯物质的状态?
庭院深深深几许 ,一如隐蔽之深,二如腑脏之深,三如情之深。
“画的好咧,哎哟,干啥都不容易阿”村口老爷爷说,“以后当个好画家,工资高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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