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琳
今年大旱，田里本就没多少庄稼，加上好多地都被修成了梯田，更是没长出多少苗来，今年的收成严重减产，好多有经验的老农心里都有几分担忧，但谁也不敢说什么，都默默地听着各级领导大讲坡地、陡地如何跑了水，才使今年的粮食减产，必须进一步加快高产田的建设步伐云云。
县上给洮阳镇的高产田建设任务加大了三分之一，不过镇上领导自有良策，他们把全镇抓出来的黑五类、反革命、各类牛鬼蛇神全都集中起来，让钟志刚带着上地修梯田，因为都是成人，再加上有钟志刚那个活阎王作监工，想必完成这些任务是不在话下的。
九月底，钟志刚腰杆里别着那把让人望而生畏的皮鞭带着一群坏分子上山了。因为要修梯田，造反派们倒是没再折磨过这些人，穿着破衣烂衫推着车子拿着铁锹的这群人还算精神，蔺文瑄的伤也基本好了。
秋天的山野色彩开始变得很丰富，酸刺那种小小的略呈三角的叶子变成了红色，枝头小颗粒状的酸果已萎缩成了一粒粒黑黄色的小点，干瘪地点缀在红叶间，给原本透着些活力的暗红平添了几分衰败的气息，似在提醒路人，这红是走向生命终结的最后辉煌，死亡会紧跟她的脚步来到。在这些低矮權木间笔直矗立着的，多是北方最普遍的树种——白杨，这座山上有许多新疆杨，顾名思义也许是来自新疆吧，它们的叶面很有特色，正面是绿色，反面却是银白色，在夏季的炎炎烈日下，它们总是闪着银色的眩目光彩在清风中翻舞，但此刻，随着秋风的来临，也已变成了和普通白杨一样的金黄色，她们在秋风中飘落的身影依然优美，但那秋天特有的颓废气息却也毫不含糊地从她优美的身影中流溢出来，扬扬洒洒地飘临酸刺红色的枝头，每当这时，蔺文瑄就看见那片红色的枝叶微微地颤栗着，便在不经意间使那黑黄的小颗粒带来的衰败显出更浓的沉重来，似那压在枝头的黄色白杨叶，飘落而且惊怵着她落下的地方，别人的枝头，或是秋天的山地……
眼前的风景虽然怡人，但蔺文瑄他们面临的却是沉重的艰苦劳动。
小组分配是按监房和所属大队分的，蔺文瑄和李浩然、郭怀英三人正好是一个小组，共同推一辆人力车，李浩然最年轻，自然成为掌舵的主力，蔺文瑄和郭怀英左右各一人，负责铲土、推车。这是一块大概一亩左右的陡坡地，呈长条状，坡度非常大，因为太窄无法再分成两块，因此施工难度极大。为了保证按期完成任务，钟志刚要求每个小组每天要完成十方的任务。这群被折磨得身体严重亏损的坏分子们一个个都拼出了浑身的力气在刚刚收割过的松软土地上挖土、运土。每次推着堆成小山的人力车，从坡度接近45度的上坡向下坡推去时，李浩然掌着舵，蔺文瑄和郭怀英使劲拽着套在车轴上的绳子，小心地在坑坑洼洼的地里往下蹭，几天下来，李浩然感觉到了心脏的不舒服，那病毕竟是没有根治的，郭怀英也是从来不曾劳动过的人，年龄又大身体又瘦弱，早已是咬牙强撑了，蔺文瑄从小也没有下地干过活，就是停课搞文革以来才带着学生劳动，也是在勉强支撑。三个人此刻都已经累成了一滩泥。可恼的是，钟志刚手里提着皮鞭在各地块巡视，如果看见谁蹲下来歇一口气，他的皮鞭就不由分说地抽了下去。一天下来要是能完成任务倒也还好过些，回去可以睡个安生觉，如果哪一天没能完成任务，不但不让收工，而且晚上还要接受训话，钟志刚的训话又往往夹带着皮鞭。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完不成任务的日子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是天黑透了，月亮升得老高的时候才能收工，这天夜里，蔺文瑄他们小组终究还是出事了。
这一夜，月亮很圆很亮，风，已经带着深深的凉意，使这深秋的月圆之夜充满了神秘的气息，还有一丝诡魅飘游在树影下。
蔺文瑄他们还差最后一车了，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最后一车大家精神松懈下来了。就在三人拽着最后一车土快到地边上时，李浩然的左手突然脱了把，人力车忽然向右拐去，冷不防，瘦弱的郭怀英被拖到了前面，更要命的是，李浩然的右手也失控脱了把，人力车因为惯性的冲力侧身翻下了地沿，这地沿高出下面一块地足有两米。好在右侧的蔺文瑄在车子右转时就撒了手，但还是被车轮的巨大冲力撞伤了腿，躺倒在地下疼得打滚，而郭怀英则被车子带着翻下了地沿。躺在地上的郭怀英一动不动，人力车歪斜着压在他的左腿上，鲜血从车下汩汩地往外涌。
蔺文瑄和郭怀英都被送进医院，还好，郭怀英只是被摔晕过去，车也只是压到了腿上。处理伤口后他们又被送回了监牢，从此他们二人便不用再出工了，两个伤腿的难友相互照顾着养伤，心理的防线也在一天天变得松弛，他们之间慢慢开始了文人之间的交流。
“公元前490年到公元前470年，斯巴达和雅典尽释前嫌，联合搓败了波斯人想要把希腊变成亚西亚帝国殖民地的企图。”
郭怀英斜依着墙，眼睛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说。
“战争结束后，参加战斗的雅典海军变成了商业船队，使雅典发展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城市之一。”
蔺文瑄同样看着窗外的雪花接着说。
“这种广泛的接触和竞争则产生了比较、分析和思考，于是哲学就诞生了。”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响当当的名字！”
“苏格拉底，一位雄辩而又严谨，睿智而又谦逊的平民哲人，他的贵族哲学帮他赢得了贵族们的支持，却激怒了一千名按字母顺序选进国家最高法院的农夫和手艺人，苏格拉底之死，在劫难逃。”
听着郭怀英的话，蔺文瑄不禁想起柏拉图记录下来的这位伟大哲人饮鸩而死时的情景。
“哲学的第一位殉道者宣告了思想自由的权力和必要。而且他的哲学思想并没有随着他的死去而亡佚，相反却得到了更伟大的传承和发扬，他的狂热崇拜者柏拉图尽其一生而汇集成《理想国》。它的哲学与诗歌、科学与艺术的结合是那样的让人陶醉！”
郭怀英顿了顿，转头看着蔺文瑄。
“看过吗？”
“没有。”
其实，自从蔺文瑄看见郭怀英那些书时， 他一直都有着一种想要借来看一看的强烈愿望，但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对书的记忆里已经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他害怕爱书的癖好再一次给自己带来灾祸，他已经脆弱到无力承受了。
“喏，拿去看看，你一定会为之倾倒的！ ”
说着，书已从郭怀英手里飞落在蔺文瑄的大腿上，蔺文瑄忙伸手接住。这是一部装订朴素高雅的三十二开本。
“谢谢了！”蔺文瑄感激地看看郭怀英，他就这样又重新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墨香。
接下来的几天里，蔺文瑄的心智尽情地游弋在柏拉图笔下那个充满睿智与理性，让人心驰神往的理想国度里，自由地呼吸、自由地畅想……这种享受对于此时此景的蔺文瑄简直就是奢侈啦。
夜已经很深了，苦干了一天的李浩然躺在床上跟死了一样，这样的劳动对于他这个先天性心脏病人来说无疑于推向死亡。这天收工回来，他怎么也吃不下饭，只是没命的喝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要焦透了。此刻，尿憋醒了他，想爬起来撒尿，浑身却是重得像灌了铅，挣扎间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说话。
“民主制要让过度的民主给毁掉，怎样的民主是过度的民主呢？”这是蔺文瑄在向郭怀英发问。
“那句话是经典的：‘至于人民，他们根本没有理解能力，他们仅仅重复着他们的统治者们心血来潮告诉他们的东西。’很不幸，这种状态我们的国家正在经历。
“嘘！”蔺文瑄紧张地提醒郭怀英。但郭怀英似乎很激动。
“这种民主政治的结局不是暴政就是独裁！民众喜欢被人阿谀奉承，‘渴望甜言蜜语’，以致诡计多端、不择手段的谗媚之徒只要自称是‘人民的保护者’，就能登上最高权力的宝座，成为鱼肉人民的所谓‘保护者’！”
听着郭怀英的这番话，李浩然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无了。他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蔺文瑄的声音。
“嘘，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传出去可不得了。快别说了。”
郭怀英和蔺文瑄都不约而同地转身去看李浩然，静夜里，一点气息也没有。
“噢。”郭怀英很无奈地收住了话头，但听得出这位来自省城高校的哲学教授胸腔里充斥着郁积已久的愤慨之气，大有决堤奔涌的势头。
“你不是研究《毛选》吗？”蔺文瑄岔开话题，想让他平静下来。
“哈哈，你还真信啊？那只不过是托辞，要不能有这么好的书给你看吗！”
“真有你的！”蔺文瑄听到郭怀英松弛下来，就急急地结束了对话。
“睡吧，很晚啦。”
随着他们的酣声响起，李浩然可是憋坏了，赶忙爬起来，冲到马桶前。
从这一夜开始，李浩然有了心思，他的心里开始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平之气。大修梯田开始没多久，蔺文瑄和郭怀英就双双受伤躺在了床上，躲过了这要命的苦活，不但整天躺在那里看书，还大谈反动言论，胆敢用这样恶毒的话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红卫兵，可见他们是真正的反革命！真正的反革命躺在床上发表反动言论，我这个练功治病的良民却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这是什么道理？不行，我得自救，赶快离开这儿，要不真会给整死在这儿的。现在，这两个坏分子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得抓住它！
此时。蔺文瑄的伤已痊愈，开始上工了。李浩然看看埋头挖土的蔺文瑄。装得多老实，其实满脑子都是反动思想！呸，看你还能装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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