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琳
“李浩然,出来。”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李浩然又被拖走了。
这是一个仲夏的黄昏,蔺文瑄站在窗前看着被夕阳映红的天空,那血一般的色彩在他心里燃起一团怒火,他想要冲入血红的天际,吞噬那一片血色,让它把自己浸透,让自己完完全全地与那一片血红溶为一体……
“你们看,这就是走资派乔路得所信奉的邪教大毒草,今天,我要当着你们全体革命群众的面,让走资派乔路得的假神暴露他撒谎的本质。乔路得,你给我听着,今天,我要让你的大毒草在你脸上挂出彩来,你信不信?你就大声地叫你那个邪神假神来救你吧。哈哈哈……”
“啪,啪。”
“妈妈,妈妈……”
蔺嫛凄凉的呼唤声回想在蔺文瑄的耳际,他感到揪心的痛,他怎能想到,下午的批斗会上,钟志刚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从乔路得床头搜出的那本《新旧约全书》,满肚子坏水的钟志刚竟然在书页里插上尖利的废铁料,用它去击打乔路得的额头,这样既可以折磨乔路得,又能向众人证明乔路得信的神是彻头彻尾的假神,因为他根本救不了他自己的虔诚信徒。然而关在监牢里的蔺文瑄没有看见妻子额头的鲜血,他只听到女儿悲痛的呼喊,这喊声让他的心一直一阵阵地揪痛,不知道妻子究竟受了怎样的侮辱,然而更让他担心的是接下来听到的声音。
“革命群众们,你们都看到了吧,她的假神根本救不了她。你们说,该怎样处置这棵大毒草?”
“烧了它,烧了它!”
在如潮水般的喊叫声里,蔺文瑄听到了暴徒们的哄堂大笑,那里面隐约夹杂着乔路得的哭喊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残暴的皮鞭声,哄笑就在这皮鞭声里停下来,一鞭一鞭都抽在蔺文瑄的心里,让他发狂。他愿意代替她承受这些罪恶的皮鞭,但这些混蛋并不带他参加批斗会,只是让他在这监牢里听着这鞭声发狂。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多么的坚强,她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信仰,也不会揭露他的所谓什么罪行,他的妻子,那瘦小的躯体里涌动的是一个坚强不屈的灵魂。然而女儿呢?她只有十六岁,却要站在那个主席台上,目睹暴徒殴打她的母亲,遭受台上台下那些疯子们的羞辱……她的哭喊声都沙哑了。
爸爸对不起你啊!孩子,我真不该让你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使你少女的纯真心灵来承受这样的生之压力!
……
“怎么样?我们的气功师,你的气功能让这皮鞭不落在你的身上吗?能让它抽不出血道道吗?哈哈哈……”一阵女人的轻狂的大笑。
“乔路得的假神救不了她,你的气功照样救不了你的命。还是乖乖地放弃你那套骗人的鬼把戏吧,老老实实地交待你们的组织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都搞了些什么破坏活动?你叔父都说过什么反动言论?”
这是韩梅的声音,那个把李浩然送进来的女人。
“没有啊!真的没有,我们练功只是治病,并没干其它事情。我叔父一家都在省里上班,都多少年没回来过了,我怎么能知道他说什么反动言论呀?”
“看来是皮鞭的滋味还没尝够,怎么样?要不要再试试你那旁门左道的能耐啊!”
钟志刚拿皮鞭拍着手掌心向李浩然走过去,李浩然吓得双腿瑟瑟发抖,他真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钟志刚这家伙真是个魔鬼,那皮鞭简直就是一条毒蛇,能把人的精血吸干。
“你就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李浩然一边求告着一边哆嗦着往后退,然而他怎能躲得过这群恶魔的皮鞭呢?
“来啊,来啊,用你的气功打我呀,我倒想看看你的气功有多神!你这个妖道巫师……”
钟志刚一边抽打着蜷缩着身子在地上乱滚的李浩然,一边叫嚣着,象一头疯狂的狮子。
隔壁教室已经成了他们的刑场。蔺文瑄在这边听着李浩然凄惨的叫声,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这群无耻之徒,最近根本不理蔺文瑄,就像他压根儿不存在一样,只是三番五次地折腾李浩然,又频繁地召开批斗大会,让他听着怎样批斗他的妻子和女儿,想要杀鸡给猴子看。
蔺文瑄看着窗外退去的血红渐渐被黑暗吞噬,心里是说不出的压抑,他真想朝着天空大声地喊,大声地骂,诅咒这监牢,诅咒这天空,诅咒这人间地狱般的世界。他想质问妻子所信的上帝,这个号称全知全能的上帝为什么不阻止这些罪恶,却让他们大行其道?
……
钟志刚的皮鞭终于显出了它的巨大威力,李浩然终于在雨点般落下的皮鞭下无力地喊着:
“别打了,我招!我招!……”
身患心脏病的李浩然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啊!
钟志刚放下了抡起的皮鞭,和韩梅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会心地笑了笑。
韩梅走上前去,伸出手里的皮鞭抬起李浩然血肉模糊的脸。
“怎么样?你那气功还是治病救人的良药吗?”
“不是。”李浩然恍恍惚惚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还敢聚众宣扬妖道吗?”
李浩然已经没声音了,只有轻轻摇头的力气。韩梅一看这样子,便对围在四周的小青年们说:
“拖回去吧。”
酷刑嘎然而止,蔺文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听到李浩然微弱的声音。
李浩然又被拖了回来,扔在了地上。等红卫兵们锁上门走了,蔺文瑄上前去把李浩然朝下爬着的身子翻过来,他已经昏迷了。蔺文瑄把他拖到床铺上,倒了半杯水来慢慢喂给他。
李浩然慢慢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蔺文瑄,问他:
“我还活着吗?”
蔺文瑄点点头。
“呜……呜……”
李浩然嘤嘤地哭起来,蔺文瑄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便放下他,找了湿毛巾来替他擦拭伤口。
“啊……”李浩然疼得大叫。
“忍着点吧,马上就好。”
蔺文瑄嘴上安慰着李浩然,可他自己的心里却在汹涌澎湃,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因为愤怒或是恐惧。李浩然身上渗出来的血水又把他带到了少年时代那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种杏树,到了杏子黄的时候,满村都飘着杏香,孩子们不分男女都往树上爬,那橙黄橙黄的杏子对他们永远都有着无穷的魅力。有一次,他和邻居梁富财、苏小妹一块爬上了苏小妹家院墙外的一棵杏树,那棵杏树已经很大了,枝头上挂满了小小的、圆圆的杏子,这种杏虽然小,但非常甜,而且杏仁也是甜的,虽然村民们给它起了一个不雅的名字——羊粪蛋儿,但却一点也不影响对他们味蕾的诱惑。
正当他们三人各自爬在一棵枝干上摘得欢畅时,苏小妹的笑声忽然停了,当他和梁富财回头去看时,苏小妹正惊恐地看着自己新裙子下面的大腿,他们俩也一齐向那个部位看去,一缕鲜红的血正顺着苏小妹白晰的大腿缓缓地流下来,他们俩也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小妹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俩,脸上泛起一片飞红,身子一晃掉下了树,他们俩大叫“小妹”,一着急也掉下去了。三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都程度不同的受了伤。那个夏天就在病床上度过了。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心里除了对窗外世界的向往,就自己挖空心思地琢磨,苏小妹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那血是从哪里来的?是被树枝划伤了吗?不象啊,并没有看见伤口,再说靠里侧的大腿没有接触到树枝怎么会被划伤呢……一个夏天就这样琢磨着,甚至那血成了他梦中的常客,它总是以最神秘的意象出现。但他终究还是没搞明白。想要问妈妈,但心里好象觉得那是一个不能张嘴去问的问题,似乎既神秘又羞涩,要不苏小妹看到我们正看着她时,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一下子会那么红……
直到他又见到了梁富财的那年秋天,比他年长三岁的梁富财神秘地问他:
“你知道那天苏小妹是怎么回事吗?”
他摇摇头,看着梁富财脸上那种怪怪的笑。他神秘地把嘴贴到蔺文瑄的耳朵上,悄悄告诉了他关于女孩的最大秘密。
从那一天开始,蔺文瑄梦境中的血除了一丝神秘的气息外,还让他莫名的兴奋,那是青春期少年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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