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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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年春节前，总有两个人挨家挨户地敲门，一个背上挎着包，手里捧着一座神像，另一个攥着一个本子，本子边角拴着一根红绳吊着一支笔。那时，我大概七岁左右，远远看到这两人走过来，便跑着回屋里告诉大人：“还没过年呢，就有乞丐来了。”奶奶听了骂骂咧咧地跑出去，妈妈忙取了五毛钱追着后脚跟走。

奶奶最不耐烦这些个乞丐，总要去骂上一骂，脸皮薄的就会被骂跑。可这都过年了，大门口骂街实在难听，妈妈就会塞几毛钱给他们，让他们赶紧走。这回我在屋里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奶奶骂人，跑出去一看，发现两人还相谈甚欢。这就奇怪了！

一向吝啬的奶奶还叫妈妈去取五十块钱来，妈妈回头看到我，把我拉到一旁，说：“你这孩子，那不是乞丐，过年天后宫里敬天后娘娘，要搭台唱戏。他们是来收钱的。”我只看他们端着个神像就以为是乞讨来的，现在一瞧确实穿着不邋遢。只听那两人收了钱，在本子里记了一笔，说着“功德无量”的话就走了。

可是五十块钱啊，能顶我好几个红包了，就这么白白地给了去。我便问妈妈：“什么时候唱戏啊？好看吗？”

“年初八吧，唱到元宵节。你想看吗？”妈妈说。

我点点头，心想：不止我要去，还要拉上弟弟妹妹去看，不然就亏本了。

2

一晃眼，春节都过去好几天了。

昨儿夜里做了个很吓人的梦，我整个人都没精神，吃了早饭又滚回床上。我刚睡着就被吵醒了，只听到外面锣鼓喧天，还有一段段的鞭炮声。我迷迷糊糊地想起这是妈妈前几天说的天后娘娘游街，一个激灵立马就醒了，忙穿了衣服出门去。奶奶和妈妈都在门口，手里捧着点着的香，爷爷在一旁伺弄着一捆鞭炮。

远处一队人马缓缓行来，穿红戴绿，化着唱戏的妆。前头两只大狮子，跟着锣声鼓点上蹿下跳，后边有捧着神像的，抬着轿子的，举着香炉的，挥着大旗的，像游龙般在大街上穿行，也有像我这般大的小孩，画着浓妆，穿着戏服，扮演着仙童仙女，被大人高高举着，表情呆滞。我看到天后娘娘了，一个大红轿子，里头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神像 ，跟天后宫里敬奉的那个长得一般模样，就是小了点。

每逢抬香炉的经过门口，奶奶和妈妈就小跑着过去，把手里的香往炉子里一插，之后退回几步，双手虚握着拳头，嘴里念念叨叨。爷爷会时不时点上一个小炮仗，避着队伍往旁边扔，噼里啪啦的。等到游行接近尾声，妈妈催我进屋，然后帮着爷爷把鞭炮挂到树上，我赶紧捂住耳朵，躲在门边看。

妈妈说，晚上戏就开锣了，让你爷爷带你去瞧瞧。

3

爷爷喜欢看戏，但从不跟我们抢电视遥控器。

大概在我们睡午觉的时候，爷爷就会守在电视机前，跟着戏文哼哼几句。有时候天太热了，我睡不着就会跑到客厅里跟爷爷一起看。爷爷看我有兴趣，就会跟我讲戏里的故事，可用不了多久，我便能在椅子上睡着。

小时候的冬天还挺冷，那天夜里突然起风了，小伙伴们谁也没去成。可爷爷特地在晚饭时候喝了两杯，说身体正暖和去散散酒，披上军大衣就出门了。第二天一早就听到奶奶在骂爷爷不帮她敬香，原来爷爷感冒了。爷爷睡到中午才起来吃饭，看着没什么精神。我问他今晚还去看戏吗？爷爷说没事，等奶奶睡着偷偷去。

我打开电视调到戏曲频道，说：“爷爷，你看这个吧。晚上别去了。”

爷爷摸摸我的头，眼角的皱纹挤得特别难看。

4

放暑假的时候，天后娘娘又要来唱戏了。

戏台子就搭在小学操场上，我白天去帮爸爸买纸的时候顺道去看了一眼。空旷的操场一边，工人正忙着用又粗又长的竹子搭成一个屋子模样，屋顶铺着草席，中间有个大平台，两边挂着深红色的幕帘，看起来旧旧的，很多灰。

晚上爷爷出门时，我便招呼家里的弟弟妹妹一块跟过去。从家里出发，走过两条街，穿过一道小水沟就到了学校操场。跟白天比起来，晚上这里要热闹一百倍。戏台子顶上一排大灯照过去，特别亮堂，里面两三个人穿着戏服，随着伴奏咿咿呀呀地唱着。台前坐的站的全是人，时不时还传来叫好声。

而我们没有一个是盯着戏台子的，眼珠子全聚在周围的小摊上，卖冰棍的、卖豆腐脑的、卖腌果子的、卖糖水的、卖炸葱饼的，应有尽有，看不过来，也数不过来。爷爷看我们一个个走不动道的样子，便知道自己是看不成戏了，便带着我们逛吃逛吃。

“阿公，我想吃芝麻糊！”

“阿公，我想吃糖葫芦！”

“阿公……”

等我们吃得心满意足，也不想看戏了，拿着手里的小玩具就想回家。爷爷大概往常也没试过一个人带几个萝卜头，颇有些手忙脚乱，听我们说要回家是着实让他松了一口气。

送我们到家，爷爷拎起一张凳子转身又出去了，这才是他真正开始看戏的时候。

5

把看戏变成逛吃的戏码每年都在爷爷和我们之间上演，直到我们长大、搬家，对这些事情再也提不起兴趣时，爷爷终于可以从头到尾完整地看一出戏。

多年以后，爷爷不在了，我家还是每年给天后宫捐钱，却再也没有人去看过戏。

这些年来，老家许多年轻人都外出闯荡，有钱人也越来越多，宣传栏大红纸上写着的捐款数目也越来越大。今年春节假期长，有幸等到年初八的天后娘娘大游行。

听到声音我就出阳台看了， 整个游行队伍的规模升级了不止一个台阶，走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没完。道具、戏服都是七八成新的，以往纸扎的神仙都换成了真人，各种造型五花八门，还多了装扮鲜亮的花车，锣鼓依旧喧天，现在改用了大音响，隔几条街都能听到。

只是家家户户都闭门打麻将，看热闹的也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