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店的亮哥买了只布偶猫。网购,没细打听,估摸纸箱包运来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猫幽闭方寸间,不会有超然尘外的冥想。好在同城,行旅不长。纯色的毛,星星点点的灰,白眼球儿,嵌着葡萄黑的眼珠儿,有那么点中国水墨画空灵留白的味道。稍长,就漾出活泼来。讨喜,不外道。撸它,便吹须瞪眼,乔模乔样,虚张做势用小爪儿勾刺,小牙儿尖上挠痒。疯张时,窜马猴似的满地打滚;嗨皮起来,耸起小身板跳街舞。可惜身上那套没开叉的连体服,不经造不经脏,不大点会儿,小淘气鬼就成了魂画魂儿。
猫小,童心未散,那混楞皮实劲儿,瞅着投脾气,舒颜破闷。就着话头,还有一只猫,是同在屋檐下的存在。猫身黑白相间,并一水伸展到脸儿,割出阴阳昏晓。来的早,年头上数了。老大不小,一直单着,没落下个一儿半女。凉拌,日头赶着日头,色彩就霉烂了。筋骨孬,孤言寡语,道是呲了边走的,一步三顾,生人莫近。把自己埋在二楼,轻易不窥凡俗,只是肚饥,才不情不愿挪到一楼来打食,一箪食一瓢饮,足够。与它交个面,八成对不上点。有回,上楼取轮胎,临街的窗是闭封的,被室外的牌匾糊住,常不开灯,晦明一剖两半。它就蛰在梯口,唬了我一跳。没回避,也不搭理我,只是眼顺着声响睇瞧过来,半张半合,眼神恍惚虚飘得哈下气就可以吹走。我搞不清,猫是靠塌垮的鼻子来闻味,还是靠小脑袋里的零配件来记忆?闲时,就扯回来些过往,有自己的,偶尔还有猫的微痕。
人是人他妈生的,猫也不例外,也是猫它妈生的。猫的来历,我手头的资料,仅限它是乘车来的,准点说是车底板凹槽夹带来的。会找地方,挤进去赖着不出来,鸠占鹊巢。缘由,车温可御寒呢。异响,期期艾艾的叫声,让车主心神不宁。机盖轰然而开,天光乍泻。一张苞米面大饼子脸儿,展延开的五指大巴掌儿,燎着通红的双眼,足以让猫惊惧莫名。跑路是首先闪进的意念,也是必由的途径。迎险而上,往往都不是人和猫的第一选项。掉头逃生,习性使然。滑进车底,是唯一的通道,也造成车主狭仄空间受限,逮不到它的困窘局面。事不大,但一个活物车里猫着,犯膈应儿。报警,臊脸儿,请私家侦探,更扯淡。好在头脑灵醒,猫靠车傍身,就得顺藤摸瓜,去修车店,江湖救急。
束手就擒,亮哥没费工夫,那是假话。可以活现出来,小白在上面又拍又喊,敲锣打鼓的阵仗,对猫是动地摇山的威迫。亮哥候在举升机下,眼叨着猫的形迹,合算恰到的时机,一击而中。只能定义它为小猫,如果没有那身毛的隐护,瑟缩的一团似瘪了气的皮球;展开,更像一块丢当残破的布条。虽瘦怯赢弱,不代表风险消弥。猫炸颤开毛,尾巴杆子样竖起,发出惊悚的鸣音。无论多小的身躯,当抱有如归的气血,强大者会在那时畏其如虎。亮哥是戴着手套上阵的,这很关键,有这层保护,猫尖牙利爪的反击才不会奏凯。
车主兴高而去,却出了一道题。棋枰上残山剩水的几步,煞是熬焦。猫逮住了,明摆着,是弃儿。何去何从,让它重归老路,费了思量。大白无语,老陈面重,小白傻笑,起码没东嘴西舌,还是亮哥定音,领养。对猫,是翻了新篇,修了福气。养猫,比养娃轻省。免上户口,不用操心起名,有口吃的,苗就不愁长。亮哥的付出,是实打实的。猫不再为五斗米发愁,又掉下来个栖身的窝;清清爽爽,断了从前天被地床的凄惶。个把月,猫就有了实足的轮廓,毛见顺溜有了光泽,复原了奕奕的神气。时间有温度,由着四季,心投放到位,就见晴天。
含糖的日子,是加鞭的马。猫大十八变,话有些过火,可跨入青春期的猫,也要谈情蜜爱的。
细风东来,桃花解开扣子。打灯笼照舅,奉迎又一次季节的轮回。
猫肚贴着地皮,腰身下沉,臀部上翘,后爪儿蹬,前爪儿刨,反弧的弦月,张满的弓。呼吸急促,心律一百八十。眼眶从绯红到赤热,转换到沸点不用一根柈子来燃烧。形体表演还不打紧,呵成一气而喵出的长音,不亚美声的天花板帕瓦罗蒂。声的破爆力,像现掏出热乎的心肝肠肺,放在砧板上,一把齿钝的木锯在上面滋滋嚓嚓来回拉巴儿;也像把所有的脏器团把团把扭成麻花儿,剽劲、撕裂,憋成了猪肚子。无论店里的几头蒜儿在,还是开门揖客时的稠人广坐,只要来神,猫便肆意挥洒它魔性的咏叹,一幕没有刀剪过的歌剧。那先行一步的肢体稍展,我的脑瓜仁子立刻马上愣怔,不打折扣;胃里撒一把面起子,膨胀成开花的馒头。站着,坐下,觉着地方缩尺了,气流胶成一坨。把自己放逐到门口,避退三舍,稀释空气中拥挤的尬。
猫闹春,沥沥拉拉近半月。这每年春生的台秀,蛊魅惑众,散形移魂,让人无地自容,斯文扫地,也给它落下了病根。没少着同僚的黑脚,猛得两下势大力沉的北腿闷在肋巴条上,碰撞挤压,产生的物理反应,够猫喝一壶的。小身板斜飘出去,半米的腾升;尖利的哀号,抽噎断续。跑远,屈在旮旯,舔舐痛处。我目睹过,每次亲历,都没有制止或相劝的心思,抱持的沉默中,却有解恨的快足,沆瀣一气。它的所为,是透射人心的多面棱镜。人最深层的欲念被扒开,展览,内卷。猫没有藏私,肝胆直沥地渲泻情绪,让人无缝可钻,那条秘道走光曝晒,那颗左掖右塞进兜里的兽心毕露昭昭。
猫的努力,也是它由里到外的扎挣。阳光猛烈,百态显形。有次招来只壮硕的野猫,溜着门边踟蹰刺探,对眼递话。畏怯架不住烈火油烹,无视人生地不熟,大马金刀登堂入室。睽睽众目,躯身化一座压顶的山,力的劲道嘎巴作响。擦枪走火,保险的机头已掰开,子弹蹾实地压满弹匣,在要坌进滑膛时,卡壳了!彼此的欢悦,本是山呼海啸,电闪雷滚,却在交合的当门一踹,雨霁云散,戛然一个静场的收尾。是心里陡生负担,还是不中意它的情郎。缘起缘灭,转头,大概一辈子就那样了。唉!僧肉已含在嘴里,就没下口,换来了守身如玉的了局。
后来,猫患上了自闭症,就再没害过相思,一个饱三个倒,流光碎影。黑山老妖,白二夫人是这么叫它的。踏琼碎玉,栽里栽斜的几步,到有几分神似。凹凸的骨棱蒙着张毛皮,壁上落尘卷边的黄历;眼角的眵目糊囫囵一片,像风干的蜡油;左眼耷拉着,已扩不到原样,汪着水晕,帘着一层薄纱。与它对视,几秒,感觉要向你哭诉,鼻酸,啪嗒啪嗒,泪就化成了烟雨飞红。
布偶猫撒欢了,咬我的手指。时间会定格,我愿,你别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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