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COSO快递:郑西儿女士有您的鲜花,已送达斐讯总部楼下,请确认查收。”操作屏上传来一条语音信息,郑西儿停下手里的工作,这个时代流行的礼物都是可直接兑换的虚拟物,鲜花作为一种复古且稀有的存在有些年头没见了。
她有点迟疑,但是还是点了确认签收,不一会机器人助手零就从楼下取来了包裹,扫描拆件,“来自发野农场的长梗玫瑰,无毒可食用地球蔷薇科灌木植物,40朵。”
玫瑰,她跟着机器人默念,呈现在她眼前是一团朦胧模糊但能依稀分辨出轮廓的东西,它们被捆扎在一起,那画面像极了一副放大过度而失真的图片,她摘下眼镜揉揉眼睛,望着窗外,确认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这模糊的影像完全超出她的认知范围。玫瑰,她再次呢喃这个名字,想试图想起点什么,但是脑袋空白。
西儿,生日快乐。——卢卡
今天是郑西儿40岁的生日,在那团模糊的被称作玫瑰的礼物旁还躺着一张做旧的卡片,蓝黑色墨水写有一行蝇头小字,是她丈夫的字迹。
卢卡是星际飞行员,每个月往返地球一趟,这注定又是一个一个人的生日。郑西儿对此早已习惯,但是此刻她却迫不及待地希望能见到卢卡,想问问他这奇怪礼物背后的事情。也许是她观察地太过入迷,当她怀里抱花束走上飞行天桥时被对面迎来的一个巨型油罐车的尾部甩了出去,她昏迷了。
当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这是一个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生日。她睁开眼,头部被紧紧地卡上了一个扫描仪头箍,旁边还有台滴滴作响的数字监控机器。她辨认出是在医院,这才记起昨天晚上的车祸。
二
病房里没有人,她试图起身,感受一遍身上没有任何疼痛感。今天是仿生五代上线的日子,作为项目主持人她必须按时出现在科研所,这该死的车祸绝不能耽误正事。
她挣扎着起身想摘去头上的仪器,在她侧身行动的时候无意中瞥见桌子上透明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艳欲滴的花束,她被吸引了,不由自主地放下了举起的双手,她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花瓣丝绒般的触感惹得她心颤,1、2、3……她不自觉地数了一遍,竟然也是40朵花,她皱紧了眉头。
这花的命可真大,多少年没有见过长梗玫瑰了,珍贵!她听见有人发出赞叹,这时一个谢顶的医生带着两人助手走了进来。
长梗玫瑰?郑西儿惊地心头一跳,她有些紧张了。
这花是哪里来的?难道是跟我一起进医院的?郑西儿紧张地询问男医生。
是的女士,送您来的肇事者带它一起来的,多么难得啊,地球很多年没有长出过玫瑰了,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深深吸引。医生翘起兰花指感慨地从床头关闭了虚拟绿植系统,只是一瞬间,病房里森林式景观不见了,鲜红的花朵背后趁出冰冷墙壁的颜色。植物,在当今的地球已经成为了一种弥足珍贵的存在。
郑西儿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玫瑰,明晰娇艳,跟昨天看到的无完全不是同一种。她想不通是哪里的问题,是眼睛吗,也许真的必要进行一番仔细的身体检查了,但是今天不是时候,因为她必须马上赶回科研所了。
医生,现在我得办理出院手续,有需要的话可以试着联系我的丈夫卢卡。
出院?现在还不能。您的车祸很严重,这里还需要进一步检查,仿生总部的医师很快就到了,请稍安勿躁。医生指着自己地中海发际线的位置说道。
哪里?她皱紧眉头,不明白医生的意思,想让他再说的清楚一点。
您的头部受到了严重的撞击,目前的状况超出了我们医院的治疗范围,已经联系仿生人总部,他们的医师很快就能赶到为您治疗。
仿生人总部?那不是自己科研所的直属领导部门?她一头雾水,出个车祸不至于仿生人总部的人兴师动众吧。
为什么要他们来治疗?郑西儿充满了警惕。
女士,经过我们的检查,您的机体属于一代数字虚拟人,记忆内存条因为车祸受到严重损伤,数据应该已经引起了小范围的篡改,目前只有仿生人总部的医院可以维修。医生此刻不敢直视郑西儿的眼睛,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解释。
数字虚拟人!开什么宇宙玩笑?郑西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为第一批返回地球的仿生专家代表,她手里经过的仿生生物无数,如今竟然被一个娘里娘气的医生通告自己是虚拟人。
她无法接受,挣脱开助手的手挣扎着坐起来,她得先找到自己的通讯设备,联系助手接她离开这里。
地中海秃没有干涉郑西儿的动作,她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头上的扫描绷带,然而就在她昏迷的前一秒钟,她从显示屏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被打开的后脑勺,还有暴露在外的清晰可见的线路板。
她的眼前只有一个画面,脑袋像开箱的电脑主机炸开了花。
三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卢卡已经来到医院,他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郑西儿现在还不打算去质问卢卡,她需要一点时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裸露的电线板,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会对这段记忆进行处理,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如何。她伸手摸了摸卢卡的头发,有些尴尬地笑了。
卢卡你来了,我很抱歉,咱们可以出院吗?
卢卡感知到她的动作,看到她醒来眼睛里再次有了神。
他们回家的路上对车祸治疗的事缄口未提,卢卡说今年的生日礼物已经在上传到你的云端,赫拉朵行星的船票。
你最近一年太辛苦了,很久没有去到过外边,下个月我们一起去旅行。
赫拉朵行星,说到这个她突然有点恼火,过去的20年里每年生日卢卡都会送她一张去赫拉朵行星的船票,星际旅行需要短暂休眠,现在郑西儿现在甚至怀疑,每年一次的星际旅行是不是就是她系统维修的周期。
今年是地球新历的0020年,也是她在地球生活的第20年,她对这里充满了感情,但是现在她却不能确定这些美好是不是真实的属于她。作为最早回归的一批技术人员他们当年踌躇满志带着恢复地球生机的理想来到地球,然而今天却被告知自己不是真正的地球人。
她现在还不想把这个秘密声张出去,也许全世界的人早都知道她是仿生人的秘密,科研所的所有同事、甚至是丈夫,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她烦躁不安,回到家打电话让助手送来一箱精密仪器,当然还有两面巨大的反光镜,她把自己锁在房间,学着医院的样子,摸着头皮的纹路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自己后脑壳的电路板。成功取下一块拳头大的仿真人造皮,背面写有编码757,这应该才是她真实的名字。
地球早已明文禁止数字虚拟人的生产,至少在她的工作范围内还没有接触到过。她只隐约记得在人类前往新家园赫拉朵行星之前地球经历过一场大数据库革命,那时候信息被大数据机构批量收集,数字虚拟人的合成时间可以推断在那之后。
现今网上可查的公共数据库中没有对这一技术的任何说明。她必须冒险去仿生总部的内部数据库,这还难不倒她,她迅速地编写了一个诱饵程序模拟登陆界面,只需等待总部的人员登陆系统查看,诱饵程序接受密码之后登陆失败之后才会出现真正的登陆界面,这样密码就保留在了诱饵程序里。
她很顺利地进入了仿生总部的系统,深吸一口气在一个搜索栏中输入了数字虚拟人几个关键字。
界面有些粗糙,只有寥寥数语的简介:随着人类在网络空间留下的数字痕迹越来越多,数字二重身的计划被提上议程,通过思维克隆技术为人类创制数字双胞胎——不死虚拟人……
她的手有点颤抖,在子栏目中输入了编号757,系统稍作卡顿加载之后便加载出了一个list,本体:郑西儿,血腥B,年龄21岁……虚拟体:编号757,出厂地址:赫拉朵星AI农厂……
郑西儿摸着自己的脸,心底一阵发冷,二重身?多么讽刺的名字。自己将近20年的地球生活都是幻象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关于郑西儿,难倒只是郑西儿的替身?那么我是谁?
五
她从反光镜中仔细观察自己脑部的构造,所有线路的终点都被链接在一块食指长的黄色芯片上,这大概就是那块核心的数字记忆库了,真正属于郑西儿的东西。
取出芯片会怎样,她心里出现了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她不能确定取出芯片内之后自己的机体有何反映,也许会像在医院会随时昏迷。
她研究了很久觉得这个疯狂的实验一个人无法完成,只能冒险找来了自己的贴身机器人零。设置好程序,如果自己陷入昏迷,零会协助取出芯片在电脑中进行下载。
实验跟她预想的很接近,黄色的芯片一经取出她就进入了休眠状态。而重新接入直至系统重启需要12小时,她弄明白了自己的运行规律,醒来以后第一时间查看记忆芯片的内容。
打开文件的时候她惊呆了,芯片内容之大之精细超出了她的想象,密密麻麻每一个物件都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夹,文件夹按照时间的顺序又细分为图片音频视频等等数字代码。她猜测这些应该就是思维克隆的基础数据源。
她滑动鼠标浏览,迅速找到了最为可疑的玫瑰花文件夹,只见它的旁边有一个醒目的LOCK绿色标记,十分扎眼地躺在那里。点开文件里边的数据,有女人拿卡片教小女孩儿学习的数据源,有穿戴防护面具的人播撒种子的照片,最为引人注意的是一个男人手捧玫瑰制品单膝跪地的图片,那是求婚的场景。
她闭上眼睛想回忆起点什么,但是脑袋里空空荡荡,这不是属于她的东西。这些囊括了郑西儿婴儿时期到成年的记忆数据构成了“玫瑰花”记忆装置的全部内容。
这只是一个被锁上的文件夹,那么记忆内存条上其余的数据文件呢,哪些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的心里一阵发寒,记忆在基础数据之上不断地复制克隆,自己只是一个替身吗,那么这20年的经历又算什么?她似乎被诅咒了,永远活在一个人的阴影里,无法摆脱。
这时她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必须要再冒险实验一次,她想知道如果彻底删去文件夹中的内容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存在,如果只是这些碎片化的数据源,那么,鲜活的人生经历又有什么意义。
助手零再一次帮她打开了脑壳,他们删去了玫瑰花的文件夹。
这一次她没有出门,她在等待机体的反应,醒来之后她径直跑到电脑前,那里有事先搜索出的玫瑰花图片,果然,她不再认识图片上的东西,手边便利贴上的rose也模糊了,这个词像外星语一样她不能认知,她甚至无法跟随助手零发出它的发音,她的世界彻底失去了玫瑰。不仅仅少了玫瑰意象,事实上与此相关的记忆也都模糊化了,她甚至已经记不得前几天丈夫前几天生日送的礼物。
四
现在赤裸裸的事实摆在了她的眼前,想摆脱物化必须擦除本体所有的过去式记忆或者是修改自己亲身经历的完成时记忆,然而这些操作都会让她有失去生命的危险,失去了记忆之后她会做成自己吗?她陷入了无边的困境。
就在她焦灼难耐之时丈夫卢卡回来了,卢卡一进门就发现郑西儿呆滞地坐在电脑前。
她用空洞的眼神同样望着缓缓走向自己的男人,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如果她删去了卢卡的文件夹,卢卡会在哪里?她的眼泪似乎要涌出来了,她需要勇气。
亲爱的,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它的事情了,郑西儿颤抖着递上了写有玫瑰的便签纸。为什么它在这里是被锁住的?郑西儿指了指自己的头,木木地问道。
卢卡接过了字条,他知道从出院那天开始,这颗定时炸弹就应该爆炸了。
思维不死,就证明郑西儿就还活着,那么我是谁呢?我只是她加载记忆的工具吗?她已经要哭出来了。
卢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20年前我和她在赫拉朵星相识,我们是被总局拣选的第一批星际穿越青年,那时候地球的环境刚刚有所好转,需要人类回来建设。
我们这一代人成年之前从来没有来过地球,没人真的见过植物。西儿的先祖是搞植物学研究的,她从小看了许许多多关于植物知识,而长梗玫瑰正是她的最爱,我当时作为被拣选出的星际飞行员,有独立驾驶飞行器的权力,为了能让心爱的人见到真正的玫瑰,在一次试飞中利用职务之带她提前抵达了地球,我们就是在北纬27°的发野洒下了玫瑰花籽。你知道的,爱一个人总是盲目的,就算她想要一颗星星,你也会恨不能马上为她摘取一颗。
返回赫拉朵星之后我们受到了严重的处分,不仅如此,我俩还吸入了地球上超标的有毒气体,西儿的身体没能撑下来。从15岁开始,星际穿越局就开始栽培我们,在我们的身上倾注了大量的财力与物力,总部不甘心心血付之一炬就向仿生总部赠了西儿的义体,希望通过复刻记忆能把成果挽回,于是在赫拉朵星实验并完成了第一个数字虚拟人的合成。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现在的发野农场就是我们当年播撒种子的地方,今年那里开出了第一朵玫瑰。我觉得时间到了,自己没有权利再干涉你的世界。
我其实早就意识到你不是她了,尽管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回忆,但是谈及回忆你很平淡,那些都是植入的幻想,你比她更果敢。记忆不断的复制再生,你已经重生了,是我一直把你当成她的替身,玫瑰是送给西儿的礼物,也是送你的。
卢卡微笑着拭去眼角的泪水,拥抱了她。当所有的真相都被兜出的时候,郑西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心里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深爱着卢卡,但是现在就连这最令人深信不疑的事却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她不确定是否是程序决定了他们必须相爱。
最后一夜他们相拥而睡,第二天卢卡亲手打开了郑西儿脑部的记忆存储条,加载按了删除键。他离开了,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照片与记忆。
12小时之后,郑西儿醒来,在她面前的将会是一个全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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