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梁除了在背地里被骂勾引别的男人,还时常和人吵架。包括我的伯母和梁妯娌的嫂嫂弟妹。伯母吵架是因为伯父。妯娌之间则是起源于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郁秋的父亲一共六弟兄。她父亲排行老三。老二的牛经常拴在梁的庄稼地边,放着长长的绳子,牲口去吃地里的玉米苗。梁说,二哥,这样怕不对,种出来的粮食还不够你的侄女们吃,怎么还放畜生去吃庄稼。想要饿死她们姊妹吗?
老二大怒,反过来劈头盖脸给她一顿骂。骂梁不争气,没有能力为老三留下个儿子。还把怀上的儿子打掉。梁也不是省油的灯,吼出喇叭般大的声音,骂娘骂爹。后来的事实证明,两人是吵架的对手。他们的吵架几乎集中了当地所有骂人的词汇。两人的贡献在于,不断创造这类新词更新骂人脏话的词库。争吵持续的时间破了村里早前的记录,他们的记录又不断被自己刷新。引来村里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观看。直到彼此被家人拖回家里。
郁秋父亲死后三年,梁终于有了另一个男人。梁不是无情的草木,很早就想找一个男人作为依靠,也有鳏夫找人向她说媒的。都遭到郁秋叔叔伯伯的干预,他们对外扬言不论招进谁来,不要想在这块土地上过安静的日子。结果是,三年里,远近独身的男人,都对梁有同样的心,也都同样没有那个胆。
这个男人之所以敢来,不是因为他的胆子比之前那些单身男子大。原来替他做媒是村里的地头蛇。这是郁秋的叔叔伯伯要给面子的人。他们的条件是,要求男人请阴阳给死去的老三做三天道场,为坟立一块石碑。
男人照做,于是郁秋爸爸的坟前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是当时我见过最高的石碑,雕刻着阎王和动物图腾的图案,用红油漆刷过。
男人入赘进梁的家里。这是受到当地人鄙视的行为。入赘男人被看作懦弱无能的代名词。
男人名字大概叫钟。听大人说来自另一座大山。他的到来,并没有使一家人的生活得到根本的改变。和以前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家不与他家换工,梁继续和周围的人吵架。对于这些,钟无法应付。当梁在地里放下农具指着对面的老二骂脏话或被对方骂时,钟缩手缩脚地走近女人,轻轻地伸手去拉她的衣服、拉她的手,被女人用力甩开。骂钟脓包,怕事的乌龟。男人无计可施,回家做饭。做好饭给她端来地里,叫她不要饿着,可以边吃边吵架。惹得梁哭笑不得。老二也被惹得发笑。郁秋和小红见事态转变,赶过来将梁拉回家。这才完事。
听说,钟被郁秋的叔伯打过几次。他们叫他帮忙干活,不敢违抗。
村里人家有喜事的场合,当梁不在的时候,一些大人对郁秋说,没听见你叫过钟。你是怎样称呼他的,可不能叫他爸爸啊!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爸爸。你若叫钟爸爸会遭人笑话的。八岁的郁秋懂得,人们是拿她取笑。她摆脱这些无聊的人悄悄跑回家。郁秋对我说起这件事,我恨他们。也恨母亲现在的男人,钟是无能的男人。她叫着他的名字。我怎么可以当这样的男人是父亲。母亲可以把钟当男人,我不能把他当父亲。钟配不上母亲。无法与父亲相比。
我被她许多次这样的歇斯底里震惊住了,愣愣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第一次看见郁秋在地里干活,是一个秋风呼啸的午后。穿着小红的旧衣服,空荡荡的,打有大大小小的补丁。额上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两根长长的小辫子上有碎发丝的须。扛着小锄头,眼睛注视红色土地,重复着弯腰和挺腰的动作。汗水打湿了晃动的头发和衣领。地里还有梁和小红。我看郁秋笨拙而卖力的姿势,心想,她会很快学会吗?
三哥。我站在她的旁边很久,她才看见。
你能行吗?
这是我第三次干活,比前两天好多了。我想我多做一些,母亲就会轻松点。
我微笑。
那年她才十一岁。
6
钟到来后第四年,梁怀上了孩子。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政策,夫妻去了男人的老家。另一座大山。两位孩子没有带走,被留下来。
我去镇上的学校上了初中,每天满课,夜晚还有自习课。只有周末才能休息。见到郁秋的时间开始变少。听人说,晚上,有村里的未婚青年去骚扰小红姐妹。三五成群的小伙子,晚上在她们的房屋背后,扔泥沙打房顶的瓦片,敲门,喊两位小姑娘的名字。郁秋向我证实,他们的骚扰是针对姐姐的。
小红开始发育,胸部隐约出现美好的轮廓。
半夜听见他们在围墙外边嬉笑和打闹。我和姐姐晚上都没有睡好。要是有你在,就好了,三哥,你说是吗?你不会让流氓欺负我们的。郁秋说。
一个冬天的傍晚。郁秋来我家找我。空中飘起片片雪花,她站在门口,我看着飞雪慢慢地在她的头上、肩上、衣服上融化。她的身子在颤抖。叫她进门,她不。要我出去说话。
我要走了,去钟的家里。
什么时候?
明天。钟会来接我和姐姐。
事情传到郁秋六叔的耳朵里。
六叔是世上心最好的人,他知道后愤怒不已,就去钟的家里找母亲,要求他们将我和姐姐接过去,不要让我们单独留下。他不放心。
我知道她的六叔体格强健,力气最大。性格暴躁。我说,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可能不会了。我将来要去很远的地方。过幸福的生活。
我看见她的眼睛装满泪水,倾泻出来,没有哭出声音。还是圆圆的,漆黑明亮的,大大的眼睛。
我看着她在皑皑雪片中消失。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再见到这个女孩会是什么时候。突然发现,十二岁的我,是喜欢这个女孩的。但已经见不着她了。她要去另一座山头的继父家,那里有她最亲的人。那个山头是这里所看不见的,还在大山的后面。
她已经去了远方。
7
第二年,十五岁的小红嫁了人。嫁给和我们同在一座大山的人家,距离我们的村庄要走一个半小时的路,在山的高处,是听过但没到过的地方。姓赵。
小红和他的男人来种老家的地。带来粮食蔬菜在原来的屋子做饭吃。看见他们年轻夫妻在地里干活。小红穿着和梁一样的淡灰色粗布姊妹装,蹲在红土地里割草,挖土豆,装得满满的一背篓。背着走很远的路回丈夫的家,像她的母亲那样弯着腰,艰难地前行。她的男人瘦小。
又过了一年。我没有再见到郁秋。放学回家吃饭的路上,有时碰到小红。一般是赶集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用颜色鲜艳的厚毡子包裹婴儿,用带子背在背上。口袋里买了一些日常用的东西,还给男人买了烟。大路上,去集市和返程的人来往不断,她认识的很少,认识她的很多。她很少和人打招呼。也很少有人向她打招呼。小红问我,读几年级了?我说初二。
初中读了就大学了,是吗?
要先读高中,然后才是大学。
哦。她深深地叹息,还是你们好。
貌似那几年小红长得特别快。一下子成了大人。有了孩子,是一个母亲了。她只比我大两岁,即使再过两年,可能我也还是个学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那时我想。
孩子会哭。小红停了下来,哼着歌,伸手去背后轻轻拍裹在孩子身上的毡子。哄他入睡。有时哄不住,放下毡子,把孩子抱出来,将他的脸靠在她的脸上,或者亲吻孩子。站在原地不动,手有节奏地摇摆孩子。试图给孩子催眠。当所有的方式都无效时,她很烦恼,用手打孩子,孩子放声大叫。她流淌着泪继续尝试新的方式。
后来,看到她的孩子会走路。小红经常是,爬过陡峭的山坡,稍微平缓,让孩子下来,让他跟着,自己走一段。蹦蹦跳跳的,脸上有灿烂的笑容。不过嫌走得太慢,又背了起来。
母亲提到小红,说,她带着孩子还经常下来集市。这样慢悠悠地走路,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得四个小时。
这让我觉得小红的家很远。在远方。
8
十六岁。我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高中。第一次离开家到这么远的地方。十六岁前,我都没有离开过我在的乡镇。这次,我坐的车经过了曾经和郁秋在小山顶上看到的那条公路,车到了县城。又搭下一趟坐往市里。我看到了锅盖以外的地方。知道还有比这更远的存在。
初到的时候,身边一切是陌生的,我想念家里。想念父母。
前两周军训,晚上聚在一起唱军歌。其中一首曲子是《军中绿花》。很喜欢的一首曲子。认真地跟着教官学。妈妈你不要牵挂,孩儿我已经长大。不要离别时两眼泪汪汪,军队是咱温暖的家……故乡有位好姑娘,我时常梦见她,军中的男儿也有情,也愿伴你走天涯。
我清楚自己不是当兵,而是在读书。每次唱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郁秋的身影。我已经四年没有见到她了。
白天的训练中,我看到了队列里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女生。一双圆圆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睁得大大的。洁白的牙齿。很美。是我的同学,名字叫周涵。我很喜欢她。于是开始了我的初恋。我去文具店买来漂亮的信纸,用碳素笔在上面写清秀好看的字,内容温情动人。一封一封的信。
周涵学习很认真。晚上放学后,我们坐在一起,在教室一直做作业到熄灯铃声响起。出来教学楼,我送她到女生宿舍门口。相互道晚安。
周末我们去市区的新华书店看书。中午过去,在提供的凳子上阅读小说到晚上书店闭馆。周涵读言情,琼瑶和亦舒。我读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
出来书店,陪她去喜欢的小吃店吃米线,拉面或者炒饭。性价比很高的小吃店,味美价廉。
我们在学校门口租单车骑去郊外的山上,山上有水库。在水库的边上坐下,阳光明媚,我拉着她温柔的小手,一起看鱼儿在清澈水里游动,听山上的鸟叫声,声音清脆悦耳。紧紧地握着手。天真无邪的笑了。
记得那天周涵靠在我的怀里,长乐,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听到她温柔的说话声。
我每天帮她提大桶的水,他帮我洗衣服。我们把生活费放在一起用。
整个高中三年。我过着单纯的生活。心里只有两个具体的存在,一个是周涵,一个是学习。后来我想实际还有另一个抽象的词语与我有关,那便是幸福。的确那是我最最幸福的时光。
郁秋呢?我几乎不会想起她来。三年的时光,她在我的生活中留下印象的空白。她成了故事中的人。母亲给我讲述的故事中的主角。
她是否像我一样获得了一个机会离开小镇,去了远方。
没有。郁秋也嫁人了。大概是高一的寒假,母亲对我说起过她来。
嫁到哪里?
钟家对面的山上。
郁秋没有去远方。虽然那里我没有去过。我知道那里没有县城远,更没有市里远。
我还是没有机会见到郁秋。很多个寒暑假,经常碰到的是她的姐姐小红。小红有了第二个孩子。触犯了计划生育条款,十九岁就被结扎。
在某个记不清楚的假期。母亲说,郁秋已经离开了最初嫁去那家,改嫁了第二个男人。生了孩子。
你见过郁秋吗?
没有。母亲说。我听她的伯母说的。郁秋的伯母是我的邻居。
远吗?
我也不清楚。总之就是在她母亲那边。
母亲又说,长乐。当年我们两家本来是约定过要让郁秋和你成一家人的。她笑。
我也笑。我的心里只有周涵。但始终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在学校谈恋爱。
村里修通了公路。郁秋小时候的家早已消失,就在前两年,她的堂弟将那房屋门上锈迹斑斑的锁撬开,看见院子里长满青青的草,男孩拉牛进去拴。墙壁和瓦片上长了青苔。在风雨的侵蚀下,破败不堪。突然就没了,我很不习惯。留下一棵樱桃树,半死不活。其他果树也已消失。连艾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的。新的公路穿过原来房屋的位置。看不出曾经有人家存在过的迹象。
小红家早几年前就没有再下来种地。土地租给村子里种烤烟的大户。那家人卖烟有关系,到处租地种烤烟。十多间烟房,一年能卖二十几万的毛账。
村子里的男人,年年去城市打工。攒下不少钱,回来盖起两三层的大平房。装修讲究,外墙刷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屋里放着冰箱,大屏液晶电视,电磁炉,烤火器。各种新潮的用电器应有尽有。有的人家还买了车子。过上不错的生活。
9
高中毕业,我和周涵都考上大学。我去北京读免费师范。周涵在成都学习会计。我们继续保持写信。后来出现了电话,出现了手机。我们的联系更加方便。但我仍然喜欢用写信的方式和她传递爱,交流想法。我知道这是一种固执。
寒暑假回家。母亲总会提起郁秋。
她生了两个孩子。和她姐姐一样做了结扎手术。
她还不到十九岁。
母亲淡淡地说,是的。小时候本来两家约定过,等她长大了嫁给你的。可是……
我未来的妻子会自己去找。我说,容易找到比她更好的姑娘的。
母亲沉默。
更多的时候,母亲说及郁秋。是因为她来过几次她的伯父家。说郁秋经常被疯子公公打,来找娘家人。希望叔叔伯伯替她出口气。我问,他们帮她吗?
母亲说,她这头的叔叔伯伯和堂哥骑着摩托去了,把那老头狠狠打了一顿。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