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三的国庆黄金周。周涵到我在的城市见我。这是大学期间她第三次过来。也是我在北京陪伴她的最后一次。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早在两个月以前,她给我发了新拍的照片。她认为比较美丽的照片。我就预感到我们不能再在一起。现代社会的状况,使我比较容易接受异地恋。因为我想这种异地的情况只是暂时的。相信毕业之后有能力将工作找在一处。
可是,我看见新发来的照片上,她变了。
剪去了长发。短发染成紫红色,不是很浓。戴着大的银色耳环。深深的口红。浓密曲翘的睫毛。弯弯的眉毛,被修剪成细而整齐的线条。还是那张美丽的脸。和国庆在北京看到的真人一样。手里拿着新上市的诺基亚智能手机。
在南锣鼓巷的餐厅里,周涵对我说,我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说,我知道。
周涵去北京站坐直达特快火车回成都。我独自走在大街上,冷风凛冽,看着宽阔黝黑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高楼大厦之间常年污浊的空气让人窒息。我重重地抽着烟,缓缓吐出烟圈。天空响起了雷鸣,闪电的光线发亮得恐怖,我吓得发抖。赶紧往地铁站跑去。
分手之后,我开始写小说。写作对那时的我是一种拯救。常常在夜晚,对着电脑敲键盘到很晚。甚至到天亮。我的烟瘾越来越大。每天烟灰缸里装得满满的。脖子被烟雾熏得不自在,但我离不开它。
11
大约是大四的寒假。母亲又提到那个女孩。
郁秋跑了,是九月离家的。被来修沟的外地人带走。听说去了宜宾。小红也跑了,她更早,今年春天就出去了。
真的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惜的是,姐妹两都办了结扎。
她们都分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嗯。她两其实年纪倒不大,郁秋和你同年,二十二岁,月份还小你。
毕业后,家里要我回家乡工作。我在临县的高中教化学。遇到了现在的未婚妻。她来自重庆,和我在一个学校。教的科目是语文。
这一年,母亲说她见到了郁秋。在我邻居家里,郁秋的伯母家。
长得多漂亮的一个姑娘。是我活了四十五年见到过长相最好的姑娘。
我微笑。
母亲又说,长得和她妈妈一样高大。会说话。还问了你在哪儿工作。
暑假,我回到家中。很想知道关于郁秋这些年更多的情况。母亲知道的很少。一个中午,邻居串门来我家。我急切地想和她说话。直接提到郁秋。
她现在在哪里?
在宜宾。
还不知道以前嫁的那户人家姓什么,在哪里?
邻居说。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嫁人了。开始嫁的人家姓李,在钟家的对面山上。那个男人可以做她的叔叔了。不懂事,被骗去的。
后来她离开了那家。
是的,在李家还没待上一个月。就跑回她母亲的家里。后来钟和梁将她嫁给他们村子的一个小伙子。后来这家姓赵。
离钟的家远吗?
从他家再往上走,不到二十分钟路程。
那家人应该不错。
别说了。世上再也没有比那还穷的人家了。郁秋的第一个孩子满月。我们这头的亲人去做客。看到了她家的情况,还在是一排的三间瓦房。她丈夫的爷爷奶奶都还在。还有个单身的小叔。爷爷奶奶住中间的堂屋,公公婆婆住朝西的一头。郁秋家住朝东的一头。小叔睡公公婆婆的楼上。你说她公公婆婆叫不叫人。我们这头去这么多人,那老头说送去郁秋家的东西不能从中间的屋子拿进去。但整个房子就一个入口。
邻居说到这里,我回想起以前母亲说过郁秋的公公有疯病。
她还经常受到那老不死的打。一个疯子,谁也拿他没办法。
她姓赵的男人怎么样。我问。
小伙子还不错。因为郁秋闹离婚,跑了出来。他来找过几次,穿着西装、皮鞋,高高的个子,相貌很好,赶得上你的长相。我笑了。
邻居接着说,他很会说话。伯母长伯母短地叫我,比亲侄儿都亲热。很同情他。我安慰他,郁秋只是暂时生气,会回来的。我也希望你们夫妻和气。
可是他对他的父亲没有办法。我说。
他也没有本事出门打工振钱。
母亲忙完活计,从门外进来。听见我和邻居的谈话。对邻居说,郁秋好个姑娘。十多年没见,长这么漂亮。是我活到现在见到过最美的女子。她要是出生在别的人家,如果她的父亲不死,让她上学。那么一定是嫁户好人家。
郁秋的相貌的确不错。邻居承认。
母亲说,以前你和梁有很深的矛盾。现在郁秋能来认你们,不容易。
你以为她真想我们。平时你哪见得着她来,一遇到事就往我家跑。那贱人,你以为她是好人。
她毕竟离这里远。我打断邻居的话,不想听她往下骂。
12
我终于见到了郁秋。二十三岁的郁秋。
去年的冬天非常寒冷。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我在邻居家见到她。郁秋穿着长长的黑色羽绒外套,牛仔裤,运动鞋。头发不再是辫子,浓密发丝扎在脑后,前面别了带小块黑布的别针。高高的个子。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真的很美。眼睛依旧漆黑明亮,大大的,圆圆的。已经变了很多。但我感觉到这张脸是熟悉的。一种阴郁的美,沧桑的美。看不出是二十几岁的人的脸,还是三十几岁的人的脸。
我注视着她,我的眼睛没有转动。
三哥,她叫我。听伯母说你在家,本来打算过去看你的。她的声音是陌生的。郁秋知道是我。
郁秋。要去我家做客。
她点头。
郁秋来我的家里。向她介绍了未婚妻。之前对未婚妻提起过郁秋。她们很高兴地说话。
郁秋说她这次来是为了治病。
宜宾的医疗不更好吗?我疑惑不解地问。
是的,那边的医疗很好。但是回来才有亲人。继父的许多侄儿侄女在宜宾打工。我们名义上是兄弟姐妹。我在那边住院,他们却从来没有人到医院看我。堂哥知道我在医院,将情况告诉这边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各自给我打来电话和发送短信,要我好好地医治。还都给我寄来钱。
我想还是亲的好。我看见她的眼眶渐渐湿润。
郁秋说的堂哥,是她二伯父的长子。和梁吵架那个男人的儿子。
想到他们年轻兄弟姐妹能够这样相处,没有步上一代的后尘。心里替她高兴。我说。他们对你不错。
嗯。这次回县城治病,多亏他们来照顾。在家的都来看我了。大伯母还给我送去腊肉。你知道吗?我差点死掉。四个月前我就回来县城,在县里的表姐家待着。一天,病突然发作,晕了过去。表姐和姐夫将我送进医院。幸亏抢救及时。要是一个人的话,准是没了命。
我叹了口气。
她很有可能在一个人的时候疾病发作。
见到郁秋之前,母亲告诉我,郁秋前一年做了连接输卵管的手术。手术如果成功,能够使结扎过的妇女再次获得生育能力。但郁秋的手术没有成功,怀不上孩子,因此宜宾的男人抛弃了她。现在她独身。这次来县城是医另一种病。她的堂哥打算等她病好了之后,把她介绍给他妻子的哥哥。那个男人去年死了妻子。
郁秋提出想去看看小时候家在的地方。天很冷,我怕对手术后她身体的恢复有影响。
伤口早愈合了。不碍事。主要是明天我要走了,我在伯母家待好几天了。
未婚妻让我陪郁秋去。
雪不停地下,路上已经堆起厚厚一层。我们把衣服上的帽子戴上,缓缓地移动脚步,积雪上有稀疏的脚印,被后来的雪压得模糊。鸟儿鸣叫着,从一棵树的枝头飞到另一棵树的枝头。漫山遍野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认得出河对面山上的人家,有房屋的地方就有未被雪覆盖的空缺,作为明显的识别它们的标志。
我们站在小山旁的公路上,看着一棵枝叶零落的树旁的大地,一片混沌,洁白的雪淹没了大地的轮廓,看不到它的质地。可以确认的事实是,这宽阔的一片大地,除了这棵树,什么都没有。这是棵樱桃树,郁秋一定记得,由他的父亲亲自栽种,在她出生之前。她也一定知道,这土地是红色泥土的质地,夹着小颗粒砂子,也是红色的。
很奇怪,茫茫大地上凸显出一个方形的形状,比周围的地方要高,有公路穿过。郁秋指着说,那就是我家房子的位置。她拿出手机拍下照片。
我冷得直哆嗦。点了一根烟,有所好转。
她没有说更多。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凸显的白色方形。白色晶体颗粒没有杂质。我看到她的眼泪滚落出来。滴在面前的积雪上面,雪堆被泪滴打出无数深深的小孔。
仿佛听到她的心在跳动。透过皮囊听到她的暗涌。郁秋不再是十三年前的那个女童。她的心在迅速老去。变成一个有几段破碎婚姻经历的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岁月的艰辛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她仍旧很美。Still。一种沧桑的美,阴郁的美。让我分不清是二十几岁的美,还是三十几岁的美。
她在自己最美的时候,却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的眼神凝视前方,在呼吸。呼出的气流在冷空气中清晰可见,浓密的白雾。我们没有上去山顶。那曾经一起眺望远方的光秃秃的山顶。她是否还想要去远方。她本来是可以幸福的。小女孩曾对我说过,他的父亲去水城是为了让一家过上美满的生活。也就在那年的端午,当他的父亲被白布包裹着,被人用担架抬回来时。幸福的理想被撞击得支离破碎,散了一地,无法被拾起,无法被恢复。
吃过晚饭。大家谈到工作。郁秋说,三哥在教书,要是以后我的孩子得到你教那该有多好。
未婚妻将我辞职的事告诉了她。我已在之前说服了父母。
在我看来,教书是最好的工作,又不会得罪人,三哥,你为什么不继续干。郁秋不解地问。
我说,我不适合教书。静不下心来。心在别处。这样对学生是不负责的。我告诉她,我要去北方。同学已经帮忙在北京找了工作。
未婚妻接着说,他现在在写作。说要把小时候和你的故事写进去。
郁秋笑个不停。她很好奇,说,是写作文吗?那不是老师布置给学生完成的作业吗?三哥都大人了,还要做作业。
旁边的未婚妻忍俊不禁,发出声音的一刹那,把将要喷发的笑声逼了回去。因为她看到了我呆滞沉默的神情。我想,我和郁秋之间已经有了一座大山,这座山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有如我家所在的村子和郁秋继父家村子之间隔着的大山。我一直以为很近。实际上。我去过比这远无数倍的远方,到过北京,到过郑州,洛阳……可唯独没有到过她继父的村庄,没有见过在那里生活的郁秋。我有种悲观的心里,永远也到不了那里。因为翻越不了中间高高的山头。
我还是要前进一步的。
郁秋是在第二天寒冷的黎明离开的,天色朦胧。她没有带任何行李。这样是不是更轻便呢,是不是没有负重呢?我去送她,回头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编着两股长长辫子的小姑娘,穿着红底白色牡丹花布罩衣,一团一团的花朵,与孩童相称,好漂亮。漆黑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
13
又是一年。三月很快到了。马上就可以去北京工作,想到能够有时间继续写作。心里很高兴。身边是为我付出太多的未婚妻,为了跟着我,她放弃重庆一份薪水福利不错的工作,为了支持我写作,又与我一同辞去了老师。她是身边唯一支持我写作的人。
我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将她的脸靠近我的肩膀。轻轻地说,谢谢你!她温柔地答道,我们之间客气什么。
一直想告诉你,我喜欢的第一个人是郁秋。我说。
我知道。未婚妻的声音很有力。
但我最终爱的人是你。我会一直爱你到老。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永不分开。我轻轻地说。
是的,长乐,要这样,才好。未婚妻说。
郁秋她会有属于自己的方向吗?她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在空中四处飘飞。命运不由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地上,有归宿。我说。
未婚妻把头移开我的肩,抬起脸来,看着我。说,我们不也一样吗?这些年,从南方到北方,从北方回南方。要去北京,前途未卜。不也像水面的浮萍,漂流着。被水流带动。
我说,因为郁秋,我害怕贫困,我憎恨贫困。我一定会努力的。
未婚妻说,我会一直陪着你闯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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