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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八月初八。
大家一看这个日子都连连点头,啧啧称叹。姜家孙子真是好福气,生辰竟然带了三个八,发发发,这是多好的兆头啊!
姜家儿媳马上就要分娩了,家里将添上一位新成员,姜琦很开心,充满了期盼,这是他和爱人吴月的第一个爱情结晶。
此时产房里传来的不是平常那些或疼痛不止的呻吟声,或耸人听闻的哭喊声,而是大夫们的嬉笑调侃声。吴月正是这个医院的产科大夫,所以她并没有普通产妇的那种紧张和害怕,也就不需要大夫们太多的鼓励和引导。
凌晨四点二十分,在桂花香溢满园的时候,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婴儿的头出来了,接着身子,腿,脚一点点展示在大家面前。
这本是值得同事们恭贺的时候,可是大夫们面面相觑,眼神飞快地交换着信息,表情越发严肃,屏声敛息。
直到吴月感觉到不对劲,左右张望着询问起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大夫们这才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将胎儿整个托了出来。
婴儿并没有因为来到这个新奇的世界而大声啼哭,昭告天下。在大家的眼神求助下下,其中一位年长的大夫才犹犹豫豫地在婴儿的屁股上啪啪地拍了两声,孩子这会才像很委屈似的小声地应景似的吭唧了几声。
大家像完成任务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空前地手忙脚乱把婴儿包裹好,心怀忐忑地,满脸堆笑地送到吴月的眼前:“看,是个带把的!”
吴月一看,那小脸红红的,鼻子挺挺的,眉毛粗粗的,跟姜琦的一模一样。
她会心地笑了,这一笑,似乎花去了她仅剩的一点力气,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沉到没有听见手术冰冷器械的碰击声,沉到大夫们怎么折腾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手术结束之后,大家一起把产妇推出了手术室,又是那位年长的大夫把婴儿交给在外焦急等待的家属们,然后眼神示意姜琦让他跟着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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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琦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少不经事的他没有主动询问。直到落座以后,大夫摘下口罩,左思右想,低头沉吟了片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姜,我们都是自己人,就直话直说。这个孩子目前从肢体上看,应该有些缺陷,其余的不好说。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地方仅仅是一个镇医院,设备也好,资质也罢都有限,建议你们到市里的医院去给孩子全面检查一下。如果有其他问题,我们可以早干预早治疗!”
姜琦一听,刚刚看到孩子那一刻的激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盆冰水,让他从头凉到脚,冷到牙齿打颤咯咯作响。
大夫一看对方那张灰白的脸,拍拍他的胳膊,鼓励着:“诶,别这样丧气,万一只是腿不好呢?腿不好也可以手术的,不会影响什么。别自己吓自己,我们医生给你的都是最坏的结果。”
姜琦点点头,抹抹汗,道过谢,匆匆离开了。那位大夫的身子则整个颓了下来,眉头紧锁,摇头叹息。
姜琦走到病房门口,看着围着孩子的那一群亲人,顿住了步子。他踌躇不前,不知该怎么开口,该怎么安排......
眼尖的父亲看见自己的儿子在门口迟疑不决,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姜琦皱着眉头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医生说孩子有些缺陷,让我们送大医院去检查一下。”
父亲一听,有些吃惊。他刚刚亲眼看见自己的孙子,有鼻子有眼,帅气得很,哪里有什么缺陷?
不过转思一想,这是吴月的单位,人家同事怎么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胡诌乱说,所以当机立断:“那就去,反正一会就天亮了,我们坐最早的班车去。”
有了父亲的鼎力支持,姜琦有了主心骨,重重地点点头。
清晨六点,由母亲抱着孩子,父子俩拎着一些必备的东西,风风火火,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去市里的班车。
市里的医院根据会诊结果,非常客观地告知他们:“目前婴儿是呈马蹄形状,是严重畸形的表现,可以手术,但是鉴于婴儿太小,建议大一点再来。”
大家一听,瞬间轻松了许多,只要能够手术,可以治疗,那就不算事。
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似乎掉进了冰窖,“另外,马蹄足是脑瘫儿常见的表现形式,但不是绝对的,家属要有一定的思想准备。”
“脑瘫儿?那不,那不就是傻子吗?还是一个不会行走不会说话的傻子?”三个人如五雷轰顶,眼冒金星,浑身瘫软,瞬间找不到北。
看着怀里这个睡得香甜的孩子,他们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三个人坐在那泪如泉涌,自己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得到这样的报应啊?
医生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深表同情地宽慰着:“别哭,别哭,养养看,万一不是呢?这只是一个概率,也不是绝对的!”
三个人想想自己平时虽不是积德行善之人,好歹也是行规守纪,这样的厄运应该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大家互相安慰着,然后结伴回家。
回家后,吴月知道这个结果,天天以泪洗面。一则是心疼自己的骨肉,命运怎么这么苦?二则是觉得自己有些愧对自己的丈夫和公婆,好好的一桩事,怎么就搞成这样?
姜琦没有责怪她,天天都在宽慰她,鼓励她,他们的宝宝只是暂时有些残疾,今后会站起来的,会好的......
可是,吴月是医生,了解的医学知识肯定胜过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很害怕,这个症状太明显了。
这段时间,姜琦一家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特别是吴月,经常被噩梦惊醒。吴月整个月子都没有笑过,人家坐月子可以胖一圈,而她则整整瘦了一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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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三四个月左右,根据种种迹象,大家心里基本有了一致的判断,这确实是一个脑瘫儿。尽管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大家的心里还是很难受。
公婆表面没有言语什么,但每天面无表情,带孩子也并没有那么尽心尽力。很多次小夫妻下班回家,看到宝宝的屁股上咽得一片潮红,甚至满尿布满屁股上都是大便。
吴月没法指责公婆,只能自己闷头清洗,尽全心照顾。姜琦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愁闷的时候就自顾自地吞云吐雾,排解忧愁。
刚过大半年,公婆就暗暗指使姜琦建议再生一个,这样才能真正的传宗接代。吴月想了很久,现在家人都不待见宝宝,将来有了二宝,那大宝的死活估计都没人顾忌。
她心疼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面临着这样的境遇。别人的孩子有人疼,有人爱,可是这个宝宝只有妈妈疼。
她不能放弃他,她是他的唯一啊!吴月拒绝了家人的建议,想缓一缓,等孩子大一些,至少身体强壮一些吧!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
姜琦一家等得太辛苦,在吴月再次的拒绝下,终于无奈地提出了离婚。
从那以后,宝宝就被吴月带回了娘家,她工作之余的时间基本都花在了孩子身上。
乡亲们经常能看到,身体单薄的吴月,推着粗壮如牛的宝宝逛街;
大家经常能听到吴月在太阳下给歪眉斜眼的宝宝读故事,放音乐;
父母经常看到吴月为了给孩子洗澡累得气喘吁吁;
亲戚们都劝她把孩子放在娘家,自己再找一个。可是吴月固执地拒绝了,她选择继续留在宝宝身边。
人们静静地看着吴月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里涌现出无限的爱怜。无论左邻右舍,还是亲戚朋友,甚至吴月单位的同事,遇到逢年过节,哪怕有了一些好吃的都会给她们母子送过去。
日子就像溪水一样过去了,过得很快也异常安静。转眼之间,吴月都四十多岁了,宝宝也近二十了。
吴月经常想,自己能一直这样陪着孩子,也算是一件美事。这个孩子虽然残疾,可是心地善良,他很听话,从不哭闹,这么乖的孩子去哪里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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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上天并没有放过这对母子,没有让她完成这个微乎其微的愿望。
麻生专挑细处断,厄运总找苦命人。在吴月四十二岁的时候,因积劳成疾倒下了,这一倒,就越发地严重,再也没有爬起来。
或许,她知道自己气数已尽,不久就会撒手人寰;或许,她不想再拖累年迈的父母,所以她选择了轻生。
这一次,她也没有自己走,她带走了宝宝。
那晚深夜,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用那纤细的手臂扶着墙,一步一挪到了宝宝的床前。
她抚摸着宝宝那光滑的额头,胖乎乎的脸蛋,看着他那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地涕泪横流。
她哑着嗓子,喃喃地说:“你要乖乖地跟着妈妈,别迷路,我们一起去天堂,在那里,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再没有.......”
吴月不出声了,哽咽得说不出话。可是宝宝似乎笑了一下,长长的口水溢了出来,流在她那苍白的手掌上......
吴月知道,宝宝答应她了。她哆哆嗦嗦地把父母收拾起来准备做饭的枯叶和干裂的木棍放进那个生锈的铁盆,咬着牙把门窗关得死死的,然后双手颤抖地划燃了火柴。
枯叶燃烧了起来,贪婪地舔着架在上面的木棍。红色的火光把屋子照得像天堂一样亮;满屋的灰烬,漫天飞舞,像极了铺天盖地的白雪;木棍被烧得哔剥作响,像远处的鞭炮在炸裂.....吴月觉得屋子里好暖,从来没有这样暖和过。
她慢慢地在宝宝身旁躺下,然后侧着身子,搂着宝宝那硕大的头颅,拍着宝宝的后背,哼着动听的儿歌,在那赤艳的,跳跃的火苗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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