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女士，请拿好，这是您的合同。”
“谢谢。”林娜拉开提包，将售楼小姐递给她的合同收好。今天是她人生中转折的一天，凭借着多年努力攒下的钱，她终于凑够了心仪房子的首付。这套房子虽然不大，但却离自己的老家很近，方便她以后接爸妈过来一起住。
林娜很爱她的父母。她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才貌俱佳。爸爸妈妈都把全部的精力与爱倾注在她这个独生女身上，童年幸福正是她顺利考上名校的秘诀，但悲哀的是，堂堂一个名校毕业的大学生，却难以在富饶的上海立足，只能找些专业不对口的前台工作勉强维持生计。
想到这，再看看手里那张绿洲城建集团的期房合同，那张每个月都要吞噬四十缕鲜红的合同。林娜不禁又气又恼，她想跑回售楼大厅里去，当着那些售楼经理的面把这张写满复利的纸撕了，可一想到在缝纫机下踩着摇盘的妈妈，在饭局上被灌得大醉的爸爸，血里的愤怒瞬间就凉了下来，她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彷佛一条浮在霓虹灯海里的死鱼。
叮铃！手机响了，林娜看了看屏幕，是爸爸发来的微信，爸爸总会在这个时间给他发微信，这已经成为了父女俩多年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娜娜，吃晚饭了吗？”
“还没呢。”
“没吃要早点去吃，太晚吃晚饭夜里睡不着觉的，对身体不好！”
“好啦好啦，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别这么担心我。”
“好好好，爸不说了，娜娜，上次给你寄的火龙果吃完了吗？”
“吃完了，挺好吃的。”
“好吃就好，一个人在外面记得多买点水果蔬菜，搭配着吃，补充维生素，好啦，爸不啰嗦了，爸要去工作了，下次你回家爸再送你一件礼物！”
“谢谢爸！你在外面也要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好，娜娜拜拜！”
“拜拜！”
林娜与父亲在微信上告别后，收起手机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租住的公寓门口。她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换鞋，兜里又响起了一股微振。
“好烦啊....”她不得不把手机再次掏了出来，这次的提醒不是来自微信，而是支付宝，准确来说，是支付宝的余额警告提示。
屏幕上显示，她的支付宝里还剩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五块钱，16455，把这个数字再除以7200的结果就是2.2854166的循环，不到3的一半。这也就意味着，林娜必须要在两个月内凑齐3的另一半，否则就会被房东赶出这个棺材似的胶囊公寓。
“真想在这后面加两个...不！是三个零啊...”望着支付宝上那行黑色数字，林娜试着用幻想来暂时麻痹一下自己。但很快，她的努力便失败了，现实的压力化作浪潮从那行数字上扑面而来，击溃了她的幻想。她不得不.....不对，是一定得想出个搞钱的法子来，不然再过两个月就真得滚去街上要饭了。
首先是日常开销，除去每天所必需的吃饭喝水，穿衣打扮能省则省，只要不是破得明显，就能继续留在她的床上，睡觉时顺手一拉，还能当作加了床被子。至于洗澡，可以降低为三天一次，这样也能顺便把头发洗了。而一日三餐嘛，也蕴含着一种环保的打工智慧，早餐就用昨夜事先蒸好的饭，泡上开水，拌着老干妈吃。而午饭则是舀一勺白猪油伴着早上的剩饭炒着吃，晚饭则更简单了，一挂面条加两个水煮蛋，再加两片21金维他。这样算下来的话，一天花不到45块钱，真是完美的规划！林娜不禁沾沾自喜起来。
接下来是工作，以林娜现在的前台工作来说，一个月只能拿到九千多块钱，除去房租等等必要的日常开支，剩余的钱连买个新包、换个新手机都不够，更遑论在上海立足了。
“不行...不行....得想个办法，一定得想个办法....能赚更多钱的办法。”林娜开始自言自语，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望着衣柜壁镜上自己那纤细曼妙的身材，她的身体像是被电了一下，突然颤抖起来。
“难道说....难道说....要去...要去卖？去卖？”她不禁为自己这魔鬼般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行，不行！她不断对自己说道，这种事实在是太肮脏了。她的家境虽然贫穷，但父母都是受过教育的人，是家风正直的人，不仅他们容不下这种事，她自己也容不下自己。
“但我没钱，又能怎么办呢？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还有什么办法？难道真的要去卖吗？不卖又怎么办....谁能告诉我怎么办....没钱就得活该如此？对....没钱就得活该如此....”林娜紧握双拳，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地哭了。
“爸...妈...对不起，但我真的很需要钱，真的真的很需要，求求你们，不要怪我....”
“只要攒完还房贷的钱就够了，就够了，一百万...只要一百万就好，回到老家以后，谁也不知道我干过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的....”
怀揣着偏执般的梦想与期待，林娜毫不犹豫地全身心投入到市场经济的怀抱中。她觉得她并没有什么错，知识、爱情、健康、信仰、人身上的手和脚、肝和肾，在这个商品化的社会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交易的。与那些自视清高的人相比，她才是最能适应环境的进化者，一个超然的胜利者。这种狂热的自信驱使着她更加地卖力工作，更加地挥汗如雨，而这种自信在旁人看来，却更像是一种魔怔般的骄傲。
雪白的双腿分分合合，鲜红的钞票滚滚而来，林娜在老家买的房子今年也快要完工了。这是充满希望与收获的一年，也是林娜在上海的最后一年。今天，她就要坐上开回老家的火车，开始她梦想中的幸福人生了。
经过八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火车终于到站了。林娜迫不及待地下了火车，走下站台，在出站大厅里一路欢快地小跑。但还没等她到家，从裤兜里传来的一声震动打断了她的步伐，是售楼经理发来的短信，短信内容很简单：绿洲城建集团刚刚宣布无限期延期交房了。换句话说：她买的房子彻底烂尾了。
“假的....一定是假的....这是在做梦？对，是梦，哈哈...哈哈哈哈....”林娜想不到别的可能，她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回家睡一觉就好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甚至忘了家的方向在哪，干脆一屁股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路边的红绿灯，数着灯上数字闪烁的笔画，“八有七划，四有四划，零有六划.....”她只记得自己在路边数了很久很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躺在熟悉的床上了。
“娜娜，你醒了？”房门打开，是林娜的妈妈，“你昨天回来的好晚，今天又睡了这么久，没生病吧？生病了一定要和妈妈说哦。”妈妈将手敷在林娜额头上，关切地看着她。
“我没病，就是有些累了。”林娜把头歪在一边，尽量不让母亲注意到自己眼里的泪花。她现在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后悔。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赚钱，为什么要去买期房，为什么要相信地产销售的花言巧语，为什么要买绿洲城建集团的房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想到这，她的全身突然猛地抖了一下，愤怒又重新占据了上风。她恨，恨自己的冲动，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出卖身体时的逆来顺受。但她更恨绿洲城建集团，她觉得那些地产商人都是些披着人皮的畜牲，是全世界最肮脏的东西，是他们让她的钱打了水漂，是他们让她的堕落一文不值，她恨不得拿起刀，或者拿起把枪，随便什么东西，反正只要能杀人就好。她要亲手把他们的脑袋剁下来，一个一个全剁下来，对，全剁下来！
梦想中的生活，是三室一厅的精致生活。养着一只自己的猫，再有一个自动供氧的鱼缸，鱼缸里养着漂亮的热带鱼与水藻，下了班就能直接在宽敞的沙发上躺着休息，周末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睡醒了还能带上爸爸妈妈一起去逛超市。林娜感到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泡沫，她只要一抓在手里就会散落满地，到最后什么也剩不下来。
“娜娜，你没事吧？”母亲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坐到林娜身边，拿出一封拆了口的信递给她，“妈妈知道你在外面工作压力大，以后你就不用这么幸苦了，你看看这个！”
信件很厚，里面有四张A4大纸和一张小长方形的红色票据。林娜无精打采地瞟了一眼信的开头：是父亲寄来的问候信，内容无非就是些关心慰问的老套话。她没兴趣再读下去了，便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一眼望去，她没看见文字，只看见了数字。
16455000，人民币一千六百四十五万零五千，信的最后一页粘着那张红色小票据，一张写满财富的票据。林娜再次感到醉酒般的梦幻感，三室一厅的精致生活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无数个三室一厅以及数不清的漂亮提包、高跟鞋与名贵衣裙，飞往巴厘岛的航班提醒正在响起，来自印度洋的温暖海风正从地球的另一端吹来，挟裹着夕阳的红光，潮落的轻响，以及烤鱿鱼的鲜香。
“妈，咱家啥时候有的钱啊？还这么多。”
“你爸在外面做生意挣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他没和我说，反正你知道咱家有钱就行，你得保密，保密！别去外面乱显摆，听懂了吗？”
“妈你放心，我懂，你别这么唠叨了....我懂！你让我再看会....就一小会！”林娜又将信从妈妈收回的手里抢过来。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回味着里面的亲情与梦想，过去的黑暗已经落幕，未来的荣光才刚刚开始。她不禁将那张小票据放在唇边，忘我地亲吻起来。此时此刻，她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对着手机屏幕的幻想，16455，再加上三个0，多么完美的数字！这简直就是上天赐给她的奇迹。想到这，她感到浑身瘙痒，于是盯着那张票据看了又看，想把此刻的时光凝滞成永恒。直到下一秒钟，票据最底下一行不起眼的小字，终结了这场幸福的闹剧：
“该票据用纸为绿洲城建集团内部专用用纸，严禁外传，违者必究！
绿洲城建集团财务部 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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