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论

陶扬鸿

良知之说源于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此说，秦汉以来诸儒未之详论，而至明代王阳明始拈此二字以示学者，谓为孔门正法眼藏，“从百死千难中得来，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良知，诚阳明之独见也，抑有功于心学，而以良知标榜，言必称良知，吾观阳明与其弟子之论学，盖十之八九皆言良知也。其弟子后学又称阳明言“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使人人皆有作圣之途，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扬之过，而良知俗矣，攻王学者乃以良知为禅，讳言之，明亡，卖国者多为王学之徒，而良知为天下谬，岂不哀哉！

甚矣！标榜之恶也！良知非谬，而标榜者使之谬，标榜愈甚者，其心愈枵；标榜愈多者，其说愈卑。阳明，天才也，而专拈良知以为易简，夫易简未可轻言，轻言之未有不入猖狂，泰州之学二传至李贽而入狂禅；又神良知之说，说不可神，神之而秘矣，秘则入于诡诞，江右之学亦二传至耿定向而入乡愿。阳明才高而学不笃，理简而意不详，故其流弊至此，时有罗整庵议之，后有王船山辟之。

何为良知？王阳明曰：“知善知恶是良知。”良知，是非之心也，孟子曰：“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不虑而知为良知，雪，吾知其为白；炭，吾知其为黑；日出，吾知其为昼；日落，吾知其为夜；能飞，吾知其为鸟；能走，吾知其为兽，皆非虑也，此愚夫愚妇所与知之。而或曰：“良知，德性之知，非知识之知也。”然也，孺子将入于井，吾知其必危；猛兽将扑于鹿，吾知其必杀；刃刺于身，吾知其必痛。吾何以知之？或曰：“吾心之感应也。”然也，而心何由感之？吾有目见之，有耳闻之，有身触之，非有目视耳闻身触，何以知孺子之危，猛兽之杀，身体之痛，孤守其灵明之心可以知是非，明进退乎？五官以为心用，而知可周万物；心藉五官而行，而道可济天下。未有徒恃冥想而能遍知，仅以力行而可告成也。王学则未免重内而轻外，重德性而轻知识矣，此其所以流为空疏也欤！

言必称良知，而良知流为无善无恶。盖以不虑而知，而神其知，文之曰：“吾性自足，何用外求。”不虑而知，而圣人务穷天下之知，知以辅德也，若徒恃良知，怠惰不求，而良知亦病矣。无善无恶，东林顾泾阳已辟其说，谓其既入猖狂，又入乡愿也。猖狂者用其说以蔑礼法，而以善恶之论为迂，则善不足称，恶亦不足疾，所恶者伪也，而自诩独立真率；乡愿者用其说以混世俗，而以善恶之论为固，则善未必是，恶未必非，所非者执也，而自诩圆融通达。王船山严辟之，虽王学殿军黄犁洲亦起而修正之，恶其流波之乱天下也，而此说源于阳明四句教之“无善无恶心之体”也，而王龙溪跻之以入瞿昙之说，则其弊不可胜言矣。

阳明言“知行合一”，世人多称其高明，盖世人非言先知后行，则言先行后知，先知后行，朱子之说也，而阳明讥其支离，分知行为二也，合知行为一，而诸贤之说皆废矣，岂非有功于圣学哉？然，知行合一说，无人可得而议之。人皆知“知行合一”之说创于王氏，而不知其源于伊川，伊川曰：“人必真心了知，始发于行。如人尝噬于虎，闻虎即神色乍变。其未噬者，虽亦知虎之可畏，闻之则神色自若也。又人人皆知脍炙为美味，然贵人闻其名而有好之之色，野人则否。学者真知亦然。若强合于道，虽行之必不能持久。人性本善，以循理而行为顺，故烛理明，则自乐行。”而阳明之说曰：“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耶？”又曰：“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是也，而曰必待食而知味之美恶，待行而知路之险夷，则先行而后知也，或行之笃，而知之深也。行以生知，知者以告未知者，未知者闻其味恶，则不欲食；闻其道险，则不欲行，则必先知后行也。如不先知其孰可食而食之，则将以鸩为可饮而害其身矣；不先知某路可行而行之，则或有南辕北辙而迷其路矣。而朱子之说未必为非。行以实知，知以善行，圣人知周万物，而著书以示学者，知识又恶可轻乎？

不读六经，何由见圣人之道？六经引入之门也，必入门而可登堂；不广博闻，不深思虑，何由知天下形势？博闻思虑以慎行也，必慎其始，而可善其终。有经而不读，恃孤心以见圣人之道，未有不乱而自芜者也；有闻有思而不慎，恃强力以成天下之业，未有不蹶而中废者也。则知行有先后矣，伊川之说分先后也，必合一之说，泯知行之分也，可乎？《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辩之，笃行之。”为学者造道之序也，不学不思不辨而行，是冥行也，学思辨矣，而不能笃行，是学之未博，问之不审，思之不慎，辨之未明也，四者必先学，而学者，知也。夫《中庸》，圣人所传之学，而可非乎？《中庸》不可非，则朱子之说亦未可非也。或曰：“《论语》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行先知后也，则非与《中庸》相悖乎？而《书》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知易行难，又何也？”而抑非也，请详言之：

夫知者，天德也；行者，地德也。天德以健，故君子法天而自强不息；地德以顺，故君子法地以厚德载物。则知者以健，行者以顺，勤学可以博知，非健乎？不勉而可以大成，非顺乎？知行有健顺之分，以顺之德为学，则必怠惰而不勤；以健之德为行，则必矫伪而不诚。怠惰而不勤，恃高明而蔽于一偏，王学之弊是也；矫伪而不诚，恃笃实而强于一时，朱学之弊是也。夫知者用奇，难而易，用偶则易而难；行者用偶，难而易，用奇易而难。知之难也，而孔子叹“知德者鲜”，知识易知而德性难知也，夫德性必修而可知也；行之难也，而孔子叹民鲜能中庸，事易行而道难行也，夫道必明而可行也。《中庸》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非知易而难者乎？又曰：“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非行易而难者乎？知行皆有难易也。则《书》之言“知之非艰，行之惟艰”，言知之易，行之难也；《论》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先其德而后其学也。行不笃，则知以长傲；德不修，则学以为恶，皆有所因而言也，岂可据为一定之论哉！《易》又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则有行易知难者，行易者其常也，知难者其理也，圣人之异于百姓者，知其理耳。

学者以知也，德者以行也。学者取也，无所取则知有所未明；德者得也，无所得则行有所未笃，盖知行合一乎？而有分有合焉。始以分，造道之序也；终以合，造道之深也。知行犹文质也，质以生文，文以辅质，则行以生知，知以济行。未有知，行而生知也；已有知，知以济行也。知有余而行不足者，则以行之艰告之；行有余而知不足者，则以知之难告之，各因其弊而言也。明知行先后之分者，为中下人言也；唱知行合一者，使上士直达也。阳明之说易简，而为致良知，实易而难也，学之不至者入于猖狂；其说有浑沦，而为知行合一，实合而混者也，学之不慎者易为邪僻。知行有不得不分者，而必欲合之，则以知为行，而知长其傲矣；以行为知，而行成其独矣，故知行先后之序，难易之分，不可不辨也。亟言知行合一，言之易而行之难也，造此说者，恶可不精而严乎！

阳明之言良知也，而吕泾野讥其言良知而不言良能，阳明则曰良知为知行合一，良知摄良能矣，而船山批其知行合一，实以知摄行，而知重于行也。孟子之言良能，而不重于良知乎？见孺子将入于井，而生恻隐之心，良知也；见其入井而救之，良能也。夫良知不必行也，而可轻言之；良能者必行也，而安可轻言乎？言良知而不言良能，至于其弟子后学多以讲为学矣，以知为行矣，而多以良知相标榜，船山讥王龙溪家为火焚，其往来书牍，置之不问，平生讲良知，至此躁气浮动，其所谓良知者，非良知也。非标榜愈甚者，其心愈枵者乎！标榜多，而人亦厌之矣，故攻王学乃并良知亦攻之，而人道夷矣！夫道德亦至尊至贵者也，儒之小人言之而不能行之，而人以为伪；喋言之而适以召人之厌，而人以为迂，而伪道德，道德绑架之名兴，攻其迂伪，而道德亦并攻之，而人道亡矣！道德且不可标榜，而况良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