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除河。隔着彼岸和忘川。无波,无垠。无色无味。常年静止,是点缀在忘川脚下一道逶迤亮光。常年累月被白雾覆盖。风起,一大片曼殊纱华妖异血红,如同奔突的地狱烈火,随风起伏。传说,只要灵魂度过忘川,便会忘记前世种种。这些记忆遗落在彼岸,落在泥里,就成了曼殊纱华。
已千年。
祭迦是掌管这里的神。一袭青衫,松松散散在头上绾了个发髻。手里拿着两坛石臼酒,懒懒散散就朝三除河走去,今日是人界的中秋。
这里是转世轮回之地,红尘种种,爱恨嗔痴,于他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既为神,便要做到无欲,无求,无爱,无恨。
他也是这里唯一的神,对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对此,他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每天席地而坐。懒懒散散喝酒。喝醉了,就直接躺倒。酣然入梦。
那些人世间的执念悲欢。就这样。也入了他的梦境里面。而这些人的故事,仿佛也成了他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那个人到来。
她其实应该不算是个人。甚至连魂魄都不算。那天他又坐在忘川上看月亮。然后,就听到有什么东西掉落到了三除河里。
三除河水清澈透明,终年平静无波。却是整个冥府煞气最重之地。飞身下去,将那具已有些消散的魂魄捞起,输入了些真气。才保住原貌。
祭迦揉了揉鼻子。看到那个坐在不远处的白色背影,才微微加快了些脚步。似乎感到人来,白衣女子转过头,微微绽开唇角。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轻轻浅浅,冷冷淡淡,就像这无波无垠的忘川之水。
就只是这样在那里坐着,仿佛只要拨开罩在她身上的那层薄薄雾气,她就可以像一幅宁静致远的水墨画在你面前缓缓展开。那人白发三千,回过头,脸上带着清浅笑意,似红荷菡萏,小荷才露。风起,白衣飘飘,银丝飞扬。身后是一片望也望不尽的鲜红。美得如同一幅画,他忽然就有些怔忪了,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祭迦走过去,在她身边坐定。将手里一坛酒递过去。解开封纸,一阵浓郁酒香扑鼻而来。狠狠灌了一口,“真是过瘾啊。”用袖子用力擦了一下嘴巴。然后舒服闭起眼睛。像一只懒散的猫,对于他的酿酒技艺他一向颇为自信,不免自吹自擂起来“哈哈。不是我吹。这地狱冥府要是论起酿酒的水平来。估计连孟婆也不是我的对手!”说罢又是狠狠给自己灌了一口。两人舒服的靠在石头上,天南海北的瞎聊。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讲话,那个白衣女子只是侧着脸认真地听他说话,微笑将他望着。
第二天。当月亮再次升上忘川的天空。祭迦才发现他们在这里整整睡了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总会产生一种悲戚情绪,不同于对世间万物的那种悲悯。看到她笑,居然会有一种热流在眼眶奔突的冲动。只是,神是不需要这些的。祭迦看着身边那张恬淡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忘川上的月亮已经彻底升了起来。上面是白雾缭绕晦暗不明的天空。四周很静,那声叹息就这样无声无息落到了土里。
身为这里的神。祭迦能够随意解读这里任何事物的记忆。只是他却读不出她的。或者说,读不精准。她的大多记忆都是关于那名一袭青衫的男子。然而他却看不清那个男子的面貌,就像隐没在一片烟雾里,任他如何也拨弄不开。
那是三月江南小镇。细雨斜风,润物无声。正是好雨时节 。深巷,苍苔斑驳。那人一袭白衣,逶迤绵长。撑着一柄青竹纸伞,行走于这条古老幽巷里。白色缎面锦鞋轻踏湿濡青石板面,溅出细小涟漪。风起,纸伞落于地面。被一只玉葱般的手轻轻执起,微微弯腰,一头青丝就这样从肩头滑落下来。如同墨绸。男子一袭青衫,周身似乎弥漫着一层温柔光晕。就这么安静站着,嘴角带着笑意。
再细看。那笑容却分明带着三分淡然。七分闲适。男子站在江南曲径通幽之处,身后是万家灯火。朝对面的女子调皮眨了下眼。缓缓伸出手,唇瓣微启:“阿锦,你的伞。”声音如同露珠滴在玉石之上,轻叩出响。江南的雨如此地细腻绵长,无休无止似的。那些细腻的雨丝洒在伞面上。濡湿温润了整个三月。
然后。在每一个下雨或者不下雨的白天或者黑夜。有她在的地方必与那个人产生勾连。他和她俨然成了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他陪她看六月菡萏,七月萤火。他们一起荷塘泛舟,倚楼听雨。他执着她的手,走遍整座城池。他告诉她哪里有哪些好吃的东西,哪里有哪些好玩的玩意儿。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他总是唤他“阿锦”。他每次这样唤起她时。总是会习惯带着点软糯的尾音。就像五福斋刚出笼的桂花糕。这样软软糯糯,仿佛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儿。那人也一直都是这样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静静听着,透亮安静地将男子这样望着。
然后画面跳转。那是黄沙遍地。尸横遍野。那人瞳孔鲜红。血染一身。凛然如同一棵冷松,如同一个睥睨天下的修罗。脸上却是无悲无喜。在她的脚下。是那个一袭青衫面貌不清的男子。他的胸口正往外汩汩渗出血来。如同三月开在枝头的艳丽桃花。那人却再未看上一眼。决然转身离去。
祭迦喝了一口酒。冷眼旁观。语带戏谑:“呵呵。她原来是魔啊。喂。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心口却不知为何隐隐作痛起来。
画面一转。又进入另一个场景。这是一个树林。“呕”的一声。那人忽然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迎着月光。衬的那张脸愈加惨白。有男子翩然而至。轻笑出声“呵呵。想不到名动天下的逆旨修罗如今竟成了这副可怜模样。”
来人一身红衣。瞳孔妖异鲜红。整张脸明艳潋滟如同世上最绝美一朵红莲。连日的连番追杀。已然让她精疲力尽。那人没有说话。似乎也不想说话。只是闭眼靠坐在树下。
男子回转身来。将她的脸扳正过来。指尖暗暗用力强迫与他对视。吐气如兰:“你为了那个人不惜与整个魔族为敌。你刺他的那一剑只是你对我使得一个障眼法。那时。我当真差点被你给骗了。而今人人恨不得杀你而后快。呵呵。如今这般。可是值当?”男子站了起来。却似嫌恶般掏出锦帕擦了擦手。语气淡漠冰冷“你不过是我魔界养的一条走狗而已。却妄想为人。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做梦。既然你毁了我一统整个人界的计划。我就要把你所有认为重要的东西统统毁个干净。”男子眼睛危险眯起。声音却极度轻快:“这样才好玩。你说对吧?”
直到看见那人的眼睛逐渐变得同他一般如血赤红几欲滴出血来。才缓缓绽出一抹笑容。像来时一般诡异消失无踪。
那人嘴唇动了动。手撑着树干想要站起来。祭迦看着她额上腾起的青筋。心里还来不及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却见她踉跄了几步。跌了下去。
闷的一声响。像是摔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忽然就滞了一滞。有什么细碎断裂的声音传来。
一向冷落无声的那人脸上。忽然出现出了焦急的神情。只见她快速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打开来。是已然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子。
不过一瞬。她的表情变得既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成了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一副滑稽样子。若是换作平时。见到有人这副表情。祭迦定当是要嘲笑一番的。可是不知为何。此时他的心却像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了。只见她牢牢地牢牢地地握着那两根玉簪子。即使被截断的断面刺破流出血来。却也似毫无所觉般。只是不停轻声喃喃:“断了。。断了。还是断了。。。”祭迦听在耳里。忽觉得异常刺耳。 她的嘴唇往上翘了一下。似乎想要尽力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但却毫无预警地流出一滴泪来。她的眼神寂灭空洞的可怕。好像在这世上所有一切都已与她没有任何牵连。“呕”。那人忽然又吐出一大口血。开始剧烈呛咳起来。瘦削的脊背整个都弓了起来 。脸孔惨白若死。一下子似乎就要死去一般。却还是强撑着不肯倒下 。摇摇晃晃地想要再次站起。又一下子跌了下去。半天也没有起来。祭迦整颗心早已纷乱的不成样子。快走几步想要去扶。却是从那人臂膀直直穿了过去。他怔怔然看着自己的手。像一下子失去力气般整个人坐到地上。神色难辨。
他忽然就想要快点结束这场梦境。但这次却不知为何。又跳转到了另一个场景里。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万丈悬崖。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那人右手牢牢地抓着一块凸起的礁岩。左手牢牢抓着那名青衣男子。
祭迦只觉得如今自己整个身体仿佛都成了虚空一样。他的身体现在好像全然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整个人都融在了这场梦境里面。他连他们的所思所想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仿佛他本来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那人额角青筋暴起。右手也被磨出血来。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微微颤抖的手臂。显出了她现在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即便如此。她仍旧对下面的人笑了一下道:“再坚持一下。马上就会有人过来了。”
男子的眼神温柔又心疼。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她望着。忽然就笑了。像下了某个决心一般。他霍然开口“阿锦。”“怎么?”他低头看了一眼雾气弥漫的下面。“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是魔族了。”在他上方的那人似乎正在勉力寻找上去的方法。她左看右看但见这里四壁都光滑地厉害。很难再寻找支撑点上去。急得连嘴唇都快要被她咬破了。
冷不丁听到下面那人说话。震惊不已。“什,什么!”“嗯。吓到你了对不对。”即使到了如此地步。男子还不忘开着玩笑。语带着轻快继续说着:“我十一岁那年跟随父皇去打猎。一时贪玩去追一只小鹿。忘了时辰。误入了乌鸦山的结界。躲在草丛中。一只魔物袭来。然后你就出现了 。那个时候是你救了我啊。”
那时。他当真觉得。她那时一身凛然的样子的实在好看地绝无仅有。连那双红色的眸子。也漂亮的过份。后来。即使这个人来到他身边。易了容。他还是在第一眼认出了她。
人这一辈子啊。终会有一些想得却得到却始终得不到,想断却始终断不得的东西。而三年的朝夕相伴已然足够。他那时许的心愿是想要护她一世周全。然而他却忘了。魔族原本就是寿命长久的族群。她还有那么长久的路途要走。也许。离开他。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只记得她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冷说道:“你是人族?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赶快出去”就将他毫不迟疑地给提溜了出来。那时他浑身脏兮兮。狼狈不堪。被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更是吓了一大跳。
后来才知道那人在识人面貌上一直有所欠缺。虽然他一直觉得那时他与她初次见面的场景实在算不上他的人生闪光点。因此一直以来对当时场面都未有提及。但当他知道。那人当真,把当年的事情忘了个彻底。那个时候。他委实是有些不甘的。
若不是他日后执念渐深。若不是他被魔君窥得心机。以她弟弟的性命作为要挟。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一切?
刚刚经历与魔君的拼死一战。阿锦身上已全然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男子望了望那个浑身是伤急得满头大汗。即使到了如斯境地仍旧将他死命抓住的女子。
真的已经足够了。
“阿锦。我听说你们魔族有一种药叫“醉生梦死”。你,还是将我忘了罢。”说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银针。刺上了她的左手。
他嘴唇开合。似乎在对那人说些什么。但祭迦没有听清。周围却似乎只剩呼呼风声般。只见他像个孩子一般向她调皮眨了眨眼。像三月桃花般绚烂。一瞬。就坠落下去。
漫天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遮蔽着整片山谷。似乎甚至连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喊都被淹没了。
一位老者,仙风道骨。穿着一袭绛紫仙袍。祭迦记得。他是紫云仙君。是西天佛祖的座下。只见他轻抚胡须说道:“他本是祭迦尊者,是佛祖座下最钟爱的弟子。千年前忽然动了凡心。为救一只受伤的兔妖。伤了三魂七魄。佛祖念他一时嗔痴。让他的真身在三除河修炼。法身则在人界历劫。前世他为你几近丧命。而这一世他本可以尽早位列仙班。而如今又为了你…哎…只是他的法身和真身不能分开太久。否则这一次就要魂飞魄散。”阿锦望着身边那张温润如玉此刻却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那么,我要如何才能救他?”
祭迦怔然发现。原本那个面貌不清的男子。此时霍然清晰。那是,他的脸。
他听到此处。想上去阻止。有什么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开来。任他使劲浑身解数也纹丝不动。他颓然倒地。喃喃“阿锦。不要。”“阿锦,不要。”
鬼使神差将手探进怀里。掏出一个锦袋。打开来。里面是一根完整白玉簪子。再细看。中间有一处浅浅断痕。显然被人精巧补过。
他记起来了了。原本这根簪子是她要送给他的。再后来。他花了一个通宵将这簪子给补好了。那时他颇为自得。当着她的面将玉簪插在自己头上。说道:“人间的姑娘若是送给男子玉簪。都是希望能与对方百年好合。一生相伴的。嗯。既然你送给我了。那我就不还了啊。”只记得那时漫天红霞。衬得她一层粉红色的脸更加明艳。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仙君。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好。我答应你。”
周围一下变得寂然无声。所有的画面都骤然不见。祭迦把头埋在膝上。像个无助的小孩。似乎有热意在眼角滚滚而出。用手摸了摸。是泪。
无爱。无恨。无欲。无求的神是没有眼泪的。可是。这手指尖的。又是什么呢?
祭迦忽然明白。他和她之间。是各自的劫难。谁也逃脱不得的。
一道白光穿透他的身体,祭迦感到有一股力量正在他体内不断膨胀上下奔涌。几乎要将他吞没。很多片段就这样一幕幕在他面前飞快闪过。
却只见坐在他身旁原本那个旻旻笑意的她。身体正在逐渐变淡,却仍旧如当年那般那么透亮那样安静的将他望着。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但漫天的金光将他包裹着。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
阿锦看到面前那个人宝幢金身,神情从原本的玩世不恭逐渐变得平和。她知道那人不再是那个陪他喝酒懒懒散散的他,也不再是当初与她情爱纠葛,纠缠一世的他。他与她不再相干,他是一个悲悯世间的祭迦尊者。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即将消散的魂魄罢了。当最后一缕金光收拢。她的身影最后终于成了虚空,消失在三除河。
你啊。从来都不知道啊。我在遇见你之后。我的的世界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此之前。我从未知道。原来人界是这样的热闹。花是这样的鲜艳。草是这样的碧绿。我才知道。原来糕点是这样的好吃。吃到嘴里甜滋滋软糯糯热气腾腾无论如何也不会腻似的。傩堂戏是这么好看。粉墨登场咿咿呀呀是怎么看都看不尽似的。我有多像一块贫瘠的寸草不生的荒漠。在遇见你之后忽然就一下子成了一片绿洲。茂盛繁密。甚至开出花来。
所以。即使赔上一世修为又如何。无法相守只能陌路又怎样。从此之后。你目之所及就是我眼中所见。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愿。
即使你以后都不再不记得我又怎么样呢。至少这浩瀚星辰。漫漫长天。它帮我们记得。至少。我见了你。你很好的活着。就好了。
又千年。
三除河,这里只有巍峨高大的忘川,一大片一大片曼殊纱华。终年不散的云雾。一位青衣尊者,坐在三除河边,他松松散散地绾了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根白玉簪子。久久望着远处悬在忘川的一轮月晕。
在他的怀里。有一只雪白的一团动了动。忽然就露出两只毛茸茸的长耳朵来。尊者轻笑一声。轻轻捏了捏它粉色的耳垂。宠溺说道:“阿锦。莫要调皮。”
风起,彼岸花随风伏动,看不见土地,只有鲜红。遮盖所有一切,包括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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