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我准备去街修鞋。家属院的几个姐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铁东综合市场”斜对面有个修鞋摊,是一对残疾夫妻摆的,手艺好,人品也好,咱们这儿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用他两口修鞋。
听她们这么一说。我就拎着个手提袋直接步行去那个修鞋摊。
我老远就看到:有好几个人在等着修鞋。我不由得紧走几步,到跟前排队。一个30岁左右的黄红卷发女人在和修鞋的搞价儿:“少点儿钱吧,八块行吗?”修鞋女师傅说:“姊妹,我粘鞋底用料和别人的不一样,质优价廉有时候是不可能的。”她拿起两块鞋底皮垫说,“你看,这个是质量好一点的,我给你用的是这个。”
我仔细看着修鞋女师傅:五十岁左右,浓眉大眼高鼻梁。头发浓密微黄,很自然地扎一花骨朵似的发髻,身体微胖,,皮肤微暗泛着红色,显得精神饱满,穿着朴素、干净利落。如果不往下看,你很难想像她是一个残疾人。她大腿根部大约贰拾公分以下截肢,坐在两个小木凳上。
只见她把修好的鞋装进包装袋,递给卷发女人。那女人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伍元的递过去,又掏出一沓壹元的零钱递过去说,“正好是拾元。”然后接过鞋转身就走。修鞋女师傅大概看了一下零钱,赶紧说,“姊妹回来,多一张。”卷发女人回头接过一张壹元钱匆匆离去。
这时,路边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过来和修鞋女师傅搭话,“阿芝,那两天咋没出摊儿呀?”修鞋女师傅阿芝边修鞋边说“我婆婆感冒了,卧床不起。我得在家伺候着。阿木顺便到菜地里干点活儿。”那中年妇女一听是婆婆病了,就说,“病了你就别管她,她以前是咋待你的你忘了?”阿芝说,“她是她,我是我。我做不到她那样。我给她端茶倒水洗衣服做饭,样样都干。”我一听,感到吃惊,她这样,做家务活该多难啊!
这时,阿芝用手扶着小木凳,左一欠身一挪小木凳,右一欠身一挪小木凳,到旁边自己的三轮车前拿茶杯,我急忙对她说,“你说一声,大伙儿会帮你拿的。”阿芝喝了几口水,把茶杯又放在那里,很麻利的转回来,“我能行。”又继续修鞋。那中年妇女感叹着:阿芝就是坚强,好人啊!骑上车就走了。
我前面的这位小媳妇扯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拿着枕头皮面对阿芝说,“我这个拉链头儿坏了,你给换一个。”阿芝看了一下说:“有两块的,有三块的,你换哪个?”小媳妇不加思索的说,“换三块的,省得它再坏。”阿芝把这个活儿递给老公干。自己又张罗着我的鞋。边修鞋边和那小媳妇拉话:“你看你小孩瘦的那样,你要想着花样让他多吃点儿。”小媳妇无奈的说,“啥办法都想了,他就是吃不多。”阿芝诚恳地说,“你要多下点功夫。以前,我家小孩也这样,我变着花样让他吃,后来,慢慢地吃多了。”
旁边一个大婶热情的说,“嗯,阿芝,前两天,你儿子相亲,咋样啊?”阿芝一边娴熟的修着鞋,一边说,“还不知道呢。我儿子先给她说了我俩的情况,说我们虽然残疾,但能自食其力。”那大婶忙说,“其实先不告诉她这个,等谈一段儿他俩有感情了再说。”阿芝把修好的鞋递给我说,“你试试看咋样?”又接着对大婶说,“那样不好,如果她不能接受这个,分手是很痛苦的。我儿子也认为,应该先告诉人家这个事儿。成就成,不成拉倒。”
我付了钱,走了。路上,我想:这阿芝身体这样,做家务活可真不容易。她儿子的媒会成吗?
中午吃过饭,本想睡觉。一想起阿芝,就睡不着了。于是,我闲逛着又来到了阿芝这里。阿芝坐在小木凳上正在滑拉她的大平板手机,那神情像是要从里面发现点什么。她老公大概五十多岁,花白不多的头发短短的,皮肤像是一层枯萎了的树皮,干巴巴的裹在脸上,留下深深的堆叠的褶皱,夹杂着一条条灰尘,迷茫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躺在三轮车上听收音机里播放“圣经”。左胳膊长长的,没有手,随意地放在身上。右手夹着烟,时不时的吸一口。我凑过去对阿芝说,“大姐,您有流量吗?”阿芝很满足的指着附近店铺说,“我用他们的信号。”
“大姐,你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我怕有时候我来你不在。”我拿出手机问阿芝。
“那你记下吧。”阿芝边看手机边说。
“大姐,你玩微信吗?”
阿芝很兴奋的说,“玩。”
我高兴极了“那我们互加微信吧。”阿芝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好。你告诉我你微信号,我现在就加。”我说,“你先输上,我这儿没信号,一会儿我回到家,点接受就行。”我临走时嘱咐她,“大姐,我微信里有我写的文章,你抽空看一下,给我提点建议。”没想到阿芝却说,“你还有功夫写,我也喜欢写,可总没有写。”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左右,我怀着好奇的心情,又去找阿芝。她老公依然躺在三轮车上听收音机。阿芝不在,我就坐在小木凳上等。他老公看了我一眼,我对他说,“大哥,你喜欢听《圣经》吗?”他兴奋的说,“听着舒服啊。你也常听吗?”我说,“我没听过,但我看过这本书。”
说话的功夫,阿芝骑着电动小三轮车回来了。只见她熟练的把两个小木凳从三轮车上拿下来放在地面上,双手扶着小木凳,身体向前倾,一跃就坐在了小木凳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一挪一挪就坐在我身边了。
“你文章写的真好。”我笑了,“你什么时候看的?”她边说边从斜挎包里掏出她的大平板手机,“我昨天晚上在床上看的。你还真有功夫。”我说,“我退休在家没事,想起了以前的梦想,就想重新开始,去实现这个梦想。现在才刚起步。”
阿芝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慢慢练吧。你高中毕业?”我随意地说,“是。你呢?”阿芝很内疚地说,“没有,我上完初中就不上了。我们高中在楼上,我实在上不成了。”“大姐,你属啥?”“我属蛇,65年的。”“哦,我俩同龄”。一下子我们就亲近起来了。
我放松地对她说,“阿芝,我想写写你。”阿芝笑了,“我有啥好写的?”我认真地说,“我想传播正能量,让更多的人了解你,让你自食其力、自强不息的精神发扬光大。行吗?”我期盼地望着她。她说,“行,你想写就写吧。”
于是,我中午时间接连去了五六次,趁她不忙的时候,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
1
我小时候,虽说大家都不富裕,但感觉我家还是可以的。我们是新疆本地人,我爸爸在新疆兵团大农场上班,那是一个由全国志愿者组成的八百多人的大家庭,目的是支援新疆建设。每个月我爸有12元的工资,这就足够养活我们一家人。
68年的冬天,也就是我三岁多一点儿,雪下的很大,铺天盖地似的,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球,从天上翻滚而下。大人们都不在家,邻居家的几个小孩来我家玩,我姐当时五岁。我们几个小孩子围坐在火盆旁烤火。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开始玩打火仗。用小木棍挑着那没燃烧透的玉米芯,向对方攻击。没有大人的约束,疯狂至极可想而知。不知不觉中我感觉身上疼痛,就哭。姐姐和其他孩子都看不出我有什么异常,所以也帮不了我,只好任我哭。后来我哭昏过去了,躺地上不动了,姐姐和几个大孩子赶紧到街头找大人。找了好久才喊回来一个邻居,我家离医院远,那邻居急忙背着我跑步到医院。
经过医生检查才发现,是我棉裤里进了火星儿,把棉裤熰了,由于是慢慢熰着的,所以才不容易被发现,而正因为如此,烧伤才更严重,深入骨髓。幸好那时穿的是开裆棉裤,所以屁股以下两条腿全部烧毁,危在旦夕。当时,新疆兵团立刻组织募捐,八千多块钱火速送往医院,日夜抢救,从大腿根部大约贰拾公分以下截肢,才保住了性命。
哎呀,真是捡了一条命啊!从大人们的眼神里和言谈中,我知道了那八千多块钱是多么大一个数字啊,在12元就能养活一家人的年代,有多少个家庭忍饥挨饿、省吃俭用,捐款救我的命啊!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记住了“我的命是大家给的,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从此,我开始了漫长的木凳生活、木凳人生。
2
当我看到小伙伴们快乐的奔跑、跳越;当我看到她们一天天长高、长大;当我看到她们形色各异的下身衣服和漂亮的鞋子,我心里的泪水啊就像波涛汹涌的长江、黄河,可我不允许它流出来,我绝不让大家看到我流泪。我紧紧地抓住小木凳,左一欠身一往前边挪,右一欠身一往前边挪,也不知翻了多少次跟头,流过多少次血,慢慢地我学会了“走”路,熟能生巧,还学会了扫地、擦桌子等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爸妈哀求离我家最近的学校收留了我。我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觉。我不想拖累爸妈,他们还要上班。我也不想拖累姐姐,她毕竟还小。从此,我背上书包,坐在我的小木凳上,一步一步挪着去上学,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寒冬酷暑。爸爸妈妈心疼我,关照我,可我不想看他们怜悯的目光,我对他们大发脾气,至今我还记得爸妈相对落泪的样子。
我从不怕别人异样的眼光,我只要想到。我的命是大家给的,我要对得起大家,我要坚强的活着,我的心中就有无穷的力量。
我永远也忘不了老师和同学们对我的关爱。
由于我中午不想奔波劳累,就带着馍、咸菜和茶杯,在学校凑合一顿,不回家吃饭了。老师就经常带我到家里去吃饭,我们学校老师的家,我几乎都去过。同学们处处帮助我,使我快乐,使我忘记了苦和累。77年我小学毕业,同年升入初中。
在初中阶段,看到同龄女孩那么讨人喜欢,我白天默不作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用枕巾捂住脸哭啊哭啊,就哭着睡着了。第二天又坚强的去上学。就这样,到了80年,我15岁,初中毕业了。
3
该上高中了,我身边的同学,有的进工厂了,有的外出打工去了。少数同学去上了高中。我爸妈还是支持我上高中,“闺女啊,你好好上吧,考上大学我们也供你。”我望着在楼上的教室,望着同学们高大无比的身影,就像望那高高在上的山顶,我实在没有勇气、也抬不起头去面对。
于是,我不再上学了。我天天呆在家里,看书,做家务。等他们下班、放学后,我就做好了饭。张海迪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书,我看了无数遍。时而坚强,时而苦恼。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我想到了死,可我不甘心。我在和我心里的“自己”作斗争。
白天,家里没人的时候;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泪啊,像没拧紧的自来水,一串串的滴落。
我说“我想死。”
我心里的“自己”暴怒:你凭什么死?第一:你的命是大家给的;第二:父母养育你了15年;第三:学校教育了你这么多年。你能死的安心吗?
我一遍遍的闷心自问:“我该如何养活自己?”
有时候,平时跟你没有任何交际的人,随口一句不经意的话,可能就改变了你的一生。那天,我坐着小木凳一挪一挪地去街买菜,一位慈祥的大妈一路跟着我看,最后她说,“闺女,你到那个裁缝铺帮忙吧,她那里活儿多,钉个扣子都没空。”我把这话学给我妈,她去那个裁缝铺联系好后,我就开始去打工。其实我心里知道,说是联系,肯定少不了我妈哀求人家。
就这样,我在那家裁缝铺给人家钉扣子、烫衣服、在门口接待收活谈价钱、扫地擦桌子,几乎所有的杂活全是我干。正常人轻易而举的活儿,我都要付出百倍的劲儿才能干了。一天到晚,除了吃饭解手,没歇着。我累啊苦啊,说不出口,也没空胡思乱想了。我就认一个理:任何岗位,只要用心,就必定不一样。哪一行做好了,都会被人看到,认为别人没看到自己的好,那是因为你做的还不够优秀。后来,有了半自动缝纫机,插电不用脚蹬。我就开始学缝纫衣服,老板看我用心,就耐心的教我。慢慢地,我学会了很多。
4
有一天,我爸的一个熟人王叔,领着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到裁缝铺找我,随便说了点什么,就走了。那一年我20岁,已经是裁缝铺不可缺少的干将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在相亲。那30岁左右的男人叫阿木,没有左手,会裁剪。
大人们想让我们俩开个店,顺便接触一下,最终目的成亲。阿木,人实在,木讷寡言,人称“阿木”,其实他不叫这个名字。但他说的一句话打动了我:“阿芝,你是我的手,我就是你的腿,我们俩相依为命,会好起来的。”两年后,我俩如大人们的心愿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更艰难,90年,我们从新疆回到了这里。因为这儿是阿木的老家。有了孩子。我又活动不方便,唉,要多难有多难。公婆身体都不好,白天,阿木在外面出摊收活裁衣服,我不但要看孩子、伺候老人、做饭、洗衣服,晚上还要缝制衣服。把我累得呀叫苦的空儿都没有。
后来,阿木视力有问题,总裁坏衣服,我们就不干缝纫铺了,我也不想干了。
96年,阿木开始蹬三轮车,我在家看孩子做家务伺候老人。
阿木很能吃苦,不分昼夜的干,有时候,几天都不回家,就在街上随便吃一点儿,困了,就停在路边睡一会儿。那屁股都磨红起皮儿,实在是不容易啊!
97年,孩子能上学了。我就想:不能光靠阿木一个人撑家,得想办法挣钱。我就坐着木凳,一挪一挪地到街上看,发现残疾人有修鞋的。我就对一个生意比较好的那个鞋摊摊主说,“我来给你帮忙吧,我会裁缝。”那人也同意了。我就每天坐着木凳,一挪一挪地来帮他干活,我勤快干活的同时,细心地观看他修鞋,但他不教我。他不在的时候,我帮他看着摊,有生意我就自己摸索着做,也不知扎了多少次手,受了多少委屈,慢慢地,我学会了修鞋。
2000年,全国妇联免费发放残疾人手摇三轮车,我才有了属于我自己的车。有了这个车,减轻了我许多负担,“走路”速度快了,工作效率提高了。从此,我和阿木正式出摊修鞋。
至今,我俩已经干了十几年了。其间的辛苦,说着容易,做起来,实在是难啊!我就认一个理:踏实对待自己的工作,在哪里都可能成为专家。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它一定会在你没有想到的地方等着你,给你惊喜。我们靠自己的力量,养育了孩子,盖了新房子,就等着给儿子娶媳妇。
几天下来,阿芝坐在木凳上,平静地讲完了她的故事,留下我无尽的思索:心中有多少恩,命里就有多少福。阿芝凭着坚强的信念、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走”出家门,“走”进学校,“走”向社会、“走”出了自食其力、自强不息的漂亮人生。她的叙述,平平淡淡,没有山誓海盟的豪言,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但从一个残疾人口里说出来,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沉重,以至于在我书写的时候,几次都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阿芝自食其力、自强不息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正常人敬仰,她虽然坐在木凳上,但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永远是高大的!
愿她心中美好的期盼,都如期而至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