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变成了银灰色。
阿伟坐在修鞋摊前,不情愿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望了望天色,心中一颤:天,又要黑了。
他多么希望太阳不要落山,让天色永远明亮,自己就可以一直这样坐着,不停地修鞋。时不时地和顾客说说话,聊聊天,还可以逗逗顾客的小孩子,将烦恼和忧愁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天,就要黑了。
今天,是自己44岁生日。那又怎样?没有了爹娘的牵挂,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过不过生日,谁会过问?
马路上,人来车往。人们匆匆往家赶,然后一家人欢聚一堂,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吃着饭,看着电视。或者大人小孩一起遛街逛超市,买上一大包零食,满载喜悦而归,坐在沙发上,边吃边滑拉手机,看看朋友圈一天有什么小开心。
而这一切,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的奢望。
他打开放钱的抽屉,把一天的收入,一张一张地整理好,放进腰包。然后身体向右倾斜,右手放在右膝盖上,右脚支撑着重心,用力站起来,习惯性地抖抖身上的尘土。左腿轻轻地迈出去,左脚轻轻着地;右腿紧跟着向前迈出去,右脚稳重地落地,站直。再迈出左腿,左脚轻着地。那感觉,仿佛右腿是一个彪形大汉,左腿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少女。
他停下来,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这个修鞋店太让我满意了。这里面承载着我的情、我的爱、我的快乐、我的哀愁。多少年来,它就像保护神一样,使我激情饱满、干劲十足;使我有能力买车、买房。
买房?对,今年春天刚买的,装修之后入住一个月了。回家,赶紧回家,天都黑了。白天没时间在家,只有晚上才能和它温存一番呢。
不用急,慢慢来。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要紧,又没有人催你等你。
阿伟转身走出店铺,锁好门。然后,轻一脚重一脚来到自己的银灰色电动汽车前,看了一眼车贴:阿伟专业修鞋.皮具护理。
他打开车门,用左手扶着左腿上车,手扶方向盘支撑重心,一用力,右脚紧跟着上去。开车来到一家饭店门口停住,进去要了四个小菜、一瓶二锅头。
这时候,家属院里,各家各户灯火明亮,时而有小轿车出入小区。阿伟把车停好,提着小菜、拿着二锅头,直奔二楼自己的新房。
开门、开灯,把酒、菜放到餐桌上。打开电视,这是阿伟进家的第一要事,他想让屋里热闹非凡。
他走进厨房,把小锅里添上水,淘了一把小米放进锅里,放到电磁炉上,开始熬粥。
然后,他来到客厅,环视了一下,又挨个进了三个房间:开灯、关灯。巡视一番之后,美滋滋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半个小时之后,一切准备就绪。
他坐在餐桌前,拿起两个酒杯,满上酒。
“阿伟,今天是你的生日,爹娘愿你开心快乐。干杯!”他端起一杯酒,和那杯酒一碰,然后,两杯酒一饮而尽。
他又把酒杯满上,吃了几口菜:是啊,要是爹娘还在世,肯定会挂念我的,我是他们的念想啊!
阿伟第二次端起酒杯,“阿伟,为你能自食其力,顽强拼搏,干杯!”两杯酒一饮而尽。此时此刻,阿伟眼睛湿润,呼吸急促,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似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要将平时咽进肚里的苦水倒出来。
他微闭双眼,让眼泪慢慢地从缝隙中流出来,眨了眨眼睛,吃菜。
阿伟第三次端起酒杯,满上酒,又放下吃菜。眼睛看着电视画面,却什么也没听见,思绪已经飞向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毫无意识地又端起两杯酒,一碰,“阿伟,祝你早日结束这冷暖自知的生活……冷暖自知……冷暖自知……”
阿伟晃晃悠悠来到沙发上,躺下,嘴里嘟囔着“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的思绪把他带到了27年前:
1
那是89年的夏天,一个难忘的夏天,一个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夏天。
那一年,我17岁。初中毕业,跟着建筑队盖房。在高高的三层楼上,不慎摔下,左小腿摔断,截肢。半年后,按上假肢。
……唉!不想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眼泪都哭干了,还想它干啥?
春节期间,亲朋好友团聚。一个在外地上班的表舅,看着我:一个一米七八的壮小伙,腿有残疾,纵有千军万马之力也无可奈何的一幅可怜相,心生怜悯。于是,安排我到长葛市阳光磨具厂,看守大门。
我的家人听了,感激不尽。总算是了却爹娘的一块心病。这工作非常适合我,我高兴得几夜没睡着。
2
90年正月初六,我正式从鄢陵县马栏乡郑庄村来到长葛市,没想到,这一来就是几十年。
在阳光磨具厂门口外边,有一个70多岁的老人,衣服破旧,弯腰驼背。每天骑着一辆破三轮车,拉着修鞋的工具,到这里摆摊修鞋。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寒冬酷暑,日不错影。从来不抱怨,心平气和的修鞋,安静的过着每一天。
我每天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给我很大的启发:老人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自食其力,还能坚强度日。各有各的难处啊。我年纪轻轻,单靠上班,怕不能长久。还是掌握一门技术,才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于是,我用工资,置买了修鞋的工具。在门口,边上班,边修鞋。我对老人修鞋的套路太熟悉了。毕竟我年轻,心细聪明,善于摸索。
几天之后,我用修鞋的收入,买了一盒烟,一碗羊肉烩面,轻一脚重一脚地给老人送过去。他看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微张,用那弯曲又沟壑的手,拍了拍我的腿,然后四个手指一握,伸出大拇指,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大黄牙。
这一年,我18岁。
3
在这之后的几年里,我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上班、修鞋。我知道,这个路程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孤独、寂寞。自身的条件,也注定了这样的日子是难熬的、孤苦的。
92年春节,也就是我20岁那一年,我第一次穿着自己挣的钱买的衣服,带着给爹娘买的羽绒服,回到了我离别两年的家。
当时,娘正在大门口向北张望,一绺灰白的头发,被寒风吹到了脑后。娘一回头,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娘,娘的眼里噙着泪,我用力绷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娘看着她的儿子轻一脚重一脚的走过来,急忙一把抱住,生怕儿摔倒。
“娘,这是我给您买的羽绒服,走,回家穿上。”
“我的儿,让你受苦了。”娘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的滴落。
爹穿着灰旧的丝棉棉袄,一双走了型的大头反毛靴,急忙从屋里出来迎接我。我远远的看着他早已发白的头发,刀刻一般的皱纹,浑浊的眼里布满了慈爱,眼光畏畏缩缩,看似不经意却又有意地,在我的左腿、左脚上搜索,一股暖流瞬间溶化了我冰封两年的情感,原来我是如此期盼父爱啊!
“快进屋,外边冷。”爹扶着我,就像扶一个小娃娃一样。
“爹,您养了这么多吊兰啊。”我看到屋里摆放了四五盆青青的吊兰。
“吊兰,虽说不开花,可人们都爱它。它能净化室内空气,对人类是有贡献的。”
爹的话,我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4
在家的这几天,我偶尔到街头转悠。
那天,我远远地看到了同学王芳。酒红色的长发,高高地扎一马尾。漂亮的红色羽绒服裹着膝盖,深蓝色牛仔裤,洁白的运动鞋。将她窈窕淑女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似乎也看到了我,我瞬间转移视线,立刻转身往回走。在学校,她是最爱和我说话的女孩,而我常把她气哭。如今,她的形象只能深深地在我心里留下烙印。
5
95年,阳光磨具厂停业,我也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住宿。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摆摊修鞋,可就是感觉自己,像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条破船,心,无处漂泊,无处靠岸。
有一天晚上,在出租屋里,我回想起,这几天,连续有几双鞋无法让用户满意。如果不拓展业务,不提升自己的技能,是很难在同行业中出类拔萃,站在金字塔的顶层,更谈不上有养家糊口的能力。
于是,我用这几年的积蓄,陆续到郑州、北京资保皮具护理培训班学习,给自己充电。在知识的海洋里,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也结交了很多同行好友。
回到长葛,我租赁了一个大店铺,将相应的产品摆放在货架上,屋里摆放着各种修鞋设备,应有尽有,又在街面上,招聘了七八个摆摊修鞋的残疾兄弟,还特意招聘了一个厨师。对兄弟们包吃包住,所有上门来修鞋的顾客,各种疑难问题,都能解决。另外,还开展有皮沙发、真皮汽车座椅的清洁护理业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心里踏踏实实。我感觉,我就像爹的吊兰一样,对社会、对人们有用了。
6
就这样,一干就是十几年。这中间,陆陆续续也有过几次相亲,但始终没有结果。直到08年,娘去世,也未能让娘见到儿媳妇。
白天的忙碌,使我忘记了一切烦恼。一到天黑,我就像要进刑场一样害怕,感觉孤独无助。
每次看到夫妻吵架,我就羡慕;每次看到孩子将大人气得无可奈何,我就感觉有趣;每次看到一家人一起走亲串友,我就感觉那是天堂般的享受。我太渴望有个温暖的家了。可是,直到2013年,我也未能让爹闭上时刻牵挂着儿子的那双眼……
爹“走”后,由于各种原因,我停止了团队式的生意。买了车,买了房,独自经营着这个店铺。
阿伟在沙发上,晕乎乎地又坐起来,揉揉眼,端起小米粥想喝,感觉有点凉。他重新端到厨房热了热,倒进碗中。
一切收拾完毕,阿伟来到卧室,上床就睡。朦胧中,他看到一群小燕子,忙活着在自己房檐下筑巢,那欢叫声悦耳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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