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虚拟谋杀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19-08-11 14:20 被阅读30次

    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程云坐在板材合成的办公桌后,正在向坐在对面的于霞儿讲着话。她大约三十来岁,看起来比较憔悴,眼圈发黑,显然近期睡眠不好。

    “我们这个工作室,叫做黄粱一梦工作室,和其他同类的造梦工作室是不同的。我们收费低廉,工薪阶层都能消费得起,而且保质保量,有完善的售后服务。重点是,在这里,无论你是想富甲一方,还是想当一代帝王,或者想和某个你喜欢的明星发生一段传奇情缘,或者想向某个伤害过你的人报仇雪恨,我们都能帮你实现。实现不了全额退费。顾客百分之百的满意,就是我们的服务宗旨。”

    “我只想见到我死去的丈夫,能吗?”于霞儿说。

    “这最容易不过了,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程云将大手一挥,“你的丈夫本来存在于你的记忆之中,印象深刻,不需要我们专门设计流程,很快就能实现。这个,收费还可以更低些。”

    “今天我就想见到他,能吗?”于霞儿的眼中闪出亮光。

    “没问题!”程云按下桌上的呼叫器,“Miss李,你进来一下。”

    门开了,Miss李戴着一副圆圆的金丝眼镜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窈窕的身材将衣服撑得笔直挺立,而肥硕的胸部又将西装的领口顶着向两边裂开。她冲于霞儿礼貌地笑着点了点头,扶扶眼镜,站在办公桌前。

    “程总。”

    “Miss李,这位于女士想见她死去的丈夫,你安排一下。”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位死去的丈夫和他是铁歌们儿似的。

    “请,于女士。”Miss李浅弯了一下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于霞儿半信半疑地望了程云一眼,程云点起一支烟,说:“去吧。”她便跟着Miss李离开了办公室。

    去不多时,Miss李又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形容颓废,表情僵硬,目光呆滞,满脸胡子拉碴仿佛几年没刮过。

    “坐吧。”程云指了指前面的椅子,客气地说。

    Miss李将一个文件夹展开放在程云的面前,“这是张先生的登记资料,您看一下。”又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热水放在张先生面前,“张先生,您有什么梦想,对我们程总说就行。”然后就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地带上门。

    程云看看登记资料,见上面写着:张新远,男,34岁……以下就是一片空白。

    “说吧,你有什么梦想需要我们帮你实现?”

    张新远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舔舔嘴唇,“我的妻子一年前去世了,缘于一场车祸……”他说起话来很费力,仿佛许久不曾开过口了,咳嗽一声,调动一下语言细胞,“那天,她褒好鸡汤本来是要给住院的我妈送的,她很孝顺,我妈很喜欢她,谁想却出了这种事。她死得很惨,肋骨断了弯回去刺入内脏,内出血,送到医院就死了……”

    他痛苦地啜泣起来,程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她自己有车,但技术不高,为了节省时间她就打车去的。如果她自己开车的话,肯定不会出事。她很小心的,开车除了慢,从未发生过任何碰撞。可恨的是,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喝了酒。他从右侧和别人抢道,撞断了栏杆,车从高架桥上飞了下去,很惨,车顶着地,摔成了一堆废渣……”

    “所以,”虽然不打断别人的叙述是基本的职业素养,但程云还是忍不住插话了,“你是想见到你死去的妻子?”

    他猜测他和于霞儿的愿望一样,都是要见到死去的亲人,这是工作室自开业以来接触到最多的顾客诉求。

    “是的,我怕我死后没有灵魂,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程云一怔,“什么意思?你要死?”

    张新远无神的双眼中忽然迸射出两道凶光,“是的,我要报仇!他不该喝酒的,酒后不开车,这是明文规定的。他酒后开车致人死亡,就等于谋杀。如果他不喝酒,我妻子就不会死的!她是无辜的,为什么要为他的错误行为付出代价?”

    “那么,”程云感到一阵凉意,“你想杀了他?”

    “他已经死了。车触地的那一刻,他的整个头就被挤爆了。”

    “那么,你是?”

    “他害死了我妻子,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太便宜了。”张新远的情绪很激动,“我要让他老婆也死,让他全家都死,一个不剩,我要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他的眼睛通红,仿佛那里面藏着万千把锋利的凶器,只须看对方一眼,就能将其千刀万剐。

    “他既然死了,就肯定体会不到这种滋味,你又何必?”程云试图劝说他放弃这个打算。

    “死了就结束了吗?一切的罪孽,真的可以一死了之吗?”张新远站了起来,捶着桌子吼道,“死谁不会,死有什么可怕,死多容易,活着才他妈的痛苦!”他的拳头从桌子上转移到自己的胸口,猛烈地砸着,笃笃有声,仿佛就要把那里骨头砸个窟窿似的,“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你不知道!你没有这种经历,你就无法体会到这种痛苦,所以请别把自己放在一个道德至高点去指责别人!假如你老婆也被……”

    “我没有老婆。”程云不悦地挥手止住他这种无厘头的预测,“另外,我并没有指责谁。”

    “那假如你的女朋友,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亲人……”

    “没有这个假如!”程云果断地打断了他的罗列,抬起手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你别激动,坐下说。你没发现我们根本无法交流了吗?来,坐下!”

    张新远克制了一下情绪,坐了下来,胸部剧烈地起伏着。

    程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向张新远,张新远连看都没看。程云便把烟拿回来,叼在自己嘴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在张新远的肩膀上轻轻地按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才用打火机点了烟,抽了一口。

    “既然你决定要死,那就很快能和你的亡妻团聚了,”程云吐出一口烟雾,“你又何必要通过我们的方式和她见面呢?你应该知道吧,我们只是对你进行催眠,你只是在梦里见到她,并不是真的,尽管这种体验和现实很相似。”

    “我知道那是梦境。”张新远无力地说,“我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灵魂,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我希望有,但又怕没有。如果没有,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哪怕在梦里也不能见到了。所以我想趁自己还会做梦的时候和她相处一段时间,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程云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本想说几句冤家宜解不宜结之类的劝慰话,但这与他们无条件实现顾客梦想的宗旨相悖。况且,对方根本不会给他机会让他说下去的。他很明白,这只是一笔生意,一方出钱,一方出力,他没有救赎他的义务,更没有得罪他的必要。

    “好吧,这可以。你是想随意发挥,还是要我们帮你设计情节呢?”

    “不用设计。”张新远有气无力地说,“我和她结婚八年了。在这八年里,我总是工作太忙,和她聚少离多,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很少。我曾答应过她很多事,比如陪她去一趟欧洲,陪她尝试一次高空跳伞,陪她体验一次野外生存冒险……都没机会了。如果你们能让我在梦里见到她,给我足够的时间,我把曾经答应过她的那些事都做到,我就知足了,再没遗憾了,我就能了无牵挂地实施我的计划了。”

    “好,这不难。”程云想了想,“她有孩子吗?”

    “或许有,我不清楚。”

    “那你有孩子吗?”

    “有,我女儿刚五岁。”张新远用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到现在我都没敢告诉我女儿她妈死了,她天天问我妈妈去哪了,说她想妈妈,让我找去,我上哪里找,我只能骗她,翻来覆去地骗她。每骗她的一次,我的内心就痛苦一分……”他已泣不成声,哭了一会儿,他抹掉了眼泪,表情又恢复到冷漠。

    “好的,张先生,现在我们的催眠师都在忙,你下午过来好吗?”

    “好吧。”

    张新远离开了办公室,程云便把身体深陷在转椅里,压倒背靠,头高仰着,失神地望着屋顶。

    两年前,他们几个非主流的催眠师合伙开了这家造梦工作室,这期间接待过无数心怀梦想的顾客,尽管这些梦想十有八九不切实际,但他们都通过梦境让他们过了一把瘾——黄粱美梦尽管只是虚幻,体验却是真实的。

    这些梦想有关于事业的,有关于爱情的,有高尚的,有卑微的,有纯净的,有猥琐的,有天马行空的,有中规中矩的……目前为止,他们的催眠还没有失败过,这为他们积累了良好的口碑。

    然而此时,程云却为难了。

    门开了,Miss李领着于霞儿走了进来。

    仅仅过了一个小时,于霞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那张原本憔悴的脸,在深度睡眠中得了充分休息,此时已是神彩飞扬,散发着一种恬淡而安祥的光彩。她的人也变得欢乐而温和起来,她笑吟吟地在坐在程云对面。

    “程总,真是太感谢你了!”于霞儿由衷地称赞,“我应该早来求助你们的,这太神奇了!如果我早来的话,我就不会一直困在亡夫的阴影里迟迟走不出来了。”

    “那就好,还满意吗?”

    “太满意了——过了多长时间了?”

    “刚好一小时。”

    “啊,我等于是重生了!”于霞儿开心地说,“我回到了丈夫未死之前,我们又重新过了一辈子。我以前总嫌弃他,骂他,用冷暴力对待他,想想好后悔。那天他出门前,如果我没有和他生气,我想他不会死的——你们让他在我的梦里复活了,才让我有向他赎罪的机会。这次我充分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对他万般好,我们很幸福地走完了生命的全程。就在刚才,他去世了,寿终正寝,八十八岁。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下辈子还要和我在一起。他还给我唱了最后一首歌,他就在歌声当中欣慰地闭上了双眼。”

    于霞儿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程总,你无法想像,这一切就和真的一样!如果不是现在我看到你依然年轻,我还以为我真的过完了一辈子呢——我还年轻吗?是不是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

    “年轻。”程云说,“好像比之前更年轻了。”

    Miss李也附和:“您的气色好了许多,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于女士,这是您的新生,您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

    “谁说不是呢?”于霞儿抹掉眼泪,“原来我总觉得我是最不幸的,现在才觉得我是最幸运的。那一辈子结束了,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所以我要好好生活,我要认真对待身边的所有人。我们之所以抱怨世界的不公,拼命追求身外之物,为了利益不惜和亲人反目成仇,就是因为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逝去的无奈与迫切。如果我们知道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们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于女士,您现在像个超凡脱俗的大智者呢!”Miss李竖起了大拇指。

    程云微笑着旋转着圆球笔,“真为你高兴。”顿了顿,“方便告诉我你丈夫是怎么死的吗?哦,我是说以前意外死亡的那一次,不是刚才寿终正寝的这一次。”

    问这个问题有很大的风险,很可能会使原本走出阴影的于霞儿再次引发对现实的怀疑,从而毁灭掉刚刚建立起来的新的世界观。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了,甚至会让于霞儿的潜意识产生排斥性反弹,从而比以前更加痛苦。但程云还是忍不住问了,Miss李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哦,或许我不该问,对不起。”程云表示抱歉。

    “这有什么,都过去了。”于霞儿的情绪并没受到影响,“他是个出租车司机,出事那天喝了酒,车从高架桥上飞了下去。车上还有个女乘客,也死了。这都怪我,那天早晨骂了他……唉,不说了,都过去了,与其沉浸在没完没了的自责当中,不如认认真真地拥抱新世界。”

    程云重重地点了点头,向于霞儿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送走了于霞儿,程云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水,仔细感受那股清流滑过舌尖,润泽着口腔里的每个角落,然后顺着喉管直流而下,又分散成无数条涓涓细流,渗透到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他的身体仿佛注入了无穷的能量,精神倍增,但旋即又有些沮丧,他的眼前闪过张新远那张充满恨意的脸庞。

    去送于霞儿的Miss李回来了,“程云,你怎么了,貌似不开心的样子。”

    没外人的时候,她就直呼他的名字。

    程云站了起来,背着手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半天,他问:“催眠室下午有安排吗?”

    “有一个。”

    “往后推推,我先有个安排。”

    “哈,你要亲自上阵了。”

    “不仅我要亲自上阵,你也得参与。”

    “我?”Miss李瞪大了眼睛,嘴张成一个O型,用指头指着自己,“我什么都不会。”

    “到时候你就会了。”程云说。

    那些主流的催眠大师坚持认为催眠是一项纯技术活动,一个高明的催眠师随时随地都可以催眠他人。但程云却固执地认为,催眠三分靠技术,七分靠环境,辅助设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甚至觉得,写好一篇牛B的催眠引导词,就是交给一个菜鸟来读,只要环境完善,各种设施配合得当,也能顺利地完成催眠。因为这个原因,他和他的同伴们永远不可能进入主流催眠师的行列。

    他们这个造梦工作室有个神奇的所在,就是那间投资了三百多万元的催眠室,里面有各种专门定制的先进设备,比如音响、灯光、可自动升降移动旋转倾斜的催眠椅……以及各种可以模拟出听觉、视觉、触觉、味觉、嗅觉的道具。很多都是他们根据催眠的实际应用委托工厂生产的,所以价值不菲。

    下午三点整,张新远坐在了舒适的催眠椅上。程云坐在他的对面。他端着一杯茶,浅浅地抿着,一边很随意地和张新远聊着天。室内灯光柔和,音箱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

    “首先你要明白一点,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催眠的。催眠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神奇,能控制别人做任何事,那是天方夜谭。很多人的催眠敏感度很低,即使是世界上顶尖的催眠大师也无法让他进入催眠状态;即使是进入了催眠状态,被催眠者也有完全清醒自主的意识,他想醒来,只须一睁眼就能醒来,没有人能阻止他。”

    张新远点了点头。

    “你需要充分信任我,我让你放松哪个部位,你就放松哪个部位,让你闭眼你就闭眼……你现在可以体会一下,请先放松你的头顶。”

    张新远便尝试放松自己的头顶。

    “很好,就是这样,你刚才的感觉怎么样?”

    “头皮麻麻的。”

    “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继续放松你的额头……很好,脸部肌肉也放松……嗯,催眠听起来很神奇,其实套路很简单,咱们换个位置,你也可以把我催眠……”

    就这样貌似随意地聊天,张新远不知不觉地被程云带到了另一个境界。但他清醒地意识到,他还躺在程云催眠室的催眠椅里,而且并未完全被催眠。直到全身心地放松,一切寂静了,音乐也停止了,听到程云说:“我有点事,你等我一分钟,保持这种状态,直到我回来。”然后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远了,接着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张新远保持着姿势不变,静静地等着程云。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程云还没回来。张新远有些烦躁,便睁开了眼,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很昏暗,只有一盏壁灯微微地亮着。他站了起来,“程总,你在哪里?”没有回应,他便出了催眠室。

    楼道里空无一人,好像都下班了。

    程云的办公室门开着,从里面透出亮光,张新远便走了过去。程云正用双手捂着太阳穴坐在办公桌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张新远,便站了起来,自责地说:“噢,张先生,实在对不起,我竟然忘了你还在催眠室。”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张新远没说话,用眼神表示他的不满。

    “不得不承认,”程云咂巴着嘴,“你的催眠敏感度太低,我无法催眠你,也就是说,我失败了。我反复研究了我催眠的整个过程,并没有发现有失误和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我还是失败了。对于你的要求,我只能说,无能为力。”他的神情有些颓废,“对不起,张先生,你先回去吧,烦请明天再来一趟,我们会把费用退给你的。”

    张新远粗重地呼了一口气,无语,落寞地离开了。

    他走到街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心里绝望透顶,连通过梦境见亡妻最后一面都不能实现,他还能做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存在?忽然想到了死,心里便释然了,一切也变得简单了。对,杀了她,不用再考虑,不用再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决定了,就痛快了!

    他到街边的超市里买了一瓶酒,拧开盖子一口气喝完,热辣的酒精就像一支倒置的烟花一样,从他的喉管窜进胃里,然后在他的胃里肆意地绽放开来,一朵接着一朵,刺激着他的胃剧烈地疼痛,慢慢地就麻木了。

    在马路牙石上摔碎了空酒瓶,留着瓶口尖锐的一端在手里,它就仿佛一把锋利的刺刀。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女人,害死了他妻子的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老婆,那个叫于霞儿的女人。她骑着电动车,飞快地从他身边闪过。

    她没认出他。

    仇人和敌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仇人你看一眼就刻在心里永不磨灭,敌人你却巴不得他永远不出现在你的世界里。她是他的仇人,而他就成了她的敌人。

    酒精的作用加上刻骨的仇恨让张新远完全失去了理智,同时又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几乎没做任何犹豫就追了上去。当于霞儿意识到危险的时候,他已将她连人带车扑倒在地,当她认出他时,尖锐的玻璃瓶断口已刺穿了她的喉管,鲜血像喷泉一样地射了出来……

    “住手,快住手!”

    一辆警车急速驶来,他被捕了。

    案件很简单,张新远以故意杀人罪且手段残忍被判处死刑。很快,他被执行了死刑。当子弹穿胸而过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飘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俯瞰着大地。这是一个阳光煦暖的上午,在一个荒郊野外的树林里,执行死刑的队伍已离去,他们的背影凝成一团如鬼魅般的黑影,在天与地的分界线上游移。他的尸体爬伏在草地上,背上对应心脏的位置有团鲜红的血迹。

    我死了?张新远绝望地想。

    虽然从被捕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无法避免这一天的来临,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种强大的无法抑制的悲伤。这种悲伤似乎要将他残存的一点点意识撕碎,那种报仇的喜悦和杀人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年迈的母亲和可爱的女儿无尽的不舍与思念。

    他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他并没有见到他的妻子,此时此刻,他甚至害怕见到妻子。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妻子不会原谅他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鬼还是魂,或者只是唯存的一点意识。他没有形体,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着,很孤独,很无助,很无力。

    他似乎回到了家里,看到五岁的女儿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无声地流泪。家里没有其他人,母亲大概还在住院吧。他轻声呼唤,宝贝,爸爸回来了,不要哭了好吗?然而女儿听不到她的声音,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门外传了轻微的脚步声,女儿迅速跳下沙发,赤着脚跑过去开了门,然而什么都没有,楼道里只有深不可测的黑暗。

    女儿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凄惨。

    “不要,我不要死!不要……”

    张新远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忽然一激灵,场景发生了转换,他仍坐在催眠室的催眠椅上,屋里一片明亮。程云平静地坐在对面,Miss李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催眠师分散站在各处,大家都关切地望着他。令他最想不到的是,于霞儿也在,她面带着笑容站在灯光下,周身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奇异的祥光。

    她走了过来,“张先生,原谅我的冒昧,不请自来了。我下午本来是有些问题想与程总继续交流一下的,无意听到他们对你的催眠计划,我便要求加入。我为我爱人对你的家庭造成如此大的创伤而深表遗憾,我也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凡事皆有因果,这事原本有我的责任。中午我去看过你的母亲,噢,请不要担心,我没有让她看见我;还有你的女儿,我也去看了她……我知道无论我怎样赎罪,都不能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我尽力。我们都是体会过一次生死的人,对于死亡,已没有恐惧,而只有敬畏。”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木然地望着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一年后的一天,程云怔怔地坐在办公桌后,他的面前放着一张鲜红的结婚请柬,下面的署名是:张新远,于霞儿。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欣喜和欣慰,反而紧蹙着眉头。Miss李走了进来,说:“怎么了你,这不挺好的吗?”

    “好——吗?”程云忧心忡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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