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赵七不敢上去瞧个清楚,只是藏在斜梯上,偷看甲板上的情况。
甲板上的军士举着火把围成了一个大圈,圈子里潘美和副将秋以非正半蹲着挨个查看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赵七的眼尖,瞧见那些尸体身上都穿着锁子甲,可是每个人胸口都被贯穿了一个碗口粗细的大洞。
他数了数,有十一具尸体。
——什么人有这样大的劲力?他心里想。
从他听到动静到上得甲板来不过片刻功夫,什么人能在片刻之间连取十一个穿着甲胄的人的性命?
这时,有人自二层船舱上下来,那些军士看见来人,自动让开一个口子让他进到中央。赵七认得他,他是曹彬。
潘美没有抬头,已知道来人是谁。
“曹二哥,你来看看。”他侧身让开地方,自己则后退半步,站在他身旁。
曹彬蹲下来,一个挨一个细细地看过之后,蹙额轻叹一声,待他完全站起身来,面色却一如之前的冷静。
一时间,他连下三道命令。
一,船上军士五人为一队,直到回到东京汴梁,不得私自分开;二,军士将那些尸身以草席包裹好,放在船头,明日五更时分拜祭过之后,丢入江水之中;三,挑出三队军士将甲板上的血迹小心擦拭干净,并严禁泄露消息,免得吓到了船上的女眷。
待一切都收拾停当,曹彬看着军士们都回了自己住处,四野阒然。他从腰间拿起他的牛皮酒袋,将酒分撒在一具具草席上,喟然长叹道:“我对不起这些兄弟。”
潘美见曹彬这样子,自己也不禁动容,“哎,二哥,这不是你的错。”
曹彬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怎么会,你今年刚刚不惑,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二哥怎么这么说。”
曹彬道:“人家说,人愈老,愈发贪财怕死,多愁善感。想想那些年,你我兄弟是何等快意,可是自从恶来……”
潘美亦怅然道:“恶来的事……”
“唉,过去的事,还想它做什么?对了,二哥,你说,来人是谁?”
曹彬长长吁了口气,定了定神,道:“听说云中县光寒镖局宋逸光一家,已经投靠了辽人。”
“二哥也以为是他?”
“除了光寒镖局宋家的人,还有谁能有这么快、这么烈的一双拳头?而且看刚刚那样子,来的恐怕不止一个宋逸光。”
“二哥的意思是,宋家另外那两个,宋士衡和宋士弼也来了?”
曹彬笑了笑,“要只是宋家三子,你我二人还勉力可以应付。”
潘美鄂然道:“你的意思,还有其他人?”
“嗯,至少如今还有大理段家的人,和岭南刘家的余孽。”
“哦?”潘美道:“怎么,刘家人?”
几年前,他率军攻破兴王府,将岭南刘鋹一家尽数押解至汴梁,自此岭南平定,他也常因此而自夸。如今却又有刘家人冒出来作乱,他的脸不禁涨红。
曹彬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像是刘家人,刚刚我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她一见我打了一套‘途穷箭’就逃,却不欲伤我,我也没去追她。我看她的样子,虽蒙着面纱,看起来却是个女人,可是刘鋹并无姐妹女儿。”他沉吟着,不再说下去。
“二哥”潘美说话间,右眼皮不禁抽动着跳了起来,他以指压住眼皮,道:“你说,还有段家的人。”
曹彬见潘美这副样子,也不愿再多说下去,柔声说道,“五弟,是不是着凉了?江面上风大且寒,早些回房休息吧。”
“嗯,”潘美赶紧点了点头,道:“二哥,你也早些休息吧。”
曹彬转过身背靠着栏杆,道:“我再去看看从嘉。哎,如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都想要从他身上得到那把剑。”
“剑,不是留在勤政殿的废墟里了吗?”
“嗯?”曹彬心里忽得闪过一个念头。
“快些回去吧。”
看着潘美的背影,他开始细细回思刚刚那念头,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和五弟之间的距离,似乎渐渐变得远了。
(2)
曹彬沿着木楼梯拾级而上,李从嘉在楼梯尽处等着他。
“怎么出来了?”曹彬问。
“船舱里太闷,出来透透气。”李从嘉答道。
“你和梅雨之间……”曹彬话未说完,讪讪道:“唉,人家两人之间的事,你又何必多问!曹彬啊曹彬,看来你是真的老了。”
李从嘉一哂,继而道:“二哥知道就好。”
话毕,再无言,江水无声,四野阒然,只有雾气愈发蓊郁了。
过了一阵子,曹彬打破了沉寂。
“刚才船上出了事,你知道吗?”
“我看见了。”
“那……”
“你和潘仲洵说的话,我也都听见了。”李从嘉打断了曹彬的话,“你猜的不错,杀你手下的是宋逸光父子三人。我看宋逸光使的‘腾跚玄极拳’,已有九成功力,宋家那两个小子的汪洋掌,也与你十年前的劲道相当。要是他们三人一起出手,仅凭你和他倒是勉力能支持,可是加上刘家家臣卢琼仙和‘女巫’范胡子,只怕你要死。”
“你说,那蒙面女子是卢琼仙?你见过她了?”曹彬瞿然道,“可是,‘途穷箭’是刘家至宝,她怎么会有的?”
李从嘉不禁想笑,心道:“二哥人是好人,可有时却是太木了,刘鋹是什么人,贪花好色,荒淫无度,为了自己高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途穷箭匣’在别人眼里是天下至宝,可是在那败家子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物而已。况且,你以为卢琼仙怎么不伤你,还不是看了潘美的面子。你以为,你那五兄弟是个什么好东西。”
——只要你能平安回到汴梁就好了,如今这情势,凭你一双拳头一把剑,又怎么能应付得下来?那些人的目标不过是我和那,我如今心灰意冷,死了便死了。
——哎,你这烂好人,又怎么忍心看着我死?
——要是我还能拿刀。
——拿刀。
——那日我已立誓,今生不再动武。
——为了她?我竟为了那个婊子,对自己的哥哥袖手旁观?
——可是她,她实在好,好的让我心疼。
——她绝不是婊子,是那个贱种勾引了她,她心里是爱我的,还为我生下一双儿女。
——那个贱种!
曹彬看李从嘉神色阴晴不定,只道是他骤逢人生大变,心绪不宁,于是把腰间的牛皮酒袋递到他跟前,柔声道:“六弟,喝一口吧。”
——可惜那酒太少,不能让他醉。要是能让他一醉醉到了汴梁,倒也是件好事。
——喝吧。
——酒是好东西,醒能使醉,醉能使醒,暂时忘记了那些不愉快。
——哎,从嘉以前虽已经历不少,骨子里还是个王孙公子,眼高于顶,什么都瞧不上,什么都看不起。要是娥皇还在他身边,还能劝劝他,多少约束一下他。说来也怪,天底下这么多人,他便只听娥皇的话。还有恶来,要不是因为……他对我,不过是当我做哥哥,可没把我当兄弟。
——可笑,我这是吃恶来的醋?当哥哥也好,他的那些亲哥哥,可没一个是好东西。也难怪他会变成如今这样。
——想这些做什么,还是喝酒吧。
——喝吧。
——我可不能喝多,我得把他和梅雨平安送到汴梁。
——顶上有人。
——像是大理段思英,刚才和他过了一招,不知不觉间已中了毒。他如今不动,是在等着我死。
——白天派去的那几个兄弟,这时恐怕都已死了。是我害了你们。
——不管怎么样,得保护从嘉和梅雨周全。
(3)
牛皮口袋里的酒入喉,继而在将空的胸膛里荡起一点涟漪。
“汾清?”李从嘉变了脸色,他最恨汾清。
喝到胃里的酒已吐不出,他无处发泄怨气,一把把酒袋丢进江水之中。
曹彬看他神色,已经知道坏了事。
“你明明知道……”他不愿说下去,冷冷瞥了曹彬一眼,转身便要走。
“六弟,我不是有意。”曹彬伸手去拉他小臂,却忽觉他臂上用了劲。
他本以为以他们的情谊,他绝不会对自己动手,一时不察,一股大力已将他的手震开。他的人向后退了几步,重重撞在木栏杆上。
李从嘉本不欲伤他,只是心中烦闷,想甩开他来回船舱求一时清净,因此“无欲”的内劲不过只使了一成,没成想这时的曹彬竟如此不济。
——哼,装什么,想借此来让我心软?
他未回头,径直朝自己的船舱走,却听见身后曹彬重重咳了几声,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李从嘉于心不忍,一回身,见曹彬已趴在地上,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神色大变,赶忙将他扶起,瞧他胸口血迹,那吐出来的血,竟有七色。
“怎么,你中了毒?”
话音未落,曹彬脸色霎时如纸一般苍白,张口欲言,却已说不出话来了。
李从嘉一时忘了船舱里的梅雨没有穿衣衫,慌忙将曹彬抱起来,抱入自己的船舱里。
“梅雨,拿‘五黼’来。”他急嚷道。一边把他扶坐在胡床上,一边以手飞点他臂上天泉,曲泽,郄门三穴,一手以大力封住他膻中穴。
这时梅雨也早已坐了起来,身上披了一件薄纱,正看着手里的牛耳小刀出神,猛然间被李从嘉的声音惊醒。
她本来不愿理他,却见他怀中抱着一人,定睛一瞧,是曹彬,再看他脸色苍白,似是受了什么重伤。
她身子如游鱼,刹那间已取了件衣衫披上裹紧自己的身体。打开抽屉,从里拿出一个形似玉净瓶的白瓷小瓶递到李从嘉手里。
李从嘉从瓷瓶中倒出些青黄赤白黑五色药丸在手里,取了两颗青色的喂入他口里。一时间,曹彬的脸由白变成血一般鲜红,呼吸却也渐渐平稳下来,眼皮满满合上,沉沉睡去了。
梅雨见曹彬已睡去,才仔细把衣裙穿好,走到李从嘉身边对他道:“放心,曹二哥什么都没看见。”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仁里倒印着一个男人的脸,这张脸上有一双天上重瞳的眼眸,而它们不再是之前她见的木然的样子,有了些许的生气。
“嗯……”
“谢谢你。”他颔首道。
梅雨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是我的过错。”
李从嘉挣脱了她的手,朝离她稍远的地方挪了挪,不去接她的话,却道:“青黼只能暂时压住曹二哥的毒性,只怕半个时辰后还要复发,你看在他和你曾相识一场的份上,一定救他的性命。”
梅雨的脸色骤然间比船外落雪的天更加阴沉,将白瓷小瓶死死握在手里,便要往船舱外冲去。
李从嘉知道她要做什么,后发先至,已从胡床上到了舱门口,堵住了舱门,一手紧紧抓住梅雨握着瓷瓶的手腕。
梅雨抵不住李从嘉的大力,手上一软,瓷瓶落地。李从嘉将她甩到一边,捡起瓷瓶,打开来看了看,药丸还在,也不再理他,回到曹彬跟前,伸手去搭他的脉。
梅雨靠着船舱的木板墙坐着,心里觉苦,眼里却怎么都流不出泪来。许是泪早已流干,抑或从来都不曾有过眼泪。
“那是大理段家的毒,除了段家那几个老头子外,谁都解不了,就算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千面观世音’复生只怕也无可奈何。”
梅雨的话不知李从嘉是否听到了耳朵里,曹彬面上血红色渐退,呼吸急促起来。他中的毒比李从嘉原本想的更重,青黼也只能压制其两刻钟。
——要不是我那一下,毒气本不至于这么快便攻心的。
他忍不住想用墙壁上挂着的那把金刀把自己那边邪恶的臂膀斩断。
两粒黄黼被喂入曹彬口中,他的脸现出紫色,七窍里流出白的胜雪的血。
有血流出,不至于一时三刻便丧命了,可是五黼为天下第一的灵药,竟也解不了他身上的毒。
(4)
梅雨依旧靠墙坐着,她是什么也不愿关心了。铜镜不知何时到了手中,铜镜里的脸有一种雨打芭蕉的美。颈上的刀痕翻了口,流血已止。
这刀痕是被李家的金刀划开的,口中的酒是南地“龙脑”,可是“龙脑”入口成了汾清,二尺三寸的金刀成了不过二寸的牛耳小刀,颈上的刀痕也飘飞到了裴恶来的左手心上。
从船舱到赵家村的距离,不过是几口酒而已。
身强力壮的黑云和垂垂老矣的太阳的战争,自然是以黑云的胜利而结束。太阳在败退时,将他留在人间的一众爱妃带走了许多,天地之间光线零落,而雪花渐渐盛了。
家在赵家村的村尾,从馒头山到家,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崎岖的山路。
雪是云的皇后,这时正恃宠而骄,顷刻间没过了梅雨的脚踝。况且路窄且滑,路的一边又是峭壁,平日里走尚且艰难,这时再走这路,似乎是要通向地狱了。
其实,人间与地狱本就是相通的,由一条名叫黄泉的路连接着。富贵人从人间到地狱,依旧颐指气使,贫穷鬼由地狱到人间,依然一无所有的整日游荡。
“小妹妹,这样的天气,要去哪里?”
声音不知从哪里来。
“不去哪儿,回家。”
她不敢搜寻声音的来源,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的往前走。
“回家做什么呀?”它在耳边飘来飘去。
“去取针线,恶来哥哥的裤子破了,我拿针线给他补住。家里还有几件旧棉袄,我偷出来给他穿,这样冷的天,他穿着那件破袄会冻坏的。”
“你对你的恶来哥哥真好。可是,你娘亲不是很讨厌他吗?你不怕你娘因此责罚你?你不会忘了,她曾经是怎样打你的了吧。”
——怎么会忘?
——怎么会忘!
梅雨从豆蔻之年变作四岁的孩童,夜已深,她靠着屋外篱笆墙站着,流着泪却不敢哭出声,一条胳膊上满是青色的印记。
梅雨从豆蔻之年变作五岁的孩童,落着雪,她的上衣被剥去站在雪地里,眼泪结在脸上。
梅雨从豆蔻之年变作六岁的孩童,身上是一条条印着血的鞭痕,泪的源头已死。
……
——有人偷偷藏在我身边,趁他们不备,为我披一件衣,替我擦去几滴泪。
——那天他看着我的眼泪流干,他的眼泪流到了我的眼中,从此我们的眼泪成了共生的。
——他在我身边时,我什么都不怕了。
……
“那有一天,他不要你了。”
“不要我了?”
“对,不要你了。”
“什么是不要?”
“就是他身边有了另外一个女人,等你再次挨打时,他不会在你身边照顾你了。”
“他怎么忍心?”
“男人都是这样的。”
“那……那……”
……
——我多想和他变成一个人,那样他就不会不要我了,他就永远都甩不脱我了。
……
她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声音依旧如影随形。
听娘亲说,只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恶鬼便不敢靠近了。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鬼声音和“阿弥陀佛”掰起了腕子,鬼声音有一条强壮的臂膀……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
裴恶来在石桌上燃起一根红烛,在洞里点着了篝火,焦急地等待着。洞口窸窸窣窣地响,有人进来了。
裴恶来搓着手,脸上现出了光。
渐渐地看清那人影,窄的腰,宽的胯,是女人的形状。
渐渐地看清她的衣衫和脸,红色的长裙上面,不是梅雨的脸。
这张脸远不及梅雨,身材却比她好得多,而且她的腰带上还悬着一把剑,漆黑的剑鞘一如她的眼眸。
“那小妮子走了?”
“嗯。”
“不会回来了吧。”
“没准。”
“那我们得快一点,别让她瞧见了。”
“她看见了也不怕。”
“你不怕她伤心?”
“不怕。”
“你真是个铁石心肠。”
“我的心肠看见你就变得软了。”
“只要你的下面不软就行了。”
二人互相将衣服尽数脱去了,抱在了一起,就像她的娘亲和他的伯父做的那样,不由自主地叫开了。
一次,两次……
他们水乳交融,似乎是永远都不会累的。
——隔云,隔云……
他叫的是花隔云的名字。
“累了吧,歇歇吧。”
“你要娶我。”
“嗯。”
“不许娶那个小妮子。”
“嗯。”
……
——恶来哥哥,不要我了。
(5)
“笃!”
一柄飞刀打破了沉静,刀尖穿透了船舱的木板。
李从嘉把已烂醉的梅雨抱到了床上,不再去管她,开门把飞刀连着纸条取了下来。
“欲救曹彬性命,便把裴旻神剑送至扬州大明寺栖灵塔换取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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