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工小孙

一

认识小孙那时我刚刚进化工厂工作，被分配在外操岗位实习一年。

因为控制室和工地相隔了将近两百多米，且还有三层楼梯，所以在工作的空闲时间我懒得来回跑，就常常到外包工的休息室借地儿消磨时间。久而久之，也就和厂里的几位外包员工打成了一片。

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孙，因为他每天的上班时间除了工作就是抱着化工生产的专业书籍学习，不像另外几位外包工，干完活就东倒西歪地坐着玩手机等吃饭。

小孙全名孙格孝，河北人，当过九年兵。转业后原本被部队分配在老家某事业单位，本该从此衣食无忧地过上体面生活，可偏偏未婚妻在这时出了车祸。手术后，这位头盖骨都被摘掉一块的大姑娘，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也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人都劝小孙再找一个，但他坚持自己的选择，放弃了就业安置的机会，转而拿走一笔退伍津贴作为未婚妻的医药费。

“姑娘等了我九年，从二字头熬到三字头，我不能就这么不管她了！”

每次聊起自己的婚姻，小孙的脸上都看不出半点后悔的神色，反而给人一种引以为傲的感觉。

虽然称呼是“小孙”，但孙格孝的岁数其实比我大了整整一轮，一开始我是以“孙师傅”三个字来称呼他，但他坚决让我们这些年轻人也和那些老师傅一样叫他“小孙”。碰巧他又长了张婴儿肥般的娃娃脸，一眼看上去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所以时间一久，“小孙”这称呼我们也就叫习惯了。

一天下暴雨，我忙完工厂里的工作匆匆跑到休息室，刚脱下雨衣就又看见小孙坐在桌子前认真地翻着书。

“这又不是小说，有那么好看么？”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做外包工赚的钱太少了，我想转正。”小孙说。

像小孙这样的外包员工，其实也就是“临时工”，薪水是按天结算，就算每月都全勤，一年下来工资也不及正式员工税后收入的一半，对还要养家糊口的他来说的确少得可怜。

“咱们公司有这个外包工可以转正的政策吗？”我抱着怀疑的态度问他。

“有，进厂前金总对我们说过。只要认真干，一有机会就会给我们转正。他让我们放心，外企不看学历，只注重能力。”小孙斗志昂扬地说道，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而我心里清楚，因为在化工厂工作一马虎就容易出大问题，所以金总特别爱给手下画大饼，企图激励出大家认真的工作态度。我本想告诉小孙这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心想：我何必要打击他人的积极性？况且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心中很确定，一个专业不对口的外包工，想转正成为世界五百强德资企业的正式工，不是靠翻翻书就能做到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争气的小孙还是向大家证明了，他的能力不仅限于翻翻书本这样的表面功夫。

二

7月份开始的大修工作，直到入秋也仅仅完成了任务计划的三分之二。而正在此时，德国总部突然下令，为迎合国外某大客户的需求，工厂必须在三天之内恢复生产。我入职的第一年，正好经历工厂大修，而这次大修恰巧也是建厂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工作量异常繁重，让我一度怀疑领导们把我安排在外操岗位上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增加劳动力。

工厂开始运行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很紧张。虽然已去除了那些可以拖到明年大修再完成的工作，但是把三十天的工作压缩到三天完成，那些由于赶工可能引发的工程质量问题也牢牢揪住了大伙儿的心。

三个小时后，第一批产品顺利出产，而且经实验室检测，质量已经完全超过合格标准。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正当同事们在与领导商量挑哪家酒店办庆功宴时，控制室的警报声突然响起，红色的警示值占据了大半边电脑屏幕，不停地闪烁。产品储灌的压力已经接近上限！

这在平时的正常生产中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因为产品储罐装有自动泄压阀，会根据压力的升高与降低自动进行调节，使之永远维持在正常范围下。可是现在，在产品源源不断流入储罐的同时，储罐不断累积的压力竟然没有得到释放，而这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赶工时复装的安全阀存在质量问题！

屋漏偏逢连夜雨，产品的出料阀开关竟然也在此时出现了问题，关不上了。我们眼睁睁看着储罐的压力不停上涨，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秒爆炸，到时虽然不会真的火光冲天，但是在这环境整治日益严峻的当下，如果甲基丙烯酸的刺激性气味在化工区蔓延开来，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人工打开泄压阀，可此时所有人都在控制室，两百多米的距离太远了，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负责生产运行的刘班长着急地焦头烂额，那张国字脸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没过多久竟开始发白了。此时竟然有人在下面开始窸窸窣窣地商量起了哪家公司值得跳槽。

“这回我真的要写辞职报告了。”

刘班长话音刚落，电脑上红色的警示值突然慢慢下降，没过几秒就恢复到了正常时的白色。

“呼叫控制室，我刚才巡检时看到产品罐压力高了，所以打开了泄压阀，你们掌握下情况。”

电台里传出小孙的声音，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随手的一个动作，帮工厂解了燃眉之急。刹那间，这名外包工成为了我们心中的英雄。

理论上，工厂的巡检是正式工所负责的工作，小孙他们只要坐在休息室等正式工呼叫就行。而且在工厂里，储罐的压力表可是位于储罐顶部，必须爬三层楼高的天梯才能看见，可想而知小孙自发执行的巡检工作是多么的细致入微。

在这之后，小孙一战成名，顺利成为了金总口中的正面教材，经常被用来激励那些金总认为没有努力工作的下属。但毕竟厂里的外包工们在同事们眼中和工地上的农民工没有什么两样，在发生未遂事故的三年后，小孙的光辉被时间冲淡，开始逐渐有人不服气金总的说法。

三

“你数数你工作几年了，到现在连工艺图纸都还画不对？你看看人家小孙！”一次岗位考核结束，金总气呼呼地拿着试卷走到一名刚毕业两年的同事面前。

“金总，我们好歹也是大学生，能不能不要老是拿我们和小孙比？再说了，这年头自动化都普及了，谁还手画工艺图啊？电脑的资料库里不全有吗？”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不屑。

“谁还手画工艺图？我告诉你，你如果想拿高级职称，第一门考试就是手画工艺图！还有，你凭什么瞧不起人家小孙？人家小孙去年就自费考出高级职称了！要不是为了照顾你们这帮连中级职称都还没有考出来的家伙面子，我早就评他当你们班长了！”

年轻人低下了脑袋，哑口无言。

原来金总虽然表面上爱给员工画大饼、喂鸡汤，但骨子里也是一位惜才的领导，他之前就已经注意到好学的小孙，在那次未遂事故之后更是对他格外关注。于是，金总不仅私底下给小孙提供学习资料，同时也把考职称的渠道介绍给了他。更让人意外的是，金总竟然还利用公司名额帮小孙报名了叉车培训。

不久，因为我们工厂的流程改造，产生了需要叉车工完成的工作岗位。于是，公司决定聘用一名叉车工到我们工厂。叉车工也属于正式编制，工资虽然比生产线上的正式工低了三分之一，但也是六险二金全交。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小孙就换上了全新的工作服出现在我们面前，休息室边上的那辆崭新叉车也成为了他的座驾。

小孙深知金总是自己的大恩人，所以干活格外的卖力。开叉车所需要的工作时间并不多，一得空小孙就会在生产线帮大家一起干活。厂里一共有三个工段，由三批同事负责，工作量也大不相同，不过小孙向来是雨露均沾，干活从不挑肥拣瘦，久而久之竟成了全能型选手。

那时我已被调到控制室工作，在和工厂里的工人沟通工作任务时，电台里传出最多的竟然是小孙的声音。面对这一现象，金总在一旁直摇头，但无奈小孙干活是公认的靠谱，做事让人十分放心，三年前那场未遂事故发生后，金总也小心谨慎了许多，所以面对手下偷懒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四

一天凌晨，寒风席卷大地，被冻结成固体的丙烯酸撑爆管道，大量的丙烯酸喷涌而出，如潮水般涌向大地。眼看大量酸液就要流入阴井盖混入生活污水，幸运的是突然又一阵寒风袭来，瞬间将这些化学品冻结在地表。金总得知消息后，立马从床上爬起赶往工厂，并且命令道：“给所有休假中的人打电话，让大家都到现场来处理事故，要抓紧在太阳升起前清理掉所有泄露出的丙烯酸！”因为化工厂原料的冰点普遍较低，所以2016年的那场寒潮让上海的许多化工厂都遭了殃，我们也不例外。

可是二十几个号码拨去，电话那头不是没人接就是说自己在老家过年或是在外地旅游，最后答应来帮忙的人连一只手都数不满。

当晚，就在我赶往工厂的途中，突然接到了小孙的电话。

“小周，你能不能来我家拐一下，我兴许能去厂里帮上点忙。”

“你确定要去吗？那么冷的天去处理事故一定很辛苦。”

我心里明白，就小孙的那点工资基数算出来的加班费，去加这一趟班是非常不划算的。他也许是看到金总在群里发出来的消息后心里过意不去才给我打的电话，只要稍微劝一劝就会打消这念头。况且，处理事故本身就是生产线员工的工作，他根本就不在加班名单内。

“没事，这点冷算啥？我以前还在零下三十度的黑龙江站过哨呢！”

小孙的斗志昂扬从手机麦克风里溢了出来，钻进我的耳蜗直冲心底，我赶紧向他家驶去。凌晨，金总看见到场的小孙，脸上明显浮现出一抹欣慰。那晚我和小孙被分配在一组，他负责扛起沙包往泄漏出的丙烯酸上倒沙子，我负责拿铲子把混合物铲进垃圾箱。三个小时过去，我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随便找了一处干净的地面瘫坐下来。

“没事小周，你先歇着，剩下的我来就行。”

小孙说完，立马捡起了那把被我扔到地上的铲子。寒风中，热气源源不断地从孙格孝的嘴里大口大口呼出，我一下看走了神，觉得这热气，好像是“斗志的火焰”。

五

2017年初，工厂为了节约成本辞退了外包工，小孙昔日的同事纷纷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目光。然而没过几个月，小孙突然递交了辞呈。“好不容易得到个编制，你怎么突然辞职了？”我给小孙发微信，每个标点符号都充满了疑惑。

“金总让我跟他一起去浙江。叉车工职位转值班长不符合公司规定，所以只能先辞职。”

没想到，全厂上下议论纷纷的“金总升职了，马上要被调到浙江分厂当厂长”的传言竟然在小孙这里得到了证实，而小孙竟然也是全厂唯一一位被金总提拔的亲信。全厂上下几十人，其中盼着值班长岗位的年轻人不计其数，金总最后能选中小孙，虽然让大家感到意外，但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2019年5月，小孙受邀作为浙江分厂的代表回老厂参加员工大会。那时我刚考上事业单位，正忙着办离职手续。开会那天，我碰巧在楼梯拐角和他打了个照面。期间，要不是对方主动和我打招呼，我还真没有认出他来，只见小孙西装笔挺，喷过啫喱水的大背头蹭蹭发亮，整个人的气场已经和当初做外包工那会儿完全两样。

时间关系，我俩只是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告了别。俗话说：英雄惜英雄，我其实很愿意和小孙共事，如果没有考事业单位，我肯定会向金总申请和小孙一起去浙江。从今以后，天各一方，真心希望孙班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