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郑玉死了……
回望她短暂的一生,除了错过,全是过错。她曾自以为是的年少情深,陵谷沧桑,东海扬尘,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玉儿,等我回来。”
卫綦离开的那天,他看她的眼神无比坚定。
她心中所想。
最坏,也不过是自己为他一世守寡。
可没想到……
他,却先成了鳏夫。
1
大历平成六年二月,郑玉入府的那天。
连月的大雪将整座幽州城都掩埋了起来,天地之间,一片昏黄。
烈烈寒风中,镇北候府内灯火通明,金盆中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今日镇北候纳妾,设八百里流水席面,遍邀满城伶人,通天的焰火燃了整日未断。
乐舞声中,花轿同九十六抬嫁妆一齐抬进候府。
郑玉坐在红床暖帐之中,不停地揉搓着手中的大红绣帕,心中忐忑不安。
外人只羡郑知府的夫人生下一个绝色,抚琴如流水,起坐便成诗。十六岁在京中外祖家游过花会,纱帐中填词一首“清平调”,自此名动京城,是为大历第一美人。
可她到底不是郑玉。
她怕,她怕得浑身发抖。
她怕被识破。
她怕镇北候发怒,一定会命人杀了她的。不,镇北候不悦,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碾死。
传闻,镇北侯三岁习武,四岁屠狼,五岁杀人。
传闻,镇北候手握雄兵百万,战功赫赫,杀人如麻。
传闻,镇北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满面虬髯,一脸神煞之相。
传闻,他阳气盛好女色,明媒正娶十几个姬妾,都不堪忍受他日夜折磨,没一个能够活下来。
郑知府千金刚烈,宁死不为镇北侯妾室。
早在镇北侯立下婚书那日,便投身大河,命丧黄泉。
而她,不过是府中一个罪奴,背上黥满了文字。寒冬腊月里被人扒掉衣服,五花大绑的沿街叫卖,害了风寒险些病死。被郑知府的夫人买了回来,好生医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后来,才发现他不会说话。
一个哑巴?
一个哑巴能做什么呢?
管家思索着,轻蔑的扫了她一眼,便随手丢给府中一个哑巴婆子抚养。
旁人唤她老不死的,只有她将她认作母亲。
小时候,府中人人都说她长得好看,常常有小厮婢子偷偷给她送吃食。
到了十二岁,很多人会侧目盯着她看。
十三岁时,她被两个护院用几块糕饼骗到柴房,他们伸手就要扒光她的衣服。是哑婆听到动静冲了出来,一棍子敲晕了两个正在脱裤子的护院。
事后,二人一口咬定母亲谋财行凶。
为此,母亲挨了几十个板子。
刑房内,母亲呜呜的嚎叫,她站在一旁强忍着泪水。
一个哑巴能够辩解什么呢?
她们身为最下等的粗使奴仆,亦没有资格读书识字。
后来郑知府的公子看上了她,还未娶妻便吵着要纳她为妾。
天下哪有未娶妻先纳妾之说?
奇耻大辱啊!
郑知府暴喝着,要将她活活打死。
是哑婆一个头一个头磕在地上,一头血一头血的糊在地上,才换来了知府夫人的一个恩典。
府中流言四起,说她是狐狸精转世,专门勾人魂魄的。
从此“妖孽”、“下贱”这样的词就常挂在她耳边。
后来母亲就将她锁在院子里,不许她见外人。
她趴在窗边看着冬去春来,柳花飞絮,度过了三年孤单漫长的时光。
直到镇北侯看上了郑知府的女儿。
直到郑小姐死了。
没有人愿意做镇北侯的胯下魂。
府中长相稍微出挑的婢子竟相约悬梁而死。
北地女子多有胡人血统,长相粗犷豪迈。就死掉的这几个,多半还是知府夫人的陪嫁。
他该到哪里去寻一个长相出挑的女子呢?
直到郑知府看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才想起自己府中还有一个尤物。
他请来秦楼楚馆久经风月的嬷嬷,教她鸣琴作舞,教她风流仪态,教她隐藏自己受过黥刑的易容换皮之术,也教她怎样在床上伺候人。
知府说,镇北侯不会忍心杀她的。
可谁又说得准呢?
横竖是个死。
死在府中,不过是草席一卷,扔到乱藏沟浅浅的埋了。
死在侯府,至少知府答应了她会善待哑婆。
这就足够了。
2
一阵嘶哑的摩擦声中,木门被猛地撞开。
郑玉坐在婚床上,吓得瑟瑟发抖。
透过红帐纱帘外透进来的烛光,她隐约能看见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
他是镇北候吗?
常年指点行伍舞刀弄棒,吓得胡人溃不成军的镇北候。必是眼如铜铃,双耳生毛的怪物吧。
思索间,郑玉感觉到盖头被猛地掀开。
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一点也不温柔。
她心中狂颤,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双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
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右脸。
酒香裹杂着男人气息袭过,没有想象中的恶臭,竟隐隐有些醉人。
“大历第一美人?”
男人的声音低沉如同战鼓,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震慑感。
她怕了。
可她只是镇北候的一个玩物,主人要她死,她便不敢偷生。
“睁开眼,看着我。”
这句话带着命令的语气。
她不可抗拒的抬起头来,她冲他笑。嬷嬷说男人都喜欢笑靥如花的女子。可泪水,却在眼眶中打转。
男人提着酒壶,半醉半醒,却在看见她的时候愣了半晌。
两剪峨眉淡若远山,眸中似含春水桃花。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琼珰玉耳,天人之姿。
“美!真美!”
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尤物!
他痛饮了一口,将酒壶举到郑玉面前,兀自欢喜。
“入口如凉水,下肚如尖刀。”
“好酒!”
半壶烈酒下肚,男人皱着眉,让郑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她低头思索着,也不知男人是悦与不悦。
男人眉间显出些许愠色。
“怎的?你在怕我?”
“怕我吃了你?”
郑玉颤抖着点了点头。
传闻镇北候杀伐残暴,食虏肉,衣虏皮,饮虏血!他连人都吃!还有什么是他不能的?
似乎,她理解的“吃”和他口中的并不是一个意思。
男人却朗声一笑。
他以为她在勾引他,她想要取悦于他。
这带给他一种征服的快感。
“那我现在就吃了你。”
他含了一口酒,含住郑玉的唇瓣,将冰凉的液体送入她的咽喉。
“这算是我们的合卺酒。”
她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身体开始在酒的作用下变的火热。男人俯下身去疯狂的亲吻,齿尖盖上郑玉的红唇,发狂的野兽般在她的口腔中肆意掠夺。
男人的舌香混合着酒香直击郑玉的咽喉,仿佛随时都要刺穿脑壳,融入骨髓。
她几乎被一个吻,弄得头晕目眩。
她惊恐的眼神中是男人高耸的眉峰。
明眸皓齿,英气逼人。
一点也不丑,粗野中还有些儒雅的好看。
合卺酒吗。
她心中默默呢喃。
这样的男人,她愿意为他生为他死。
可惜,她不是郑玉……
3
一夜欢好。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郑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散了架,全身青紫没有一块好地儿,下身红肿火辣,传来阵阵刺痛。
这一晚上,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从未经过人事,婚床上,她怕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痛的受不了的时候,她只能娇喘痛哭。
可她的眼泪在镇北候的眼中,是梨花带雨,是欲拒还迎。他喜欢看她经受不住的样子,她越是哭泣,他就越是亢奋,就越是激起他腹下的邪火。
她就会受到越猛烈的折磨。
一整夜,她几乎都在昏厥中度过。
颤抖着支起身子。
她看见床上鲜红扎眼的一摊,周围挂着一点灰白的轮廓。自己的股间,早已红肿得不堪入目。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想要下床,却不慎跌落下去。
地上鲜红的嫁衣,早已被撕的七零八落。她顺手扯过软绸的帷幕裹上。
妆奁旁有一盆净水。
她清洗过身上的秽物,才勉强扶着几案去翻出箱子里的衣物。
“郑娘子,用过早膳要去向夫人请安的。”
紫袍长刀的男仆走进来,手中端着形形色色的伤药。
“奴才元咎,伺候郑娘子用药。”
郑玉没有动,坐在那里狐疑的看他。
元咎将盛着药瓶的托盘放在桌上,拱手道。
“郑娘子随嫁的奴婢,昨晚已经被夫人发卖了。这是府里不成文的规矩。”
郑玉点了点头,出神地看着桌上的药。
在这个府中,夫人是主子,她是奴婢。奴婢的奴婢,莫说是随意发卖,就是喊打喊杀,她们也只能受着。
“奴才是侯爷在军中的护卫,是侯爷派来照顾您起居的。侯爷每次带回来新的女人,这些药都用的上,所以奴才时常备着。”
元咎面无表情的说话,如同一个木头人。
药不是镇北候命人送来的。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罪奴,低贱的妾室,怎么配得到侯爷的关心?本就不该奢望这么多。
4
因为起的晚了,郑玉鞋子都顾不得穿,裹上衣服便匆匆赶去夫人住处。
候府规矩多,她一人身死不要紧,万不可一朝不慎,牵连了知府和母亲。
昭华苑中,璟嫆倚在美人榻上。
满头明晃晃的珠翠,晃的人眼晕。
郑玉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郑娘子好大的架子啊!”
“说是晨省,如今我午膳都快要用过了。”
郑玉耳边飘过璟嫆娇衿高傲的声音,极细且尾音极长。她屏息听着,几乎快憋断了气。
“昨夜侯爷兴致高,快天亮才睡下,所以郑娘子才起的晚了。”
见郑玉不说话,元咎主动解释。
“住口!我问你了么!?元咎,别仗着你是侯爷的人,就在我面前不分尊卑!郑氏是外面来的小贱人,不懂规矩,你也不懂么!不知道把她叫起来么!”
元咎当即跪在地上:“夫人息怒,是侯爷吩咐,让郑娘子多歇息。”
“是么?知道的是侯爷怜香惜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五品知府,竟是好大的官威呢!”
璟嫆倚在美人榻上,慵懒的吞了个荔枝。藏在裙边的那只手,却几乎攥紧的连指甲都要抠进肉里。
他怎么可以关心她?
她明明只是他的玩物!
“啊…”
提到牵连知府,郑玉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可她不能说话,只能急得落泪。
“呵!”璟嫆冷嗤一声,扶了扶鬓边的金步摇,“说,侯爷昨晚疼惜了你几次啊?”
郑玉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她想说,可是不知道说什么。
他几乎整晚都是在昏厥中渡过的,镇北候在她身上耕耘了多久,她怎么知道?
“说!”
郑玉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侍女的声音。
两个响亮的巴掌扇在郑玉的侧脸上,霎时间红肿一片。
“春芸。”
璟嫆慢悠悠唤了句,摆了摆手。
侍女福了福身,退到璟嫆身后。
璟嫆扶了扶鬓边的金步摇,轻移莲步,散着火红的石榴裙向郑玉走去。
郑玉怕得瑟瑟发抖。
“夫人!”元咎看夫人的眼神中有了一丝焦急,“郑娘子到底是侯爷的人。”
“我不知道么!?”
璟嫆瞪了他一眼,将元咎一脚踢开。
他抓住郑玉的领子,用金钗抵着她的咽喉。看着那玉塑一般的面孔,妖异而不媚俗,比起侯爷从前的妾室,那些庸脂俗粉算什么?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更紧了。
“几次?”璟嫆怒斥。
郑玉动弹不得,只能摇摇头。
“不说话!?哑巴了!?”
璟嫆松手猛地向前一掷,郑玉便瘫倒在地。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她含着泪点了点头。
“真是个哑巴!名动京城的大历第一美人竟是个哑巴!”
璟嫆突然间狂笑起来。
她的心里终于找到了一丝平衡,再完美无缺的人,终究还是有缺陷的啊。
“我乏了,反正哑巴又不会喊痛,就让她去院子里跪着吧。”
郑玉静静的跪在那里,看着飞雪满地,夕照满城,想着自己的事。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郑小姐投河,为什么府中十几个婢子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入侯门深似海……
这镇北候府就是受罪的地方,是地狱,是满殿神罗也望而却步的修罗天。
寒风中,她浑身的骨头都在刺痛!
她想喊却喊不出!
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她眼前的世界变黑,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喊。
“侯爷回来了!”
5
来人未进府门便看见元咎候在门廊底下。
“不是叫你跟着郑娘子么?”
镇北侯扫了他一眼,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连身上的雪都顾不上抖落,径直跑去了昭华院。
一进门,便看见娇弱的人儿赤着脚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脸已经冻得几乎没有了血色。
他连璟嫆的房也未进,抱起郑玉向大门走去。
“侯爷!”
镇北侯才走到门廊底下,远远地听到一个娇柔的声音。
他不耐烦的回头,看见璟嫆倚在门上。
“侯爷才回府,都不见妾身一面么?”
镇北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怀中娇弱的人儿,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往自己的胸膛里钻。
郑玉太冷了。
可男人的胸膛却滚烫火热。
她在梦中咿呀呢喃,翻过身来去撕扯他的领子,想要钻到更深更暖的地方。
可在镇北侯眼中,却看到她下颌一道刺眼的血痕。原本枕在他臂弯里的侧脸,已经红肿青紫。
东西。我的。坏了。
他的脸冷得像冰。
“我的人你也敢动!”
他将郑玉放在元咎怀中,向着璟嫆走去。
璟嫆急忙解释:“侯爷!是那郑知府!是他先拿一个哑巴来诓骗你!一个哑巴怎配做侯爷的妾室?就该将她赶出去!”
“我知道。”
“什么!?”璟嫆心中一惊。
他知道!?
“璟嫆。我对你好,全因为你皇兄将你托付与我,叫我善待于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镇北侯掐着她的脖子。
璟嫆分明看见他眼中抑制不住的杀意和怒火。
他生气了……
为了那个贱人!
他真的会杀了她!
她心中妒意横生,脸上却依旧是一副讨好的姿态。
“侯爷眷顾便是金贵之身,妾身怎敢染指……”
“你说过的话,最好永远别忘……”
镇北侯走了。
怀中抱着郑玉。
璟嫆捂着脖子瘫倒在雪地里,不知道坐了多久。
6
郑玉醒来的时候,在自己的玉清苑。
屋中上好的金丝炭烧的火热,屋中原本盛开的盆景海棠,转眼间热的打了蔫。
元咎守在她床头,将那盆海棠挪到了离炉火稍远的地方。
谢谢。
郑玉用自己的琢磨的手势比划着,但元咎竟然看懂了。
“你在谢我?”
郑玉点了点头。
“是侯爷从夫人处将你抱回来的。你冻僵昏迷,钻进了侯爷的衣服,他便将你护在怀中,暖了整整一夜。”
他守了她一夜?
他在关心她?
“内个。你不要多想。”
“我想你应该知道从前侯爷的十几个妾室都是怎么死的了。侯爷玩腻了的女人,夫人向来不会手软。”
“侯爷疼你,也只是因为看到你脸上的伤口。”
“侯爷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他向来讨厌别人碰坏他的东西。”
郑玉的睫毛垂了下去。
她在埋怨自己,自己怎么这样贪婪?
一个三岁便没入奴籍,受了黥刑的罪女!恶心的哑巴!卑贱的妾室!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奢求!?
元咎的眸光也沉了下去。
他看得出来侯爷待她是不同的,可这种不同能够持续多久呢?
给人做妾,命运大抵如此吧!
他提醒她,是因为她是侯爷从来的女人当中最好看的。
好看到他不忍心看着她香消玉殒。
晦暗的天光下,他们于深宅大院的格子窗里一齐抬头,一同看向窗外那四角四方的天地。
那里,是无边的飞雪……
7
自从镇北侯得了郑玉,就开始变得好奇起来。
夜里,镇北侯如期而至。
他半倚在床上,郑玉跪在他身侧。
他将指尖从郑玉的鼻头,滑过唇峰,又滑过唇瓣。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从有了这个女人,他心里总是多了些说不出的东西。
一刻不见到她,他就难受的两股发痒。
他将手指探进郑玉的嘴巴里,肆意享受那湿热的柔软。
郑玉按着从前嬷嬷教她的,主动用舌头卷住他的手指,轻轻的舔舐。
“风情而又未经人事。妙哉。”
镇北侯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却又不满足的向着喉咙更深处探去。
哑巴到底为什么会哑呢?
一股苦涩涌上鼻尖,郑玉忍着干呕几乎快要哭出来。
现在的镇北侯就像是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恨不得把她拆开玩坏。不把每一毫每一寸都了解透彻,就决不罢休。
对于郑玉,这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晚上在镇北侯床上颠鸾倒凤,白天被夫人百般刁难。
虽然侯爷说过她可以不必理会夫人的传唤,但是侯爷整日都在军中,府中夫人掌权,她没有办法不得不去。
一天只睡不到一个时辰,她的内里早已亏虚。
每次从镇北侯的床上爬下来,他赏赐多少金银珠玉连眼睛也不眨。
人参、雪莲、燕窝、雪蛤,这种常人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金贵之物,镇北侯专门为他设了单独的厨房,只将这些名贵吃食当水米来吃。
她如今还能有一口气,全靠这些大补之物吊着。
以至站在六月骄阳下,自己还是如同掉在冰窖里一样冷。
自己还能熬过这个冬天么?
她不知道。
可能连天也不晓得。
8
转眼便是镇北侯大败北狄的庆功宴。
塞外九月的天,已是满城飞雪。
府中大摆宴席,歌舞升平。只是再不见他纳妾之日的盛大。
皇帝能留他到今日,保他富贵荣华,大抵也是看在他是自己的妹夫,看在他耽于美色,胸无大志。
至于璟嫆幸福还是不幸福……
她仍是大红衣衫,珠翠冰冷,同镇北侯坐在上座。
觥筹交错之间,四下里皆是对镇北侯与璟嫆公主的奉承之声,但璟嫆心里却有一种苦涩的麻木。
侯爷从来没有对自己发过那样大的火。
从来在席间他都是挽着自己的。
可这一次……
自从有了郑玉那个女人……
都是因为她!
璟嫆捏紧了酒杯,却听见四下里一阵喧闹。
“听说侯爷得了大历第一美人?整日藏在院子里,也不让咱们见见。”
说话的,是一个粗鲁的军汉。
“就是!侯爷怎的这样小气?也不带出来,让我们这些人开开眼!”
应和的,是一个油腻的文官。
元咎和璟嫆一起看向镇北侯。
他笑着,押了一口酒。
“一个物件儿而已,有什么不能看的?”
说完冲元咎扬了扬手。
“去,带她出来。”
玉清苑中,郑玉惊的张大了嘴巴。
怎么可以呢?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妾室?怎么登的了台面?
元咎以为她在难过,因为侯爷将她视作玩物,供众人观赏,于是小声提醒道:“郑娘子若是不想去,大可称病,他们断不敢为难侯爷。”
郑玉摇了摇头。
叫她出去是侯爷的意思,一个奴仆怎么可以违背主人的意愿。
她披上侯爷赏的炽锦氅衣,便向前堂赶去。
她一出现,人群中便发出好几声惊呼。
更多的人则是惊的张大了嘴巴。
“尤物!尤物!原来古人所写的美女全是真的!再华美的词句也不为过!”
“镇北侯大破北狄再立新功,又得此绝世佳人!此乃我大历朝之幸!”
应和声不绝于耳。
“不知郑娘子可会歌舞?”
人群中有人在问。
郑玉怯懦的站在人群当中,感到手足无措,她只能看镇北侯,去征求他的意见。
“会么?”
男人轻声问她。
她心中一颤。
她看惯了镇北侯在床第间肆意掠夺的样子,她从没见过他笑,他柔情似水的的样子令她无比陌生。
她点了点头,抽出镇北侯的佩剑。
几招几式,几个舞步,伶人便知是一曲“霜天秋晓”。
亭台之上,雪雾之中。
美人于漫天飞雪之中翩翩起舞,出尘惊世,袅袅兮娉婷。
镇北侯的眼神冷得像冰。
璟嫆的眼神也冷得像冰。
她怎么可以不告诉他她会舞,就这样把她的第一次献给了这群凡夫俗子。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体寒怕冷,触手生温的炽锦,轻薄华美,大历朝一年才得两三匹,侯爷向来都是给了她,她自己只舍得做一副护手。
可是这个贱人却如此张扬的穿在身上……
可是这些人……
镇北侯眼里分明涌起一丝嫉妒。
因为他在那些人眼里看见了一种贪婪,一种男人都懂的贪婪。
他的东西,这些凡夫俗子怎可染指?
哪怕是臆想都不行!
9
宴会结束后,镇北侯便冷着脸躲去了军营。
今天,他练兵的强度加大了三倍。
宴会结束后,璟嫆便将郑玉叫去了昭华苑。
“来人,把她衣服给我撕了。”
说完,璟嫆只轻一挥手,春芸便带着一众婢子上前,将她身上的炽锦衣衫撕得粉碎。
只剩下单薄的里衣,浅浅罩在她身上。
她难受!她委屈!她哭泣!她看见璟嫆抓起她的领子,璟嫆湿热的目光,猝不及防的撞上郑玉惊恐的眼睛。
“你可知侯爷从前待我是最好的!他知道我体寒,霜降之后必会抱着我睡。”
“大历朝的炽锦,千名绣娘日夜赶工。”
“一年!也不过三匹之数!”
“质地轻柔,触手生热!最是将养女体。”
“原本都是给我的……”
“都是因为你们这些贱人!”
璟嫆满是泪水的眼眶瞪得全是血丝,握着金簪一点一点的逼近她。
却只听清脆的一声,金簪落在地上。
一泓清水般的碧玉,眨眼碎成了渣子。
她还不能伤她。
他心里还有她。
她若伤了她,她在他心里就连最后的一点地方都没有了。
璟嫆冷嗤一声。
自己这个堂堂的璟嫆公主,何时竟变得如此卑微了!?
都是因为这个贱人!
罢了!
“春芸!”她唤了一声,“宫中有的是不见伤口的法子,能将人活活熬死。郑娘子既然不会说话,就且好好受着。”
春芸应了一声,唤来好几个旧日宫中的婢子,按着郑玉跪在地上。
春芸从袖中掏出一把长针,笑道:“郑娘子可瞧儿好了?今日是郑娘子摔碎了从前宫中太后大娘娘赏的金簪,夫人宅心仁厚,只是罚跪。郑娘子娇嫩,他日若是矫情起来,可莫要赖在我们夫人头上!”
说完,春芸挑起一根长针,一把捅进郑玉的膝盖骨缝之中。
其余几个婢子狠劲将她按在地上,痛的郑玉狠命嚎叫。
她想起元咎,镇北侯不是叫他来照顾她的吗?他人去哪儿了!
郑玉求助般望向窗外,却换来璟嫆的嘲笑。
“在盼你的侯爷么?他一早便去了军中。”
“元咎那个碍眼的东西,被我打发出去采办了。”
“郑娘子安心受过便是。”
说完,由婢子扶着,转身去了内室。
这次她学得聪明,赶在侯爷回府之前,便将郑玉送回了玉清苑。
10
郑玉瘫倒在床上,眼睛快要睁不开,骨头像散了架。
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
镇北侯阴鸷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侯爷……这是要杀了我么?也好……终于要解脱了……”
从一个深宅到另一个深宅,原来这就是自己的一生。
她是一个哑巴,不是一个傻子。
席间一舞,她怎看不出镇北侯与夫人的不悦。
像她这样的人,到底是登不了台面的……
郑玉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等来的却是狂魔般的深吻。她习惯了逆来顺受,任由他的舌头卷入自己的口腔,将整个喉咙填满。
她难受的快要窒息。
镇北侯却突然间松开了自己。
“你想求死?”
郑玉抬头撞上他阴冷的目光。
她想说不是,可她说不出。她想要摇头,可自己的喉咙却偏被眼前的男人锁着。
白天,自己的骨头几乎被针刺得散了架,眼下正是虚弱的连眼睛也睁不开。
“好!很好!”
“很有骨气是么!?宁可死,也不愿意为奴为婢是么!”
“我成全你!”
说完,他将她掷入浴桶之中。
霜降之月,那水刚从深井里打上来,还未曾浇过滚水……
镇北侯却满身邪火,从小巧的红唇,到隐秘之处,疯狂的蹂躏撕咬。
11
冷……
好冷……
她口中呢喃,发出的却是啊啊的声音。
冷静下来之后,镇北侯手足无措的看着怀中颤抖地小人,额头已经阵阵发烫,脸色苍白如纸。
他慌乱间抱起她,丢到床上用被子裹紧。
“元咎!”
他厉声唤着门外的人。
“去把梁十六找来!”
说完,他裹上里衣,钻到被子中抱着她。
她突然间探到身前一处火热的地方,便死死地扣着镇北王的身子,整个人挂在上面,不肯撒手。
梁十六原本坐在藤椅上用脚推着药碾子。
看见元咎进门,连鞋都没穿腾的就从凳子上窜了出来。
“好家伙!又干死一个!?”
元咎轻车熟路,也顾不上抱怨梁十六的冷嘲热讽,熟练地从老地方翻出药箱,随手提起一双鞋就去追飞快冲出院子的梁十六。
“呦呦呦,这是干什么呢?”
“听说镇北侯好色,没听说过有恋尸癖啊?”
镇北侯没理会梁十六的冷嘲热讽,翻身下床,披上外衣,就给梁十六腾了地方。
梁十六号了脉,眉毛皱了皱。
“呦呵!侯爷好花样。四野杀秋,天气转凉,竟还玩儿起了鱼水之欢?”
“这还不算,怎的还用上针了?”
“呦呵!这儿还下了十足的穿心蛊呐!”
镇北侯一听,心凉了半截。
梁十六自知不是他干的,两句冷嘲热讽,提醒了镇北侯。
男人肃杀一样的面孔,眼神冷冽间满满的杀意。
“怎的?能不能救活?”
背后传来镇北侯焦急的声音。
“你猴儿急什么!有我梁十六一口气在,今儿就是阎王爷来了,也进不了这门儿!?”
“那就好。”
镇北侯冷着个脸,说得淡淡的。
12
郑玉醒来的时候,床边烧着红滚滚的炭火,室内温暖如春。
自己这是到地狱了么?
大概已经被绑到了刀山火海边上,才会这么暖和吧……
她这样卑贱的人,死后大概是不会成仙的。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揪着自己的下巴看。
她惊恐的向后瑟缩。
男人的手却抓着她的下巴不放。
“美!真美!可惜你活不久了。”
梁十六如今四十出头,在入太医院之前,曾做了十几年的游医。从璟嫆公主随嫁到北疆后,受不惯侯府的约束,干脆自己在外面开了个医馆,吃穿住行全在府外。
许是见的生死多了,眼神中也便多了些深不可测。
“璟嫆公主对你施以针刑,我取出了体表的部分,有一些已经深入经脉,待到银针归心,你的大限也就到了。”
这话,梁十六贴在她的耳边,说得极小声。
“左右,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
郑玉静静地听着,眼中平淡如水。
她嫁,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她只是一个命不值钱的奴婢,死了,也不过是世上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饿狼口中,多了一块饱腹的血肉。
只是她想到,哑婆还在远处的那个小院中等着她。
心中便涌起一种苦涩。
“小美人儿,你要告诉他么?”
“别碰她!”
耳侧的生音和门口的喊声几乎成合在了一起。
镇北侯用氅衣堵着门缝,轻轻推开一点门,从门缝中闪了进来,又飞速将门合上。
下雪了,还是有一点雪片跻身进来,还未落地就化成了雪水,宛若飞蛾扑火。
“哎呦!知道你小心眼儿!”
“我不碰!不碰还不行!?”
说完,梁十六径自把镇北侯拉到门边,嘱咐他减少房事。
不出所料撞上镇北侯狐疑的眼睛。
梁十六无奈的叹了口气。
她夜里与你辗转到天亮,白日里又要受百般折磨刁难。内里早已亏虚。全凭你这土豪行径,给她灌下不少名贵的滋补之物,让她还有一口气在。
镇北侯的脸沉了下去。
闪进屋子,掀起被子,将她拥在怀中。
郑玉如同受惊的小鹿。
她知道那日席间她惹得侯爷不悦,起身便要去解他的衣带。
镇北侯眉心一簇,按着她高才到自己肩头的小脑袋,裹起被子将她拥入怀中。
自己明明差点就活不过来了,醒来第一件事竟是要取悦于他。
他感到揪心的痛。
初见之时,承欢之夜。只因她长得美,他把她当做最珍视的玩物。
可是每每想起她,想起她怯懦自卑,总是只会逆来顺受的样子!她在这大宅深院中孤苦伶仃,孤独无助的样子!
他发现他每每想到他,他都会无比的心疼。
他终是没有好好保护她……
他要抬她做平妻,向皇帝请封诰命。
后半世,他都要将她拥在怀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
13
“玉儿,你识字么?”
他轻声唤着,郑玉耳边全是他湿热的呼吸。
他叫她什么?
玉儿,他叫她玉儿。
郑玉愣了半晌,摇了摇头。
哑婆哑了一辈子,本就是不识字的。哑婆的月钱,也不够为她请先生。
镇北侯去桌案上取来纸笔,在郑玉面前铺着,挥毫泼墨,写下两个遒劲豪放的大字——“卫綦”。
卫綦?他叫卫綦?
很好听。
郑玉睁大眼睛看他,惊喜的像个孩子。
镇北侯温柔的笑笑。
“我名叫卫綦,字长卿。”他挥笔又在纸面上写下较小的长卿二字,“若你能说话,你该唤我长卿,或者……卫郎?”
郑玉惊疑的看着他。
她是一个妾室,一个奴婢,怎可直呼主人家的名字?
“玉儿,我要抬你为平妻,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我们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这是郑玉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卫綦抓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细细描画,一撇一捺,一横一竖。
“郑玉。”
这就是你的名字。
14
卫綦整夜的抱着她,没有如往常一样粗暴的掠夺。
这是她入府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璟嫆派来的人,都被他拦在了外面。
醒来时,郑玉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他直接将她连被子一同抱起来,去了侯府内一处隐蔽的密室。
他抱着她坐在暖榻上,地上封着一人多深的水牢,水牢中浸着十几个铁笼子,笼中单薄的几个人影,已经被冷水泡的肿胀发白。
元咎操控机拓,将浸在水中的一个笼子升了起来。
郑玉定睛一看,竟是夫人身边的侍女春芸。
“夫人来了么?”
“已经派人去请了。”
卫綦问的冷漠,元咎答得干脆。
只听见入口处一声娇呼,璟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侯爷,都是春芸那个贱婢蒙蔽主母,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与妾身无关啊!”
笼中人呛了口水,胸中发出粗重的喘息。
“公主!明明是你!”
“是你嫉妒郑娘子年轻貌美!才指使奴婢对郑娘子下蛊用针!公主心肠狠辣!侯爷纳了多少通房妾室,奴婢手上沾满鲜血!公主怎的如此狠心!”
“啊——!”
“吵。”镇北侯只淡淡的吐了一个字,元咎便掏出手指大小的小刀,缓缓从春芸身上片下一片肉来。
郑玉缩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
卫綦将他的小脑袋护在怀中。
“你若怕,也且看着。日后再有羞辱你的人,便也是这般下场。”
说罢,他抱起她,回了玉清苑。
璟嫆吓得瘫倒在地,动也不能动。
“罪人是要千刀万剐的,还有九百九十九刀。”元咎凑在她身边,说得淡淡的,“夫人若是觉得不够,那水牢中,还有十个。”
15
侯爵抬平妻,自是要设宴的。
期还未至,卫綦日日到郑玉房中来,教她读书识字。
他手把手地教她。
他希望他能够准确地表情达意,以免再受欺负。
再……被自己误会……
卫綦以凌迟极刑送走了璟嫆房中所有的婢子,璟嫆则一直在房中养病,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郑玉多么想就这样生活下去,她不奢望做他的平妻,哪怕只是一个妾室,一个卑贱的婢子,她也心甘情愿。
在她数十年如一日的晦暗生活中,卫綦,是少有的光。
可惜梁十六说,她活不久了……
她站在廊下,感觉自己如纸般被吹透。
屋檐下的院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璟嫆。
她一眼便认出了这人。
璟嫆笑着上前,握住她的手,吓得她后退一步。
“知府家中下贱的婢子,受过黥刑的罪奴,也配做侯爷的妾室么?”璟嫆轻飘飘一句话,弄得郑玉手脚凉透,“知府胆子也真是大,随随便便找了个野种就来蒙骗侯爷?以为自己背上披了张皮就干净了么?罪奴就是罪奴。恶心。”
话毕,璟嫆笑着向郑玉啐了一口。
郑玉惊恐的望着她,生怕牵连到知府。
郑知府毕竟是哑婆的主家,知府遭殃,她也不会好过。
“你想我怎么样?”
她在璟嫆的掌心里写着。
“我要你向他请辞不做平妻,日后我会送你离开侯府。”
郑玉点了点头。
她真是在这个温柔乡里沉睡太久了,他愿意要她,也是因为她顶着知府千金的身份。哪怕知府官职低微,至少也是清白的身家。可她呢?
从前,她是下贱的罪奴,恶心的哑巴。
如今,也不过一个将死之人而已。
可这些,璟嫆不知道。
16
入夜镇北侯来的时候,看见郑玉顶着风雪跪在门口,地上纸笔已被雪水润湿,郑玉在花笺上写下一行字。
“请侯爷收回成命,抬玉儿为平妻之事就此作罢。”
卫綦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是璟嫆让你这样做的?她威胁你了是不是?”
郑玉摇了摇头。
“我不许。”
卫綦说得淡淡的,扬起貂裘,转身便走,留下郑玉一个人跪在雪地里。
泪水滴落下来,凝成了冰。
她到底还是不愿嫁给他的吗?宁可回到郑府的深宅之中给人当牛做马,也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吗?
他心中一紧,回了军营。
那夜军中顶着雪拉练,训练强度又加大了三倍。
第二日镇北侯是在营帐中醒来的,看到娇小的人儿正跪在帐中。
他以为她想通了,她还是离不开他的。
却见她手中,仍捧着昨夜的那张纸。
“你——这就是你想要和我说的话!”
镇北侯看着掌心里这扎眼的一句话,憋气的全身的气血上涌。
他几乎是一字一字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这句话,他不敢相信,她执意追到军营中来,就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愿做他的妻。
郑玉近在咫尺,听到了他厚重的鼻息。
“为什么!?玉儿,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激动地红肿着眼睛,冲上来不停地摇晃着她。
“你答应过我的啊!?要同我生同衾死同穴,我们说好的要永生永世在一起的!”
“郑玉无福消受。”
她强忍着泪水,在纸面上写下这句话。
“我说过我不许!”
“我堂堂镇北侯府,可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要你做我的妻,他日就算你死了!也要把魂留在侯府!”
雪越下越大,镇北侯离开了营帐,在军中走了很久。
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17
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镇北侯这样想着,回绝了所有前来的宾客。
原本抬平妻的夜宴,变成了镇北侯府的家宴。
镇北侯出生武家,满门忠烈,幼时父兄战死,祖母才迫不得已将五岁的他送上了战场。
后来祖母也去了。
说是家宴,其实到场的只有镇北侯夫妇二人以及一众小厮婢子。
按规矩,郑玉应该向璟嫆敬茶。
她的心悬着,捧着茶盏缓缓走了上去。
“一个哑巴就算了,受过黥刑的罪奴,怎配进我侯府大门!?”
璟嫆挥起袖子掀翻茶盏,一整杯滚烫的热茶都扬在了郑玉脸上。
“这茶,我不受!”
“来人!”璟嫆冷冷的唤了一声,便有几个婢子护院将郑玉按倒在地,几个婢子上去便剥下了郑玉的衣服。
璟嫆走上前去,看着她光洁的玉背,故作惊恐道:“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说着伸出磨得尖利的指甲在她的背上摩挲着,突然用力狠劲一拽,一整张皮从她背上被撕下来。
她的背上,黥满了罪字,稍有完好的地方也是鞭子抽的,镜子划的各式各样的狰狞的伤口。
她瑟缩在雪地里,哭也不敢哭出声。
长卿该是恨透了她这幅样子吧!
她不敢抬头,视线上方只有泪眼朦胧的世界,那里有一双穿着马靴的脚。
卫綦站在她面前,脱下貂皮的氅衣,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那又如何!?”
“你嫁给我做了我的女人,你就是我的分身。”
“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他抱紧她,雪落在天地之间。
他看也没看身后的璟嫆。
“近日北狄要与大历议和,待你皇兄来,你便同他回去。”
说完, 便抱起郑玉扬长而去。
璟嫆愣在那里。
他要休了她!?
她是堂堂公主,是他的结发妻啊!?
她那么爱他,连她们的婚事,都是她哭着向皇兄求来的恩典。
他怎么可以休了她?
18
许是在雪中受了凉,郑玉又病了一场。
镇北侯索性连军营也不去,整日抱着她给她暖着。
可她还是觉得阵阵发冷。
璟嫆的那些针大概快到了心脉了吧,她才会如此难受。
可卫綦不知道这些。
“你冷吗?”
郑玉点了点头。
“数九寒天,哪怕烧着炭,屋子里还是有风。如此,我便想到一个去处。”
他用被子裹起她径直抱上了后院的马车。
她很难受,在颠簸之中沉沉睡去。
醒来,在一处水汽氤氲的宫室。
此乃一处热泉。
她醒来的时候,正同男人泡在泉水里。二人皆一丝不挂,她正骑在男人的腰间,将脑袋往男人的腋窝里钻。
清醒过来,她瞬间往后缩了缩。
男人笑笑,衔住她的唇舔了一口。
男人的指尖滑过玉鼻。
“怎的不怕我了?知道害羞了?”
郑玉低着头,牵起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里描着。
卫綦感到一股直插心底的酥痒。
他下腹突然就升起一股邪火。
他在忍耐。
现在不行,她的身子还没养好。
他静静地看着。
她写了一句诗。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卫綦朗声一笑,紧紧地抱着她。
“玉儿,我喜欢你,我不要你可怜。我要的不是怜爱,我们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你若愿意,此后侯府中只有一个妻。”
郑玉红着脸,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口。
却听见门被人推开,对面水汽之中传来两声粗野的入水之声。
水花将将要落到郑玉的脸上。
卫綦急忙扯过岸上的软绸,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
随着门被打开,水汽散尽,卫綦也看清了来人的样子。
两个男人,皇帝,还有一个长相粗野的大胡子。
“皇上怎么来了?”卫綦冲那个儒生模样的男子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这是朕的汤泉宫,爱卿来得,朕怎么就来不得!?”
他让璟嫆随他回去。
是在打皇家的脸吗?
想到此处,皇帝说话很没好气儿。
倒是那个大胡子将郑玉从上看到下,若有所思地笑笑,将双手护在胸前,按北狄的礼数向他施了礼。
“侯爷好兴致,是小王唐突了。”
说完,眼睛不住的瞟着卫綦怀中的美人儿。
郑玉是趴在镇北侯肩头的,可她只肖一个背影便引得男人侧目。
真是个妖精。
镇北侯的脸冷得像冰。
“臣还有军务在身,失陪了。”
说完他也没理会皇帝和那个蛮子,抱着郑玉便走。
郑玉从小长在深宅里,只好奇的瞟了一眼这北狄蛮子的模样。
可就是这一眼,让北狄王的眼睛停在她身上,再也挪不开。
19
第二日,北狄王提出了和亲。
指名要的是那日随在镇北侯身边的女子。
“可那女子跟了镇北侯,已非完璧。”
皇帝冷眼看着他。
“我北狄没有你们中原那样多的礼数,只知道喜欢的东西抢也要抢过来,至于她跟过谁,我不在乎。”
皇帝想了想,也好,一个妾室而已。总好过他张口便要尚公主尚郡主。
一纸诏书下到镇北侯府的那天,卫綦连跪也没有跪下。
他发狂的撕了诏书,砍死了皇帝的近侍。
随行的禁军头领掏出半片兵符,营中兵马悉数而至,将侯府围得水泄不通。
他到底还是忠于大历的。
他任由禁军带走了他。
她怕。
她怕自己银针穿心而亡。
她怕皇帝会杀了他!
她怕她再也见不到他!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他看她的眼神坚定无比。
“玉儿,等我回来。”
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皇帝命人绑了她去和亲,把她关在了汤泉宫里。
她心灰意冷,整日坐在窗边,看着宫外的万家灯火。
那里的每一盏灯,是不是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呢。他们过得清贫困苦,却长相厮守。
他说过要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啊!
下一世,他还会等她吗?
眼泪从鬓边滑落,汇入汤泉之中。
门外传来一股香风,郑玉昏昏欲睡。
醒来,看见梁十六那张欠揍的大脸。
“是侯爷命我护你。”
她听后来不及道谢,如抓狂一般,从床上跳到桌案上,抓起纸笔便写下了几个字。
“他怎么样了?”
“撕毁圣旨,犯大不敬,关入天牢,听候发落。”
“怎样才能救他?”
“你。”
梁十六指了指她。
她看了看自己,径直回到了汤泉宫。
20
汤泉宫内,皇帝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你……去看看他吧……”
郑玉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屋子。
他,不喜欢她看别的男子。
皇帝看着自己面前被泪水和汗水浸透的那张纸。
写满了她对他的死心塌地。
此时此刻,他不知有多么嫉妒镇北侯。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生得此一人,足以。
死又何惧?
她是自请去和亲的。
她答应了皇帝会在和亲路上饮下毒酒。
这是皇帝提出的要求。
堂堂大历朝,怎可被一个北狄蛮子任意左右?
和亲,就是死。
但皇帝怎么会杀了镇北侯呢?
若没有镇北侯,哪怕用公主郡主去和亲,也难以平定北狄。
谁去和亲都可以。
皇帝知道,卫綦也知道。
“傻姑娘。”
皇帝叹息一声,眼中满是心疼。
21
那夜监牢中,郑玉紧紧地抱着卫綦,用手指轻轻地梳着他凌乱的头发,一下一下。
“为了天下苍生,你要好好活着。”
郑玉紧紧地抱着他,将手按在他掌心里写下这句话,哭着跑走了。
狱卒打开牢门,他连枷锁脚镣都顾不上除去,穿着囚服蓬头垢面一步一踉跄的跑到监牢之外,赤着脚踏进雪地里。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跑着,却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正在逐渐远去。
他有一种预感,他就要失去什么了。
那夜,和亲的轿辇驶出城门。
后来,狱卒说郑玉死了。
后来……
那一天成为了他永远的梦魇。
他总是在梦里拼命地追赶她,却又一次次眼睁睁的看着她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郑玉死了,连尸骨也找不见。
那夜,皇帝以亲王的仪仗,将他送回侯府。
他远远地看见璟嫆提着一盏红色的宫灯,站在雪地里。
他站在侯府门前的空地上,与她隔着一道轩敞的门扉。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嶙峋沧桑的面孔,隐隐可见白发从鬓边攀延出来。
下雪了……
璟嫆为他披上氅衣,用衣袖扫去他胸前的白雪。
“侯爷,天凉了,我们回去吧。”
卫綦也感觉不到冷,只怔怔的看着她。
天地万籁俱寂。
璟嫆眼神幽幽的看着他,两剪明眸似含秋水。她玉手盈盈的勾起他的腰带,将他向堂内引去。
卫綦不住痴傻的回头,望见侯府的朱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逝去。
那年霜华满地,雪落前庭。
她受璟嫆刁难跪在雪地里。
那时他还只是镇北侯。
她还只是他的妾。
他尚且可以全力护她,用他温热的臂弯护住她颤抖的躯体。
可现在,他仍是镇北侯。
她也还只是他的妾……
他看着雪地里的璟嫆,大红妆缎的绣鞋,一步一步踩着橘红的灯影。
可他的郑玉在哪里呢?
他的舌下涌起一种苦涩。
次日,镇北侯疯了。
幽州城百姓人人皆知。
那是一个满城瑞雪的清晨,霜华满地,雪落前庭……
那日,胡人的铁骑踏破阳关。
连皇帝的茶盏,也在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中抖了三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