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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阿姐,这是什么?”
“这个啊,叫‘红豆穗’!”
“是送给我的吗?”
“是啊!有了这条红豆穗,往后不论走到哪里,阿姐都能找到你!”
1
四月的天向来不大明朗。浓云暗卷,阴沉沉的,似是要下雨的模样。
东宫气氛沉闷。
太子坐在主座,一青衣男子坐在其下首,眉关紧锁,神情严肃。
风绪的手不自觉把玩着折扇上的红豆挂穗,沉吟片刻,缓缓道,“昨夜戚大人惨死家中,圣上龙颜震怒,命殿下负责彻查此事,却又令赵统领从旁为辅……”
“名义上为辅,实际上却是以协助为名的监视。”风绪观察着太子的脸色,斟酌着说道。
“父皇已经对孤有所怀疑了。”太子的脸色不太好。
思及近来发生之事,他更是烦闷不已。
户部侍郎戚童,乃是他手下之人,也是他安插在户部的眼线。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暗杀,太子气闷的同时,也暗自感到心惊。
自从尧王东陵九从边关述职归来,有玉贵妃从旁经营,再加上尧王本身的为人品行,以及在战场上立下的赫赫战功,故在朝中笼络了不少势力。
这就让太子感到他的地位愈发地不稳。
尤其是近两年来,皇帝身体日渐衰败,但几个皇子之间有能力争一争那个位子的,却也只剩下太子与尧王了。
其他的皇子,不是年龄不够,就是母族势单力薄。即便是成年的皇子,自身也立不起来,难成气候。
唯有尧王东陵九,生母为冠宠后宫的玉贵妃,背靠晋安侯府,方才能与出自“桃李满天下”的百年书香氏族,京陵江家的江皇后斗上一斗。
江皇后是个雷厉风行、果敢武断的女子,当皇后这些年,除了玉贵妃,整个后宫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然,太子却是个沉不住气的。
人虽有点小聪明,心思也够狠,但与疆场上指点千军的尧王相比,终究欠了些火候。
而今又是被尧王拔除朝中一脉党羽,太子面上阴沉,心里却早已是怒不可遏。
太子与尧王的这场角逐中,自此时,已是太子落了下乘。
风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却无多少表露。
玉家有一将,江家则有一智囊。
浮云楼主风绪,乃是江老太爷的得意门生,也曾是三年前东陵国最年轻的新科状元郎。
只可惜,当年风光一时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无人知晓,风绪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组建了暗网势力遍布天下的浮云楼。且因着江老太爷从中牵线,风绪感念师恩,变成了太子幕僚。
如今,他辅佐太子左右,多次帮太子排忧解难,便也成为太子最为青睐之人。
太子靠在座椅上,眸光晦暗地看向青衣男子,“风绪,戚大人之事,还得多劳你费心了。”
风绪轻笑,从容起身,恭谨行了一礼,“殿下放心,风绪定不负殿下所望。”
离开东宫,风绪心中计较着先去戚府探明情况,步子跨过门槛的刹那,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让他的身形顿了顿。
一息,两息——
他竟是看着眼前之人出了神。
彼时,她一袭深紫宫装,头戴珠冠,额贴花钿,一双秋水醉花之眸,顾盼神飞,依稀可辨旧时模样。
“风大人,好久不见。”
她略施一礼,笑道。
风绪凝视着她许久,双目失神,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似有许多话想说。
最终,他却只道了句:
“王妃,别来无恙。”
2
很多人都不知道,又或者,说这世上知晓真相之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风绪,曾是柳家养子。
冀北柳家,乃是曾经的北境之地,最为富庶的家族。
只不过十数年前犯了事,全家抄没,举族斩首,北境之地,便不再有关于柳家的传闻。
曾经富甲一方的家族,终却成为了淹没在历史喧嚣中的尘埃。
泯灭的泯灭,消散的消散。
最终留存下来的,仅有风绪与柳家三小姐。
风绪至今还记得,那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明明自己怕得要死,却还要倔强地拦在他身前。
那时候,阿姐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思及此,他的指尖不经意地轻颤,随后握紧了扇坠上的红豆穗——这是他心绪起伏时,常有的习惯。
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张巧笑嫣兮的脸,逐渐与记忆中的笑颜重叠。
回忆一时涌上心头,思念在心底翻江倒海,搅得心口微微抽痛。
他下意识握紧了折扇上的红豆穗,轻声呢喃:“阿姐……”
柳颜凤眸微眯,眉眼间尽显嘲讽:“风大人,你当称我为王妃。”
风绪心口一抽,眼帘霎时低垂,敛尽眸中所有思绪。
再抬眸时,他露出了客套有礼的笑容。
“王妃。”
他上前几步,靠近了柳颜。
柳颜见他此番举动,眉头微皱,下意识想要拉开距离,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拉至身前。
柳颜瞳孔骤缩:“你……”
风绪嘴角微扬,倾下身子,唇贴在她的耳畔,轻声说道:“王妃,戚童是你杀的,对么?”
他轻咬着字句,声音晕染几分风流。使两人间冰冷的氛围,多了几分暧昧缱绻。
柳颜身形一顿。
对方清浅的呼吸喷洒在耳畔,激起的细细密密的麻痒,在心底不经意间卷起涟漪。
这个时候她意识到,曾经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挂着眼泪鼻涕的小破孩,终究是长成大人了。
她眼帘微垂,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
下一瞬,她倏地抬手,面色冷淡地推开他,神色自若地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凤眸微眯,斜觑着眼前之人,红唇扬起轻蔑的弧度。
“风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哦?是么。”
风绪眼尾轻挑,声音里似带着些蛊惑。
柳颜却冷笑:“风绪,我们的账,还没算完!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风绪含笑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
“臣,拭目以待。”
3
柳家的灭族,与他确然有很大的缘故。
当年,北境兵乱。镇北将军通敌叛国,沦为罪臣。而他作为罪臣之子,在阿爹派人掩护下,逃了出去。
一路上遭遇追杀,护着他的人伤的伤,死的死。
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绝望之际,若非遇到了外出游玩的阿姐将他捡了回去,他或许早已丧生在北境的茫茫沙尘之中。
于是他隐瞒身份,进入了柳家,又因年纪小,得夫人怜爱,收为柳家义子。
坐在离宫的马车上,风绪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熙攘的景象。
偶有孩童手拉着手,嬉笑打闹着从长街跑过,他怔愣地看着,神情有一瞬恍惚。
十多年前还在北境的时候,他与阿姐也曾牵着手,这般嬉闹着奔跑在北境的长街上的。
彼时,阿姐还是享尽荣华的柳家三小姐,虽略长他一岁,却单纯顽劣得像只皮猴。
白日里东市走马观花,傍晚时西街称王称霸。
那时的阿姐,年纪虽小,武艺却极好,尽得老太爷真传。
便是西街里的那些三教九流,也都被阿姐收拾得服服帖帖,唯阿姐马首是瞻。
柳家人常常头疼。
便是老夫人也时常哀叹道:小颜儿若是能嫁出去,却是祖上烧高香了!
思及往事,风绪的嘴角不经意划过笑意。
那时候的他,总是跟在阿姐的屁股后面,就连大哥二姐都嘲笑他,说他是阿姐的跟屁虫。
可他却很快乐。
过去的北境之地,虽比不得南境繁华,可长街熙攘,灯火如昼,还有阿姐温软的手,牵着他奔跑过闹市长街。
“阿绪,听闻他们南境人都以红豆表意情深,我琢磨着也让人搜罗来些红豆,把它们穿了手链,你一条,我一条,咱俩便再也不分开!”
自信张扬的少女,扬起明媚的笑容,便像是山间最烂漫的朝颜花,璀璨了北境春光。
彼时,阿姐道,“据说南边景色极美,等往后有机会,我便带你去看!”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去南境,便东窗事发。
他的身份败露,柳家因窝藏罪臣之子的罪名,全家抄没, 毁于一旦。
可他不信命,阿姐也不信命。
他至今记得阿姐护着他反抗官兵、杀出重围,受了重伤,差点就送了命。
那时候他才知道,他是那么的没用!
不仅不能帮爹娘报仇,还害了柳家,到最后,连阿姐也护不了,还要靠阿姐保护!
“主子,戚府到了。”
云一在马车外唤道。
意识渐渐收拢。
风绪看着折扇上悬挂着的红豆穗,嘲讽地笑了笑,苦意在心底弥散开。
又浓,又稠,又伤,又痛。
而今又是春风绿江南之时,可惜,红豆穗已枯。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4
戚府一行,注定是无获而归。
阿姐办事向来滴水不漏。
即便猜得到事情是她做的,也难以找到证据。更何况,他的武功数路、侦察手段,大多都是在柳家与柳老太爷学的。
而阿姐比他学得更早,时间更长,天赋也比他高。
他要是能看穿阿姐的布局,那才是祖上冒青烟了呢。
风绪本就没抱多大希望。
之所以来看一看,只不过为了应付太子罢了。
而皇宫外,柳颜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风绪的马车离开。
她低垂着眼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面冠如玉,脸上却有道刀疤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的眉眼深沉,眸光如同利刃出鞘,尽显锋芒。
他静默地停在柳颜身后,深邃的眸光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儿。
“颜儿,你还记得,你是本王的王妃吗?”
柳颜施施然回身,清浅一笑。她略施一礼,坦然道,“自然记得。但王爷也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儿。”
尧王面色一沉,猛地抬手扣住她的腰身,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单手扣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头,逼迫着她与他对视。
“颜儿……”尧王声音沙哑,眼底似压抑着眸中风暴。
“王爷,你弄疼我了。”
柳颜神色自若地笑了笑,轻而易举地掰开了尧王的手,离开了他的钳制。
她红唇微扬,漫不经心地撩了撩发丝,绝美的脸上,只有淡漠的疏离。
她嘴上叫着王爷,神色里并没有多少恭敬,“东陵九,你当知道,你我之间,从始至终不过是一场交易。”
“你拿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所求的。”
柳颜说完,便再不管东陵九是如何神情,也不管他是喜是怒。
只挥了挥广袖,翩翩然走下城楼。
仿佛世上无一物能够在她心尖驻足。
尧王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猛地攥紧了拳头。
半晌后,方才缓缓松开。
5
“混账!”
东宫中,太子大怒,将手中的杯盏投掷而出,重重砸在来人的头上。
“你不是浮云楼的楼主吗!怎么这都查不到?本宫要你何用!”
风绪恭谨地跪在地上,对于额角被砸出来的鲜血浑然不觉,任凭血液晕染了他的视线,污浊了他整洁的青衫。
“风绪无能,还请殿下责罚。”
“哼,”太子冷哼一声,“若非外祖极力推荐你,母后又对你多加赞赏,本宫早就削了你的脑袋!”
“你看你办的这些事,有哪一件是让本宫省心的?天下暗网的拥有者,还查不清一个戚童的死讯?还找不出一点证据?!”
太子气得呼吸都加重了。
摆明了此事乃是尧王的手笔,可他不但折了人,还抓不住尧王的把柄,怎能让他不气?
看着风绪跪在地上的模样,太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怒意上头,他又是抓着桌案上的砚台砸了出去。
风绪只低着头,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但他却觉得好冷。
好冷好冷……
阿姐,好想你啊。
大骂了一阵,太子也冷静了下来。他疲惫地捏着眉心,坐在高座上,命宫女上来替他捏肩揉腿。
见太子冷静了下来,风绪抬眸,温和地笑着说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
“本宫如何能不忧心!父皇已经不信任本宫了!再加上东陵九在朝廷的声望、民间的声望,以及父皇对他的偏爱,假以时日,本宫只怕太子之位不保!!”
“你知道朝上那些人都在说什么吗?他们说本宫无才无德,荒诞无稽,德不配位!”太子怒喝,将身旁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风绪笑了笑,“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您是嫡长子,只要皇后娘娘在位,您便永远是嫡长子,而玉贵妃永远是贵妃,尧王也永远是尧王,越不过您去。”
太子冷哼一声,“那你说如今该如何是好?你若再没什么作用,那便别怪本宫不顾情面!”
风绪道,“殿下不是担心自己功绩不如尧王,于民间威望又比不上尧王么?”
太子眸光微深,“你有何计谋?”
风绪轻笑,面色温柔的模样,让人看不见他眼底的寒光。
“近来雨季将至,而据钦天监所言,今年的雨季许不寻常,极有可能会发水患。按照惯例,陛下大抵会派人南下,前去往年的涝区加固堤坝。倘若想办法让尧王担下此事,我等再暗中做点手脚,使得此事出了问题……”
太子眸光一亮,脸上露出喜色。
风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模样,笑了笑,“届时尧王的名望便会一落千丈。而这个时候,倘若殿下主动站出来,前往赈灾,便能博得个好名声。”
“此所谓一箭双雕,既能打压尧王,又让殿下得了名声,岂不乐哉?”
太子喜道,“你说的不错!待本宫与母后商量一番,请母后助本宫一臂之力!”
“殿下稍等,”风绪摇了摇头,阻止了他,“殿下,此番计谋,不宜让皇后娘娘与老太爷知晓。”
太子眼眸微眯,危险地看了他一眼,“为何?”
风绪目光温润如水,“殿下您想,倘若皇后娘娘知道您以百姓的性命作为设计尧王的计谋,以娘娘的仁心,她会允诺您吗?”
太子眉头紧锁,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风绪继续循循善诱,“但陛下年事已高,若不能尽快压倒尧王,殿下便是坐上了那个位子,又如何能够坐得安心?”
“要知道,尧王的手上,可还握着北境十三关兵权,至今尚未被收回呢,更遑论尧王背后还靠着晋安侯府,反倒是殿下您,一再被打压,便是江家,也被一点点瓦解实权……”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要说陛下偏心,便是我,都替殿下您感到心寒呢!”
这一句话,彻底地戳到了太子的痛处。
风绪温和地笑着,平静地看着太子逐渐阴沉的脸色。
“你说的不错。”太子沉着脸。
风绪轻笑,“所以,我的提议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太子点了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要让多余的人知道!”
“自然,不过——”风绪眸光微转,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两个宫女,“此事已经有不相干的人知道了。”
两宫女吓得浑身一颤,接连跪在地上,死命磕头,“殿下饶命啊!风大人饶命啊!”
太子被她们吵得心烦,“来人,给本宫拖下去斩——”
“殿下,”风绪温声打断了他,“殿下若是信得过我,便将她们二人交给我处置罢。”
“也好!”太子点了点头。
他面色暗沉地看向风绪,眼底满含警告之意。
“风绪,莫要再让本宫失望!”
风绪温和地笑了笑,“属下明白。”
6
推尧王南下一事,果然顺利。
朝堂上,圣上对其信任有加,不仅命尧王赈灾,还分派了大批人手与钱财为尧王开路。
太子回府后,又发了一场脾气。
“孤就知道父王偏心偏心!他偏心!若是孤去,他怎会派那么多人手?怎会给那么多钱财!”
太子气得砸了好些金贵物什。
风绪在一旁默默看着。
待太子砸得差不多了,气也消了,他才缓缓开口,“殿下莫急。”
“你让孤如何不急?如何不气!”太子气得砸了桌案上的砚台。
风绪淡淡瞥了一眼,习以为常。
太子是个蠢货,有点小聪明却不堪大用,且极易被人挑唆。
而他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哄着太子,走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思及此,风绪的眼底闪过一抹狠戾,却被他很好地掩藏。
尧王下江南了,雨季也如期而至。
确然有地方遭到水患侵袭,但多亏有尧王带人及时前往赈灾,并固堤修坝。
一时间,尧王声名颇盛。
此番消息传回,太子气得将砚台砸在风绪的脑门上,顿时,风绪的额角便又见了血。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不是说此计万无一失吗?怎么就让东陵九那么顺利!”
“你知道现在外面在说什么吗!?说他东陵九才是天选之子,而本宫,则是那德不配位的败类!”
太子暴跳如雷,将殿内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
而风绪低着头,鲜血落在他的衣襟上。
现在的他,定然是无比狼狈吧。
可无人见得,他的嘴角带着笑。
他等太子砸够了,方才缓缓开口,“殿下莫急,此番局面,皆在我的筹算之内。”
“你还能有什么筹算!?”太子气得浑身发抖,拿手指他。
“伴君如伴虎,陛下年事已高,他能容忍皇子去争那个位子,却容不下皇子骑在他的头上。”
“如今民间所言,尧王声势颇盛,更有传言,尧王乃是天选之子!而倘若他是天子,当今圣上——又是什么?”
风绪娓娓道来,太子也渐渐回过味来。
“哈哈哈……好,好!你说说,该怎么办?”太子颇有兴致地说道。
风绪眉眼含笑,声音里似带了蛊惑,“殿下无须多做什么,只需要‘不经意间’,让尧王的在民间的声望传达圣听即可!”
“剩下的,陛下自会去做,而我等只需——隔岸观火!”
“风绪!”
离开东宫时,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风绪脚步顿了顿,方才回头,看向马车上那个端庄华贵之人。
他看了好久,方才行了一礼。
“王妃。”
柳颜抬了抬眼眸,“风大人,本王妃有些事想与你谈谈,不如上车一叙。”
风绪勾唇浅笑,“恭敬不如从命。”
7
马车内燃着香,是当年柳老太爷最喜欢的沉水香。
闻着这香,再看阿姐近在咫尺的脸,风绪的视线有些模糊。
额角的伤没有处理,此时又流起了血。
鲜血落满他的衣襟,又溅落在地上。
他的狼狈与她的高贵,形成鲜明的对比。
两人都没有说话。
柳颜看了他一眼,对车夫吩咐道,“走吧。”
马车在街道上缓缓行驶,绕过喧嚣的人群,最终行至僻静的街巷。
此处街巷,鲜有人迹,空气中飘荡着尘埃,几处荒败、几分苍凉。
直到一处破败的府门口,马车方才缓缓停下。
柳颜撑着下巴,眼帘低垂,视线凝着手中的茶盏。
默了默,她淡淡道,“风绪,你可知道这是哪儿?”
风绪垂着头,身形却僵了僵。
他心里已经猜到了什么,却还是正色道,“臣,不知。”
“呵,不知?”柳颜冷笑,“下去!”
“我不!”
风绪忽地抬起眸,双眼却已是通红。额角渗出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使他看上去无比狼狈。
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柳颜,声音里却不自觉流露几分委屈。
“阿姐,我都受伤了,你也不心疼么?”
柳颜倏地冷了脸色,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他丢下车去。
风绪一时不察,摔了个狼狈。
柳颜从车中走出,又拎着他的衣领,一步一步走向破败的府门,最终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在府门前跪下。
“你在帮太子?”
柳颜冷笑,绕至他身前,伸手指着头顶那破败到看不清字迹的牌匾。
“风绪,你看着这牌匾,看着这府邸!看着这镇北将军府!你大声说,你可对得起柳家?对得起将军府?对得起镇北军三万冤魂!”
风绪下意识瑟缩,喉中泛起一股腥甜。
柳颜的话,更是如同一把利刃,插在了风绪的心间。
镇北将军府……
爹,娘……
“阿姐……”风绪几乎说不出话。
柳颜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风绪,我与你直说,我嫁给尧王,便是为了给镇北军、给镇北将军府、给我柳家枉死的冤魂——平反!!!”
“你若敢阻我,我便就地了结了你!”
“而尧王若有半点意外,我柳颜,绝不独活!”
风绪的脸色唰地苍白,失去了所有血色。
8
八月一场暴雨,让整座京城变得无比热烈。
而这般热烈,伴随着尧王回京,推向了高潮。
众多百姓城门相迎,万人空巷,其场面之盛大,无法表之言语。
南亭诗社有诗云:东陵有奇子,才高称第一。上可定家国,下能安太平。若问何所向?天下尽归心!
然,没多久,南亭诗案发。
朝廷以传播反动言论为名,将南亭诗社中的诸多才子锒铛下狱。
尧王也被禁足在府邸。
一句“天下归心”,终究还是引起了至高之人的忌惮。
而没多久,便有人上奏尧王通敌叛国之罪名。奏疏中详细记录了尧王通敌的详情,包括几座城池如何丢失,尧王又是如何维护当年叛国的镇北军旧部。
“镇北军”三个字,就像是触碰了某种禁忌。
当今圣上勃然大怒,下令捉拿尧王下狱!
转瞬之间,这个曾经备受推崇之人,变成了狱中囚犯。
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
一时间人心惶惶。
尧王入狱,太子大喜,于府上大摆酒宴,并大肆嘉奖风绪。
宴散人尽之时,风绪悄无声息地走向太子,在他面前站定。
好几次,他都差点提刀杀了眼前之人。
就因为眼前之人,因为他身后的母族,设计的那一出出毒计!
而那身在高位之人更是顺水推舟,因着那“功高震主”、莫须有的罪名,便让整个镇北军一夕倾覆!
即便是死,也摆脱不了泼天的骂名,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太子该死,皇后也该死。
而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更该死!!!
风绪笑了笑,笑里有几分怨毒。
他拿着匕首在太子的脖颈前比划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这么死,便宜你了。”
“该背负罪名,受万人唾骂,最后惨死的人,应该是你啊——太子殿下!”
说着,风绪收起匕首,转身前,嘴中还念念有词。
“那老家伙吃了我这么多年的毒,也该死了……”
他别的不如阿姐,这毒术却一年比一年精湛。
他趁着太子昏迷,走进了太子寝宫中的密室,从其中,拿走了真正的真相。
9
风绪主动找上了柳颜。
尧王下狱,柳颜作为尧王妃本该跟着一起被关,但柳颜的嗅觉足够敏锐,早在官兵前来捉人之时,便躲了起来,至今还是出逃在外。
风绪是凭着浮云楼的庞大信息网,找出柳颜的位置的。
夜深,他敲响了京郊一处小院的院门。
他听见脚步声顿在门口,停了好久,才将门打开。
一开门,便看见柳颜略有些憔悴的脸。
风绪有些心疼,脸上却还是端得庄重。
“王妃,不请微臣进去坐坐?”
柳颜看着他,冷笑,“进来吧。”
她走在前头,月影下窈窕的身影,让风绪的喉间有些发痒。
他习惯性摸了摸折扇上挂着的红豆穗,心底却苦得又涩又麻。
推门,点灯,落座。
看着模糊的光晕中,柳颜浅淡的面容,空气中氤氲的温暖,让风绪几乎要流泪。
“风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嘲讽我么?”
风绪哑着嗓子,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王妃说笑了,臣,怎么敢?”
他又怎么会嘲讽她?
他心疼还来不及!
“那此番前来,风大人所为何事?”
风绪摩挲着折扇上的红豆穗,顿了顿,缓缓道,“阿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一步险棋。”
“哦?”柳颜冷笑,“那不知道风大人有何妙计?”
她笑着的模样,也让他心底发痒。
风绪尽可能地保持着声音的平和,“尧王在民间的声名本就甚好,即便朝廷将之冠以罪名下狱,民间的百姓却是不大相信的,我以为,阿姐不如……率兵返京!”
“率兵返京?”
柳颜冷笑,“说得倒轻巧!风绪,你当真要让我背上谋反的罪名?”
“怎么会?”风绪喃喃道。
“我会哄骗太子逼宫,太子会反,阿姐届时便是进京救驾!”
“而要不了多久,龙椅上的那个人……也活不成了!没了太子的阻碍,尧王便可顺利即位!”
那时,阿姐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他则是阶下囚。
他永远也不会让阿姐背负罪名。
所有的罪,便都由他来背负!
10
尧王下狱,太子自觉胜券在握,心底又迫不及待想要坐上高位,一经风绪挑唆,果然谋反。
皇后得知此事时已来不及阻止。
太极殿上,老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太子,半天没挤出句话。
太子手握着兵刃,一脚将皇帝踹翻,用长剑抵着皇帝的咽喉。
“父皇,您这位子坐得久了,也该下来了!”
老皇帝气得眼冒金星,一口老血吐出,气息都萎靡了许多。
就在太子将要一剑刺穿老皇帝的咽喉时,大殿外传来兵刃之声。
“咻”地一声,一道剑光横飞而来,猛然将太子手中的长剑挑飞,紧接着殿外闯入众多士兵。
一时间血腥气弥漫。
而来人身披银甲,自殿外而来,身上带着肃杀的气息。
他将老皇帝从地上扶起,朝他行了一礼。
“儿臣救驾来迟,还望父皇恕罪!”
“好,好,好……”看着这个优秀的儿子,老皇帝连说完三个好,便昏死了过去。
江皇后赶来之时,一切已成定局,江家无力回天。
11
近来京中局势变化之快,让全城的百姓吃瓜都来不及。
什么尧王下狱,尧王又领兵进宫救驾,然后最后查出来,诶?通敌叛国的并非尧王,而是太子与其母族。
一时间,茶楼酒肆里的书文可说得畅快。
江家的抄没与江皇后的倒台,宣告着太子一派最终的落败。
不久老皇帝病危,传位于尧王,自此,便宣告了所有事情的尘埃落定。
尧王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替当年的镇北军与柳家平反。
偌大的宫殿中,唯有柳颜与东陵九二人。
东陵九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其才学与胆识是他生平未见,他想将她攥在手心,可她,却从不是谁手中的风筝。
她如高山之巅的苍鹰,生来便是属于那广阔的天地。
他留不了,也握不住。
“你当真要走?”东陵九问。
柳颜浅笑,“王爷——哦不,如今该唤您为陛下,你我交易已成,陛下自当勤勉为政、安定天下!而我心愿已了,自此别过!”
“只不过……我要的人,您得给我!”
12
阴暗的地牢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趴在地上。
他面色苍白,满脸血污,手心却死死攥着一串红豆穗。
许是因为伤势太重,他瑟缩着不断发出低吟。
朦胧间,他好似又看见阿姐的脸,温柔地对他笑。
“阿姐……”风绪的喉咙中挤出破碎的音节。
好想回到小时候,没有这些的勾心斗角,没有这些尔虞我诈。
每天只要跟在你的身后,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阿姐,这些年,你为什么不来找阿绪呢?
为什么要抛下阿绪呢?
一想到当初,她十里红妆嫁给尧王之时,他站在人群中看着他们。
在所有人的祝福与称颂中,她成为了别人的新娘。
阿姐,你的心好狠。
你就这么恨阿绪吗?
你是恨阿绪……毁了柳家吗?
可那都不是阿绪的错啊……
风绪发起了烧,已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像在梦里,他还是当年柳颜身后的跟屁虫,柳颜走到哪儿,他便在哪儿。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间,风绪觉得舒服,便哼唧着蹭了上去,嘴里还不断呢喃道:
“阿姐,我没有背叛镇北军,没有背叛柳家,更没有背叛阿姐!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狗日的尧王!说了不准动刑竟还是暗地里让人上刑具!迟早要给他从龙椅上扒下来打一顿!”
柳颜捞起奄奄一息的风绪,忍不住怒骂道。
没了尧王妃那重身份的束缚,柳颜也没了端庄,变回了当年嚣张跋扈的性子。
风绪因为疼得厉害,不断哼哼唧唧,这性子,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柳颜心底软了几分,一把将人抱起,“还好没伤及根本!”
“你这死小子,敢瞒着我玩这么大,活该你受罪!”
当年她与风绪走散,遍寻不得,再见面时,他已是江老太爷的门生,风光无限的状元郎。
她承认她当时是被气到了,碰面时的冷落也多少带着点惩罚他的意思,可她真没想到这小子能这么大胆,还能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
太子的鲁莽残暴,尧王南下赈灾的名声,老皇帝的死……桩桩件件,少一个节点,事情都不可能如此顺利!
他是将帝位捧给了尧王,捧给了她!
她还真是……小看了他啊!
终
风绪做梦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得偿所愿。
朝思暮想之人就站在他的身边,浅笑着看向他。
他还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怎么,傻了?”柳颜弹了弹他的头,一如儿时模样。
他看着柳颜,声音干涩,“阿姐早就知道?”
柳颜挑了挑眉,“你能瞒得过我?”
风绪一噎,半天没说出句话。
她与他,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无论过程如何,终却是殊途同归。
风绪的心底又酸又涩,猛地拉住她的手,不愿松开。
“阿姐以后能不能,不要再丢下我?”
他与她失散了,这一散,就是这么多年!
柳颜看着他,倏地一笑。
她拍开他的手,翻身上马,笑容恣意潇洒,一如旧时模样。
“想得美嘞臭小子,想跟着我?追得上再说吧!”
熟悉的语气,梦中反复的景象,终于,于此刻圆满。
他亦策马追去。
瑰丽的霞光中,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柳颜的身影。
阿姐,我会在你的身边,如你赠我的红豆穗般,陪我走过无数黑夜。
如此相伴,一生,又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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