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作者: 秋窗以北春野以南 | 来源:发表于2023-09-01 12: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座平房的屋檐下坐着一位老人,年方八十有余,白短袖,灰长裤,裤管卷至膝盖,满头白发,枯瘦如猴。尽管入秋,炽阳依旧,老人的脸却干巴巴的,滴汗未见,宛如一块脱水朽木。

    见我过来,他让我从屋里拿张藤椅出来与他共坐檐下,聊聊闲话。我照做。他问问我工作,我问问他身况。不知从哪冒出一条小白狗,摇着尾巴聆听我们的谈话。

    实则更是老人慢条斯理的自述:

    我的大半生都在遭人嫌,妻子嫌,孙子嫌,女儿嫌,儿子儿媳嫌,大概以前吃太多咸菜,现长得了这般嫌相。

    我的妻子嫌弃我,因为我不勤洗澡,疏于打理,常常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白胡渣子像团绒毛贴在下巴,加上抽烟成瘾,从不刷牙,时间久了,牙齿如炭烤一般。

    妻子愤愤指责,骂骂咧咧,我则如胆小鼠辈见到狂吠之犬,不敢多说一句,骂完一通,邋遢如旧。

    孙子如今迈入而立之年,他的半个童年是在我身边度过的,因着他父母在市郊做生意。

    他小时候可怕我呢。一天夜晚,他在邻家客堂玩耍,玩兴正浓,我“嗙”的一声,猛然踹开了邻家的门,声音急促有力。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我。许是见我一语不发,眉宇紧皱,像一尊怒瞰的雕像,他心里一咯噔,怔在原地不动。

    我大步流星地迎面过去,如瓮中捉鳖似的一把捏住他耳朵,狠狠地将他往门口拽,凶道:“你啊晓得(吴方言,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而今忆起,感觉当时用力猛了,差点要把他耳朵扯下来。

    不过孙子头脑灵光,知道犯了错,唯恐避我不及。有一次,他见我脸色铁青,拔腿就跑。西边有条河,他暂作停留,回首一看,发现我还在后边追,他奶奶附于后。

    他一定想,要是被我揪住,必是一顿猛训,于是又卯足了劲往北边跑,在小石桥上再次收住腿,转头一扫,发现我们已经不跑了,其实是跑不动了。

    河上有条水泥船,悠悠地漂着,船头站着两只鱼鹰,其中一只用它的喙梳理着黑色羽毛。渔翁划着船桨,朝我问道:“啊吃夜饭哉(吴方言,吃晚饭了吗)?”

    我累得慌,没有余兴与他搭话,只用手搭在河边两米多高的稻草垛旁,欲行又止。

    奶奶在这时用力嘶喊孙子的名字,步履蹒跚,随后又朝我摆动胳臂,示意我走开。我只好悻悻离去,孙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折回来。

    他说我怒时像头发疯的野牛,所以小时候常叫我“牛头好公(吴方言,爷爷)”。

    老人笑盈盈的,面部肌肉倒不怎么牵动,一种岁月平淡的笑。他拧开玻璃瓶盖,喝了口水,继续道:

    但我后来待孙子是好的,脾气也小了。我一天一包烟,独坐时抽,逢人也抽,他人递烟,来者不拒,烟后长咳不止,弄坏了我的肺。

    他上小学时,我刚过六旬,却已几乎满头花白,脾性也被那股子暮相磨平了。他再也不怕我。

    有一次,我与朋友院坝闲谈,小口啜茶,我两指捏着红杉树烟,耳后再挂了一根。结果,他在我的背后不停地擦抹着什么,嘴里嘀咕着,说要替奶奶教训我。

    我一时纳闷,卸衣一看,整背的拌面酱,乍看起来,如什么粪污浊物。我只好稍稍支开他,嘴里怨道:“别弄,别弄。”——声音如掷到河里的擦炮响而无劲。

    孙子小时候最爱和我去菜场,那是镇上最闹忙的地方,尽管有些肮脏,阴阴潮潮的,地上铺着一层湿乎乎的黑泥,藏污纳垢似的,有时走一圈,鞋底黏乎乎,菜铺的白色瓷砖发暗发黄,污迹斑斑。

    除了菜铺,还有服装店、裁缝店、水果店、杂货店等等。再往深处走,倒有不少玩具店,他每次总揪着我的袖管去逛那些店,让我买红外线之类的发光小玩物。我每次都给他买。

    孙子读小学二年级时,父母从市郊搬了回来,与我们同住。由于他父母工作忙碌,每天依然由我接他上下学。

    只是,我对他益加纵容,几乎没有任何行为约束和言语指责,或许,一是我年事不低,精力和脾性自是不如往昔,二是认为自己现在应该把教育权交还给他的父母了。总之,我的坏脾性像黑发一样去而不返了。

    那时,我在镇上一家印刷厂做技术工,主要给厂里装电灯、维修电路和各类机械。我技术活干得好,人人都尊敬我。

    以前,这家厂的老板一早亲自跑来我家里,请我去他厂里工作,当时我侧躺在略带青气的蚊帐里惺忪着眼,背对着那位老板,没有起身,嘴里喃喃道:“让我工作可以,但早上我要睡到自然醒的。”终究,老板还是让我去他那儿工作了。

    孙子放学后常去我的工具房,里面凌乱不堪,堆满各式各样的五金零件。他最喜欢玩游标卡尺了,说像枪似的,尺尖还能伸长缩短。

    他喜欢摆弄这些器件,或像搭积木般堆叠,或在手中左右摆动,或又将几个零件串接起来,整成一个“九连环”,厂里的工人见了,纷纷赞他灵动,我听了,舒心一笑。

    我每每电焊时,一手拿焊钳,一手持焊面罩,他不知道我究竟在罩内捣鼓什么玩意儿,只见火光煞白煞亮,觉得新奇,就老凑近来看,我就说:“别看,别看,伤眼睛。”

    有阵时间,小孩子喜欢玩陀螺,总是三三五五围聚在一起,在倒扣的大水翁上比谁的陀螺更耐撞,有时干脆拿个脚盆,盆壁裂了一条又一条缝。

    当时,我在工具房取了块铁皮,还有一个茶壶盖状的金属零件,先用压平块将铁皮压平,再用砂轮机塑型,用电钻凿洞,最后将茶壶盖牢牢焊在铁皮下,按这野路子,硬生生地给他造了一个陀螺。

    尽管做工有些粗糙,倒也耐转耐撞,成了当时陀螺中的“小霸王”,他别提多心喜了。我对孙子愈加关爱了。

    老人的笑容慢慢消失,脑海里像在物色着什么东西。小白狗发现了屋角有只麻雀,盯视良久,突然纵身一跃,麻雀即刻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中等片刻的沉默过后,老人继续言:

    可惜,在孙子四年级时,我们和他父母分家了!

    他父母指责他奶奶盛气凌人,蛮横无理,他们的关系在更早之前就有了裂痕。他父母工作忙碌,手头积蓄尚不充裕,希望奶奶给他们买菜烧饭,帮忙打打杂务,而奶奶则认为自己有出去工作的权利,帮儿子干活拿不到一分钱——这在后来上升为分不分家的问题!

    那段时间,屋里的火药味愈来愈重,最后,如同往这“火药库”里轻抛一根火柴,刹那间,轰天震地,火光冲天。

    我在其中当过和事佬,但凭我那点儿口技和气势,无外乎和风细雨,完全无法扑灭那积久的愤恨之火,甚至反被他奶奶和他父亲骂道“没出息!”

    是的,我是没出息,没能让我的妻儿过上几天好日子。但是,曾经我也有风光的岁月,不像他人,仅有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可以吹嘘。

    老人又喝了几口水,喉咙连连蠕动数下,然后回忆道:

    文革时期,大队里派我去苏州学电工,学成归来,把我安排在水利站工作,负责在河里安装电石灯和维修电路机械。因此,在这个知青上山下乡的年代,我却不曾下田,工资还顶两个生产队长呢!

    七十年代初,我的妻子给我生下一双儿女。没几年,我就担任队里五金胶膜厂的副厂长。当时,上海有一家大工厂还向我抛出橄榄枝,以十倍于普通人的高薪承诺,只是大队以那时出资助我学习电工为由拦了我的去路。

    总而言之,当时的我可谓是村里风云人物,人见人敬。那时,我常从厂里把会客所剩的肉菜佳肴带回来,村里人无不羡慕我家的光景。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这些集体制工厂纷纷转私,我的厂没经营几年就走下坡路。

    我的儿女们怨我,怨我在职期间,但凡会客,外出买菜,自己掏钱,从不讨要发票,在财务面前又有理说不清,最后报销不得,得不偿失,怨我无心于财,不愿计较,等于把工资又投给了厂里,与义务劳动何异?还怨我天天睡得自然醒,无原则,无责任心,经营不出问题倒是见怪。

    他们常说,自己的母亲当时辛苦,就靠种田赚得几个钱,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也不见我从厂里带回几钱。我百口莫辩。就这样,家里成了个烂包光景。

    其实,我的作为与工厂的倒闭并无挂钩。既然说我把工资又重投给厂里,对于厂里岂不是天降的好事一桩,我亏了自己,它得了便宜,又何来我害了它?

    那时,厂里的采购外出采买货件,报销时常往高里报,我是不好当面揭穿他们。他们腰包倒是鼓了,厂里可惨了,只因这些贪污之辈慢慢弄了个入不敷出的惨况,当然就经营不下去了。

    总之,旧社会这些事,道清不易,不提也罢。

    老人又喝了几口水,杯中仅剩无几,我去屋里拿热水瓶帮他续满。屋后的草木间传来蝉鸣,高亢、悠扬。我抹去了额头的汗,继续坐在老人身旁。就分家的事,他忆道:

    最后,孙子和他父母依旧住在那双层楼房里,而我和妻子搬来了这儿的平房。

    这里原本是个猪圈,还有一架钢磨机,专门磨猪饲料的,后来猪不养了,仅置放些农具树柴等杂物。

    分家后,我再没怎么听到孙子叫我“爷爷”,或许,他得与父母共站一队,他见到我,就像见到一位熟悉的陌生人,或许常常想见,却又不知该怎么见,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

    几年后,孙子他奶奶与他父母的关系得以舒缓,我们开始并家吃饭。可好景不长——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快他们又因一些事闹了矛盾。

    总之,我们分分合合,从楼房搬到平房,又搬回去,再搬回来,最后索性懒得搬了,就赖在他们楼房里,同住一屋檐下,可这就如一山容了二虎,周围的空气散布着呛人的火药味,令人窒息!再后来,因为楼房翻新,我们才又搬回这里。

    孙子上高中时,我摔折了腿,去医院做了手术。他爸说,我那会儿险些丧命医院,平素抽烟损了肺部,走几步路便粗气大喘,后又罹患哮喘,这次手术完,躯体僵硬,肚皮青黑,好在命大,医生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出院后,我依旧没有戒烟,身体虚了,消停几天,稍有好转,重蹈覆辙。后来索性工作也不干了。

    他妈妈常在人前抱怨:“看看其他家老头子,像他这个年纪的,谁不在干活补贴家用,只有他,成天只知道闲坐。”

    我无所谓。我已经过了心里斤斤计较的年纪,本来,我也干不动了。

    有一天,河对岸一老头问我为何不工作了,我举杯苦笑道:“我只要一杯茶,一支烟就好了。”

    实则那是自嘲,取自我儿女们的说辞——啥也不要,只要一杯茶,一支烟!

    十几年前,我从印刷厂辞职,开始自接私活,那时盖房人多,我给他们安装插座与电灯,一工两百块,一套房约六十工,另外,我自己采买电线,又有商家给予回扣,合计起来,收入可比我儿女们好多哩!

    可时有赖账的人。有一年年底收工,人家称手头实在拮据,想赊账,最后又以几盒烟搪塞我,那时,做人做事都凭良心,很少真正动用法律武器。最后,我收了烟,后面再没计较酬劳的事。

    ——真是“花开无愁即神仙,一烟一茶皆欢喜”啊!

    等孙子上大学时,我身体更糟了,每天在家静歇,一天中唯一的活儿便是踉跄地走到屋前的弄堂里,搬些树柴,用煤炉给他父母烧几壶水,偶尔也帮他们分担一些琐碎。一年之中,哮踹总会发作几次。

    有一次,这屋子天花板上的一根椽子坏了,我架起一段梯子独攀修理,不料最后连人带梯摔倒在地,脊椎骨断了几根,再次住院。他母亲背后大怒:“做不了活就别做,拖累别人!”

    那时,孙子进了我的病房,与我寒暄几句,我瞧他有些语塞,大概是看到我这苍白的面孔,满脸的皱纹,尽是岁月的痕迹,我们双双陷入沉默。后来,他姑姑与他出门闲话。

    我当然知道他姑姑想说什么!

    也怪我,没让儿女们过上好日子。儿媳的父亲本是开船的,家道殷实,很早就买了电视机,他当时看上了我这位潜力股,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儿子,彩礼一分没要,却倒贴了满满一船嫁妆。

    谁知我没骨气,如今这样,令人大跌眼镜。也难怪儿媳百般抱怨,这简直是人生最失败的一场赌注!

    我原本是个风流人物,却亲手毁了人生这盘好棋。在大家努力求个好光景的时候,我只要一支烟,一杯茶,看破红尘,洒脱不羁。外人眼里,我亲手葬送了自己前程,又毁了身体,实在惋惜!

    闲话多时,小白狗进了隔壁屋门,太阳也已悄然间挪到了西边,夕晖倾洒在屋前石板上的那摊青苔上,现出浓重而鲜亮的绿色。

    老人凝视着前方,面上挂着一丝微笑,身体一动不动。年过八旬,想必早已无力、无怨、无悔,内心的悲凉与倔强,交织的百感,万千的愁绪,尽被岁月抛了去......

    太阳一寸寸移动,那绿色竟也一步步踱来,好似又在我心中染起相似的色调。关于这位老人的记忆在脑海鼓涌而出,如这绿色般恬淡、安舒。

    这位老人,是我爷爷,我是他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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