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之冬仍以绿为底色。
只不过,绿的颜色经过一春一夏一秋的累积沉淀,显得深了、旧了。远望山沉沉的,仿佛这些深的、旧的绿有千钧重量似的。近观山,从绿油油的树林里会倏地窜出几支黄的红的枝叶,如一块绿毯上被缀了几针红黄俏色,妩媚又不失端庄之气,令人耳目一新,同时也算是传递出了冬的讯息。
山这样给出的冬的讯息犹抱琵琶半遮面,让不熟悉这里的人难以透彻领悟。不像北方那样,来一场皑皑的白雪,铺天盖地,上下一色,明晃晃地告诉人们冬天的模样。一目了然,一锤定音。
田野给的冬的讯息会多些。但传递的方式很独特,它是以收获的方式告诉人们冬天来了的。
不管讯息如何表露,这一切都是“时令”这个角色促成的。最了解“时令”威力的,除了农作物就是农人了。“时令”通过光照和温度这两把令旗,命令催促农作物生长成熟。农作物以改变颜色或体态来执行命令,并将命令无声地传达给农人们,命令他们该干吗干吗去。否则,它将以不生长、不结果或把果实馈赠给大地的方式来惩罚农人们。
“时令”从中原发出,跨过黄河、长江,越过秦岭、淮河,一路跋山涉水,纵是有了高速公路、动车高铁、飞机航线,它也不肯借助,周而复始地循着翻山越岭的老路,步步踏来,向着东南方向进发。
无奈山水迢迢,令声只得姗姗迟来。故而,“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对于东南来说,似乎有些偏狭。
在我的家乡东南之滨的福建,冬天所要收获的东西要比秋天多得多,也重要得多。主要农作物水稻第二季是在立冬之后收割的,地瓜是在入冬后开挖的,油茶是在冬至采摘的。萝卜、白菜、花椰菜、卷心菜等亦是在冬风凛冽的日子里被请进存储。
卸去果实的田野不仅变得瘦了、空了,还干了——农人们在收割水稻前把水田里的水烤干了。如此,一是为了不使稻谷沾到水,让稻谷更快晒干。二是使寄生水中的病虫害渴死晒死。三是便于在上面晒收获之物。
鸭子和鹅这些喜水的家禽们并没有对田野的干涸感到不适,依然拖着肥硕的身子,步履蹒跚地在干巴巴的水田中觅食,甚至对那些裂缝表现出了惊奇,它们用又宽又扁又长的嘴巴去探奇。
这种状态倒是便宜了喜干的鸡,地盘瞬即扩大数倍,它们趾高气昂地杀入冬日赏赐的这片新领地,反客为主,将高傲高大的鹅们啄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鹅毛飘落一地。
时令的迟来令东南的农人冬也无闲日,或许这是东南人身材瘦小的原因之一吧,一年到头都没有歇息养膘的时日。在北方人猫冬的时候,他们除了忙收获,还要忙收藏,忙得后脚趾头赶着前后脚跟跑。当然,他们忙并快乐着。
与其说是忙收获,不如说是人们在更新田野这块图画的布白。瞧,那浓浓的黄色,被镰刀一刀刀地裁去,大地慢慢露出了一块块空白。瞧,那郁郁的绿色,被锄头一下下地锄去,大地逐步舒展出了一块块土黄……一幅冬日的新画卷赫然呈现。
毫无疑义,大地这幅画是最生动活泼的,随着时令不停地变幻着色彩和布局,常看常新,百看不厌。
稻谷等物在收藏之前得“晒”,通过炽热的阳光将收获之物的水分赶走和消杀虫菌,以利于存储。因而,“晒”在冬日的乡村是展示,是劳作,是褒义。而今在网络上的“晒”似乎包含的是炫耀,是露富,是中性,有时还偏向贬义。
晒不仅需要晒物,还需要晒场。东南乡村的冬日晒场和晒物都很广。马路边,屋顶上,田野里……只要平坦干净,就可以成为晒场。
马路边、屋顶上的晒场年年如此,范围也局促,施展不开手脚,晒不了什么大物件。在丰收的冬天里,田野里的晒场才能令农人们大展身手。家门前的稻子一割完,人们便铲去一个个稻桩,一块块田迅疾变成一个个崭新的小操场。铺上竹席,各种晒物便如一位吃饱喝足的闲人,懒洋洋地躺在上面,安然地享受着冬日暖阳。
最壮观的是晒谷子时。铺撒在田野上的谷子在阳光下炫出金灿灿的光芒,愈发显得金亮珍贵,将田野映射得富丽堂皇。
最美丽的是晒地瓜粉时。田野上犹如铺了一层雪,白茫茫的一片,阳光又融化不了它,静谧的田野增添了几多冬的烂漫。
不得不令人感慨,人间最美在冬天。
晒的劳作几乎全归农妇。她们除了梭巡,赶走那些想浑水摸鱼的家禽外,还得小心翼翼,像对待婴儿似的,侍弄着这些获物,时不时的给它们翻身,时不时的抬头望天,要是有一片乌云飘过来,就会令她们如临大敌般的紧张。
乌云会搅得她们坐立不宁,手足无措,但心又不甘,仿佛轻率把它们请进屋内是亏待了它们似的。只得心中默念,老天保佑,千万不要下雨淋湿了这些宝贝。
当红彤彤的暮日渐渐沉下的时候,这一天的“晒”才会结束。农妇们将晒物轻轻归入筐中,男人们迎着夕阳,踏着大步,朝农妇走来,然后,敏捷地弯下腰,将沉甸甸的筐挑进家中。
冬天的仓房抵达到了一年的最高容量,安心喜悦也随之填满了每个人的心房。
但冬天给人收获和喜悦的同时,也送来凛冽的寒风,它是在吹醒人们,不要沉湎于既有的收获与满足,冬既至,春不远,抓紧时间做好来年春的播种准备吧。
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不知写了多少的春花秋月,却很少冬的影子,大概是因为春日融融,秋风爽爽,而冬多苦与寒。喜欢闲情逸致又恶劳畏寒的人自然不喜欢冬的忙碌与冰冷。我却要大声讴歌这东南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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