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桂花香

作者: 轻读漫写 | 来源:发表于2022-04-24 22:55 被阅读0次

     

    时间很快就到了重阳节。秋高气爽,下坝村的上空弥漫着丰收的气息,有稻香,也有桂花的幽香。

    下坝村退休老教师范家宜起得很早。其实他昨天晚上就没有睡着,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天就亮了。范老师让师娘找出那件他过生日时才穿的红色中式上装穿上,急急地就要出门。

    师娘喊住他:“还早呢,看把你急的。喝点粥再去。”

    范老师说:“我怕去晚了,别人把钟打了。”

    “打了一辈子钟,还没打够啊?”师娘打趣道。

    “没打够。我这把老骨头生来就是打钟的。过去给学生打,钟一打就上课,再一打就下课。现在要给村里这帮老伙计们打,以后我的钟一打就起床吃饭,活动身体,再一打就熄灯睡觉。你还别说,他们有的过去还真是我的学生,现在都开始老了。”

    “还翻老皇历呢?那也不用急,志旺不是说好的来接你吗?”

    “志旺多忙啊。来电话了,说是早上县里要开个会,跟上海一家大公司谈投资的事,开发什么农产品,能卖到国外去。他这开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这几步路就到山上去了,我走过去就是。”

    “那也得把粥喝了再去。”师娘端出一碗小米粥和一碟小菜,放在门口葡萄架下的石桌上。范老师只好坐下来喝粥,粥是早就熬好的,软糯醇香,正好适口,喝下去,慰帖得五脏六腑都通透了。范老师头顶的屋檐下,两只燕子在呢喃,秋天早上初升的太阳把一抹清晖穿过薄雾,穿过葡萄架,斜洒在范老师的满头银发上,照耀着这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

    下坝村的人都说,桂花的香味,是从山上小学门前那棵老桂花树上飘下来的。虽然村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栽了桂花树,但是都不及山上那棵老桂花树的花香,飘不远也香不久。小学门前那棵老桂花树的花是真的香,沉稳持久,能顺着秀河一直飘出山去。那是范老师栽的,四十多年了,还枝繁叶茂,四个人才能合围起来的树干,顶着一蓬华盖样的树冠,庇护着小学的院子。花开的时节,金黄金黄的米粒一样的小花瓣在碧绿的枝叶间密密匝匝,像是挂了一树的香荷包。

    下坝村小学坐落在村东头的半山腰上,山并不高,抽半枝烟就走上去了。周围被高大的树木掩映着,人们站在山下的马路上,都看不见它。只有顺着秀河大桥延伸过去的石子小路走上去,绕过两道山垭,爬上半山腰,才能看见这座幽静的院子。院子已经被翻修一新,屋舍仍是传统的青砖灰瓦,雪白的影壁上画了松鹤延年的图案,操场改成了花园,中间是有鱼池,有假山和喷泉,池里养着金鱼和小龟,在莲叶间游动着,生动而别致。鱼池的四周修了木制的廊亭,廊亭上摆放了一圈棋桌茶几,是供老人们休闲娱乐的。

    小院门口的那棵老桂花树在一圈白色围栏的护卫下,透着风霜雨雪打磨出的沧桑,桂花开得正盛。桂花树的一根粗壮的枝桠上,悬挂着一口大铜钟。就是这口大铜钟,范老师打了它三十年,下坝村一代又一代的小学生,听着钟声上学放学,听着钟声由少年到中年,又到老年;也听着钟声走出下坝村,满世界风里雨里地闯荡,几年后又回来了,还是听着山上的钟声安心。

    人们不记得钟声是从哪一天开始没有打响的。去问范老师,范老师说:“我退休那年,刚好赶上国家撤点并校,村上小学不办了,归到镇上中心校。钟也就没人打了。”时光如秀河的水,涨了消了又一年,日复一日年复年,有人掰起指头一算,“哟,都十几年了。”

    此时,大铜钟正被一块红绸布遮盖着,等候着范老师来揭开它,再次打响它。

    被红绸布遮盖着的,还有院门墙上的那块木牌子。过去木牌子上写的是“下坝村小学”,现在是新做的,上面写着“下坝村敬老院”。红绸布是等着副县长孙志旺来揭开的,这个时间预定的是上午十点。

    十点显然是不可能赶到下坝村去了。坐在县政府的贵宾会客室里,孙志旺不停地抬起手腕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九点,谈判还没有进入正题。

    跟他谈判的是大学同学王一鸣,如今是上海一家大公司的西北区总经理,正在滔滔不绝地陈述合作项目的广阔前景,仿佛这个项目一上马,就有源源不断的外汇涌进来,却迟迟不肯亮出他的底牌。孙志旺很快就听明白了,所谓的农产品开发,只不过是对方抛出的一块敲门砖。

    “我说老同学,你就先不用在这给我画饼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就亮出来吧。我这还有事呢。”孙志旺直截了当地说。

    王一鸣笑了,说:“你这家伙,啥事都瞒不了你。是这样,这个项目需要在贵县租用五十亩地建加个工厂,位置要在高速路入口十公里范围内,租期三十年。至于租金嘛,我们计划用其中一部分土地做一个旅游项目,这个旅游项目是可以长期经营的,三十年期满后,我们把这个旅游项目无偿转让给贵县抵作租金。你看怎么样?”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就是说,你们要白用我们的土地三十年一分钱不给?你们把钱赚走了,完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我们?”孙志旺哈哈一笑,“老同学,你这算盘打得精呀,是不是看我们的旅游火了,也想来切一块蛋糕?”

    王一鸣说:“哪里,哪里。我们这是响应国家号召,来帮你们振兴乡村。”

    孙志旺站起来说:“招商引资振兴乡村,谁来我们都欢迎,可是不能做亏本的买卖。旅游项目必须作为单独的招商项目,另外引进。等我回来,咱们好好喝一杯。”

    孙志旺一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一边给下坝村支书武国良打电话:“催命啊你?你看看你打了多少个电话?马上出发,十一点,我保证到。”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王一鸣追出来喊道。

    范老师拄着拐杖站在老桂花树下,凝望着枝桠上被红绸布遮盖着的大铜钟,秋风送爽,花香正浓,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结束后,村里要恢复小学,决定把教室放在武郎庙。武郎庙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菩萨被砸碎,神龛香案被推倒,所幸庙舍房屋还算完好。大队支书选中了高中毕业的范家宜,村里只有他还算是个有文化的人。

    十八岁的范家宜那时候已经回乡劳动两年了,正准备踏踏实实地做一辈子农民。支书找到他时,他正和社员们一起顶着火红的太阳在稻田里插秧。他的两脚深深地踩在淤泥里,弓着背,把脸快要贴到水面了,可还是把秧苗插得歪七扭八。他被左右两边的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围在一个圈子里。那时候他的心里塞满了被嘲弄的屈辱和对自己不中用的沮丧。他的理想是能赶紧成为全劳力,一个全劳力一天的工分能值一毛二分钱,外加一斤谷子呢。

    “家宜,你不用插秧了,跟我走,去把学校拾掇出来,给娃娃们上课。”支书背着手在田埂上喊。

    范家宜直起快要断掉的腰,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记工分不?”他问。

    “记,按全劳力记工分,分钱分粮一样对待。”支书说。

    范家宜拔腿上了田埂,洗干净腿上的泥,跟支书走了。

    上岸后的范家宜就成了范老师,再也没下过田。

    下坝村半山上的武郎庙,是一座古朴的四合院,没有人说得清它建于哪个朝代。老辈人说,过去庙里香火旺得很,一口大铜钟从早到晚都有人敲。

    范老师在粪坑里找到了那口大铜钟,把它掏出来洗干净了挂在屋檐下,拿个小铁锤一敲,“当当当”的声音又清脆又悦耳,传得老远。村里的人听见钟响了,知道是开学了,把娃娃都送来了。

    范老师清理了大殿里的杂物,摆上桌椅板凳,在墙上挂了块黑板,就上课了。放学后他又找了块木板写上“下坝村小学”挂在院了门口,学校就正式恢复起来了。后来范老师又在学校门口栽了这棵桂花树,等桂花树长大了,就把大铜钟挂到树上来了,敲起来声音传得更远。这一挂就挂了四十年。

    武国良正在指挥村里的人布置会场,吆五喝六地给村文书交待:“把村里的老人们都请上来,让大家先来看看。”转身见范老师独自站在老桂花树下,连忙跑过来,说:“范老师,您先到屋里休息吧,孙副县长要晚来一会儿,改到十一点开始。”范老师说:“不碍事,我到处看看。好久没上山来了,看你们把这院子弄得还像那么回事,算是用对了地方。”

    “那是啊,有您范老师坐镇,我们也不敢乱来呀。”武国良笑着说。

    范老师说:“可不是嘛,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挡着,还不知道你们这帮小子把这院子给倒腾成啥样呢。”

    能倒腾成啥样?企业家赵大鹏心里不服气地嘀咕道。赵大鹏在城里从建筑工地的小工做起,经过二十多年的摸爬滚打干到自己成立了公司,当了老板。口袋里有了钱,就想回村里来倒腾点名堂,一来想显摆,二来还是看中了村里兴旺起来的旅游业。半山上闲置的小学校是块肥肉,他找到武国良说:“兄弟,把这地方卖给我,我看建个民宿,蛮不错的。”

    武国良说:“集体资产,不能卖。”

    赵大鹏说:“那就租,我租三十年。建全县最好的民宿,把游客都吸引过来,留在村里住一宿,能给村里增加更多收入!”

    武国良说:“租也不成,钱都装你一个人腰包里?不怕村民把你吃了?必须跟村里合作,村里出地,你出钱。利润平分,不答应就免谈。”

    赵大鹏答应了,他说:“就当我报答乡亲们了,小时候没少在东家吃顿饭、西家穿件衣,长大成人才有了今天。”合作就这么谈成了。

    但是范老师不答应。当赵大鹏放了鞭炮,大张旗鼓地把挖掘机开上山准备拆掉小学校时,范老师拄着拐杖站在了挖掘机前,一脸严肃地说:“学校不能拆!你们别以为我退休了就不管事了,国家撤点并校把村里学校荒了,你们就胡倒腾。可这个小学校是老古董,不能拆!”

    赵大鹏跳下车来,陪着笑脸对范老师说:“您老消消气。我把这里建成民宿,也是为村里乡亲们增加收入呢。您想,现在乡村旅游这么火,每天来这么多游客,可是转一圈就走了,为啥啊?因为没地方住啊,这要是把民宿建起来,游客在这里住一晚,能给村上带来多少收入啊。这是国家乡村振兴政策允许的呢。”

    “政策允许的也不成。咱们村就剩下这么点祖宗留下来的老古董了,过去搞运动毁了太多的东西,你们不能把这房子也倒腾没了。”范老师说得义正辞严。

    武国良来说情,不行。请来孙志旺说情,也不行。范老师骂:“你们三个兔崽子,合起伙来气我啊?我教了你们的爹,又教了你们仨。你们仨啊,好好学的,上了大学当了官;调皮捣蛋的,做了生意发了财;老实本份的,在村里当了干部主事,都有出息。可是呢,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还得听我一句,不能忘了本。不然,将来你们的子孙后代会骂你们的。你们想想,能不能做点有益的事情?”

    三个人低下头。“我们不倒腾学校了,能做点啥事呢?”

    范老师说:“你们看啊,现如今呢,虽然生活富裕了,可是家家户户的老人养老问题出来了。年轻人都在外面打拼,照顾不上老人。他们都住在移民小区的楼房里,关起门来谁也见不着谁,连个娱乐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能不能把小学改成敬老院,让老人们都住进去安享晚年,多好的事?又能把这个院子好好地保留下来,留给子孙后代,两全齐美啊。”

    武国良一拍大腿,说:“对啊,这个办法好。现在村里十有八九的年轻人都出门打拼去了,留下老人没人照顾,真成问题。范老师说的对,我们就建一个敬老院,让村里的老人都住进来,免费吃住,让他们安享晚年。可是,这笔资金,村里还是拿不出来啊。”

    范老师指着赵大鹏说:“大鹏,你来出资,做个慈善事业。房屋门窗都还能用,好好修补一下花不了多少钱。村里会给你记上一功的。”

    孙志旺说:“太好了,还是范老师眼光长远,这样做,我们对上对下都有了交代。我看大鹏你就割点肉,把敬老院建起来,你的形象树起来了,后面还愁赚不到钱?”

    赵大鹏说:“拉倒吧,形象再好,也没从你孙副县长手里拿到一分钱的项目。”

    孙志旺说:“我手里项目多的是,只要你资质够了,欢迎来竞标啊。”孙志旺拍拍赵大鹏的肩膀,“兄弟归兄弟,公事还得公办。”

    赵大鹏说:“好吧,既然是范老师的提议,我同意。国良兄弟,你把我们的合作协议修改成敬老院,我无偿投资。”

    “范老师,敬老院建起来,我们聘请您当荣誉院长,您还给我们打钟吧。”

    “好,一言为定,志旺,你来剪彩。”

     

    “按县里的意见办吧。”坐在孙志旺的车里,王一鸣说,“作为单独的招商项目,建一座五星级酒店。”

    到下坝村去,要经过环湖观光路。这些年,县里下功夫打造的环湖生态旅游观光路已经颇具规模,像一个美丽的花环,环绕在水库两岸,相得益彰的湖光山色成为远近闻名的热门旅游景点,吸引了各地的游客纷至沓来,观光路上每天游客不断。为此,县里规定,公务用车除非有特殊情况,都要带头礼让外地的旅游观光车,尽量给游客提供方便快捷的交通服务。

    汽车行驶在观光公路上,犹如在油画描绘的天然美景里穿越。碧波荡漾的千亩湖面,在五彩斑斓的秋色里,更显得瑰丽神奇。王一鸣两眼不停地扫描着车窗外的迷人风景,不住地惊叹道:“跟你来对了,我真没想到,这里有这么美的风景。哥们,当年你放弃留校的机会,执意要回来工作,我算是明白了。服了你!”王一鸣竖起了大拇指。

    孙志旺说:“哪里啊,我只是对家乡有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感。”

    王一鸣说:“这么好的地方,值得我投资。”

    路上的观光车确实很多,都开得很慢,有的车还不时停下来,让游客拍照。孙志旺小心地开着车礼让着游客。

    十一点,孙志旺总算准时赶到了下坝村敬老院门口。会场已经布置好了,敬老院古香古色的木门上披着红绸,门楣上方挂着“下坝村敬老院开院仪式”的红色条幅,喇叭里播放着轻柔的歌曲,伴随着阵阵花香更显出欢快隆重的气氛。村里的老人们都来了,坐在提前准备好的沙发椅上,个个脸上都露出幸福欣喜的笑容。武国良和赵大鹏正忙着给老人们打招呼,给他们递上热茶递上毛巾。

    孙志旺赶忙跳下车跟范老师打了招呼,就站在门前宣布仪式开始。他代表县里讲了话,对下坝村敬老院开院表示祝贺,对赵大鹏慷慨解囊回报乡里表示感谢,又祝愿老人们健康长寿,希望老人们在这里生活得幸福、快乐。赵大鹏讲话,说没啥说的,以后敬老院的维修他全包了,有个刷墙抹地换水管的活尽管找他,他要让这个院子越来越漂亮。武国良最后说:“敬老院免费向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开放,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你们想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住。有专人给你们做饭、打扫卫生、检查身体。我们最大的希望是让你们生活得快乐开心。”老人们热烈地鼓掌,都说现在好了,有地方玩了,再也不会愁闷得慌了。

    孙志旺说:“现在我宣布:下坝村敬老院正式开院……”

    “等等,我还没讲话呢。”王一鸣跳上去,“孙副县长,我先宣布吧。我们公司决定,将按照五星级宾馆的标准,给敬老院免费配置全套的住宿、餐饮设施,让老人们享受五星级酒店的服务。等我们的五星级酒店建好了,同步配置。”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孙志旺握住王一鸣的手说:“谢谢你啊,老同学。”

    “最后,请我们敬老院的荣誉院长范老师给大家打钟开院。”孙志旺宣布道。

    范老师从前排站起来,说:“以前我是这学校的校长,给娃娃们打钟上课,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娃娃们,他们几个都是我送走的,现在都出息了。现在我又回来给你们打钟,你们不是我的学生,是我的老伙计,你们可要按我的钟起床、吃饭、睡觉,不然要罚站的啰。”

    众人一阵哄笑,有人站起来说:“范老师,我小时侯当过您的学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的第一批学生呢,那时候可没少挨您的罚站。以后您还罚我站吧。哈哈哈……”

    “记得,记得,现在成了老学生了,不听话我还罚你站。”范老师说着,揭下了大铜钟上的红绸布,拿起小铁锤想了想,打下了上课的钟声:

    “当……当当……当……当当……”沉寂了十几年的钟声再次从下坝村的半山上飘了下来。

    “开院了——” 在钟声里,孙志旺和赵大鹏、武国良一起揭开了木牌上的红绸布,崭新的木牌上刻着“下坝村敬老院”几个大字,在正午的秋阳下格外醒目。

    院门打开了,老人们依次走进院里,院里一字排开的餐桌早已摆好上了菜。武国良安排老人们都坐下,说:“今天是重阳节,是敬老爱老的节日,村里特意把各位老人家请上山来,给大家过节。也是为了给年轻人倡导,我们要把这个好传统延续下去,不光是重阳节,每一天都要敬老爱老。这是你们在新家吃的第一顿饭,都要吃好啊。”

    一阵微风吹过,伴随着桂花的清香,欢声笑语溢满了这座幽静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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