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逸
1.
十月末的一个午后,杭州的阳光温暖如春。
青芝坞是学校附近著名的美食街,我和朋友在那儿刚吃了午饭,正漫无目地瞎溜达,就瞧见前边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家伙,裹得像个粽子一般摇摇晃晃地走着。没出两步路,手机就从兜里掉了出来,“喀吧”一下摔碎了壳子。
我追上去喊:“你手机掉了。”
大概是帽子太厚,那人没听到,照样笨拙地往前挪。
我伸手去推,用力有些猛,那人一个趔趄,反应倒是挺快,回过身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臂,倒是把我撂倒在地。
“你干啥!揩油呢?”那人居高临下,透过口罩传来的却是个带点沙哑女声。
我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实在不想说话,只是指指不远处的手机。
一股子掩不住的尴尬从她身体里泛滥开来,她左右看看,然后一声干笑:“那啥,我以为你耍流氓呢。”
我翻了个白眼:“你穿成这样,谁特么要对你耍流氓?”
她小声嘀咕:“还不是天太冷给冻的……也不知道你们南方人身体咋长的,穿那么少都不冷……”
我眯了眼睛看天,阳光很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叫人直打哈欠。再扭头看看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到了我跟前。
“得,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赶明儿请你吃顿饭成不?”
声音离我很近,一股洗发水混着香水的味儿扑面而来。我吓得赶紧闭眼,可那帽子与口罩缝隙中一闪而过的眼睛却没来由地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从此,我再没忘掉过那双眼睛,那雪一般干净清冽的眸子。
就像江南的春,忽然刮入了北方的雪。
2.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收到了她的微信。
“明晚就在青芝坞请你吃顿饭吧,我住这边的青年旅社。”
开门见山,很直白。
我回复她好的,她说“OK”,然后便没了下文。
可我心里却痒痒起来,追着问她:“你是东北来的?也在这儿读书?”
她回:“哈尔滨,来这儿旅游。”有一说一,一句话都不多说。
本来人家这么冷淡,我也不该继续撩她。可每每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她那双眼睛,于是就按捺不住心绪,继续问她问题。
我一问她一答,她倒也没有隐瞒,让我了解到不少情况。
她叫顾小曼,一个有别于她粗犷豪爽性格的名字。学过两年空手道,所以能轻易把我撂倒。东北读的大学,毕了业不想这么快工作,加上家里也不稀罕她赚钱,便全国各地到处跑,每个地方待上个把礼拜,体验了风土人情就走。
想问的问完了,我问:“你就不想知道我的情况?”
“不想。”
再发消息过去,却石沉大海,没了回音。
那晚,我一整夜都没睡好,满脑子想的都是顾小曼。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喜欢上她了,于是骂自己傻逼,见了双眼睛就丢了魂,还不知道人家长啥样呢。转念一想又为自己辩解,眼睛是心灵窗户,那么美一双眼睛,人肯定不会差。
带着这样的期待,第二天傍晚,我先顾小曼一步到了饭店。
一坐下,我就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生怕错过了顾小曼。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而且我从未见过顾小曼的模样,可我一眼就认出了穿得臃肿不堪的顾小曼,还有她那双眼睛,那雪一般干净清冽的眸子。
我向她招手,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在我面前坐下,解下口罩摘下帽子,如水的长发倾泻而下。
我擦擦口水,夸她:“你真漂亮。”
顾小曼说:“谢谢。”然后把菜单推给我,“我请客,想吃啥你随便点。”
我随便勾了几个菜,抬眼见她正闷头喝茶,于是想着法子寻找话题。
我说我是杭州人,可以带你逛杭州。
顾小曼说哦。
我说我就在旁边的这所学校读书,这学校可厉害了我告诉你,而且我是研究生,搞科研,为人类发展做贡献的。
顾小曼说哦。
我说我平时爱写小说,不如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给你写篇小说。
顾小曼说哦,然后嗤笑一声:“你们南方人说话是不是都是这么绕来绕去的?”
我不解,疑惑地看她。
顾小曼说:“你想撩我就直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我一口茶顿时呛在了气管里,好一阵咳嗽以后,我问她:“那个……你觉得杭州好玩不?”
顾小曼翻了个白眼,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南方人果然娘炮,这有啥不好承认的。”
声音有些大,引得周围人纷纷向我们这边侧目。我赶紧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对周围点头赔不是。
好不容易平息了风波,顾小曼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吧死娘炮,我就认你做个gay蜜,在杭州这段时间我会找你玩的。”
3.
那之后,顾小曼却没找我出去玩过,只是要我给她推荐景点。
我却忍不了,隔三差五地找借口请她吃饭,好歹和她熟络不少。
顾小曼和我说:“杭州是不错,可就是这些景点,都得配着季节来看。什么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满陇桂雨,老娘一个都没赶上趟儿!”
我说:“那是你来的时间不巧,不是还有个断桥残雪么?虽说杭州不大下雪,可要是下了雪,不就能看了?”
顾小曼不屑一顾:“你们南方的这也叫雪?我们东北的雪要下起来,五米开外就见不着人了。”
我说:“那你还穿得和球一样……”
顾晓曼拿鼻孔看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我们那旮沓,冰棍是冬天下了雪在暖气房里吃的!”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顾小曼就笑,笑完了说:“你们南方的雪,就和你们南方的人一样,软绵绵的,不够爽快。”
我表示不服,顾小曼就戳着我的胸口:“来给爷硬气一个啊,我的好gay蜜。”
但我还是很不甘心,不甘心我和顾小曼的关系就止于此,不甘心等顾小曼要离开杭州的时候还和她保持着这样的关系,甚至连顾小曼会离开杭州这一点我也不甘心。
可我又能怎么样呢?顾小曼是东北人,迟早要回到东北去;而我自己呢,家里安排的相亲一个接一个,看中的都是“双方家近,知根知底”。我又有什么资格奢望顾小曼留在杭州?
这些想法折磨了我好久,让我变得憔悴而敏感。
一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辛苦赶论文,顾小曼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我接起来还没出声,对面软软酥酥又带着沙哑磁性的声音就伴着嘈杂的音乐声传了过来。
“喂,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来呀?”
这话吓得我一哆嗦,手机差点没拿稳。我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围,发现没人注意到我,这才安了心,正准备开口挖苦顾小曼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她又说话了。
“亲爱的,我在南山路的酒吧呢,快来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一琢磨,好吧,这铁定是在酒吧遇上事儿了。可我一没去过酒吧二没打过架,撑死看过点小说电视剧大致知道点剧情的走向。按照一般套路,这么一去就别想完整地出来。要是别人我肯定当耳边风,可一想到那是顾小曼,我就沉不住气了。
我先和朋友通了个气儿,要是十一点半没联系他就替我报警,然后打了车便风风火火地往顾小曼说的酒吧赶。
到酒吧门口已经接近十一点了,从门口望进去,里边灯红酒绿,男男女女挨在一块儿疯狂地扭动身子。这已经远超我以前所接触的世界了,可为了顾小曼,我决定踏出这一步。
走进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穿过人山人海,然后一眼认出了吧台边的顾小曼。
今天的顾小曼倒没穿上她那厚厚的棉衣棉裤,修长的身材在贴身的衣物下一览无遗,让我几乎看直了眼。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左看右看却没见着别人。
顾小曼推给我一只杯子:“看啥呢?喏,这是给你点的酒。”
我问她:“没人来骚扰你?”
顾小曼笑得花枝乱颤:“你这娘炮真不愧是写小说的,啥事都能往这上面搭。我哪有说过我遇上事儿了?”
“你……你不是突然喊我亲爱的么?”
“我喊我gay蜜亲爱的不对么?”
我默然无语,一口闷了顾小曼给我点的酒。没想到这酒竟然辛辣无比,我只感觉嗓子火辣辣地疼,咳嗽好半天,眼泪都快给呛出来了。
顾小曼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看我笑话,我一下就恼了,重重地放下杯子:“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出了酒吧,耳边顿时安静不少。然而南山路上依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路边树上亮着密密麻麻的银灯,美得不似人间。
我听到身后有“哒哒”的高跟鞋的声音,是顾小曼匆匆追了上来。人未到,嘀咕声先传了过来:“你们南方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
我回过身看她:“你回去继续喝酒呗,干嘛管我?我可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来酒吧,我再也不想来了。”
顾小曼说:“你别这样,我也没来过几次。我就是听说,要了解一座城市首先要看那座城市的酒吧,所以我才来的。”
我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小曼。顾小曼呢,歪着头看我,不知道在想些啥。
我的确有点生气,但顾小曼说得对,我硬气不起来,只会生闷气。
一阵寒风吹过,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再看看顾小曼,虽然披了件厚外套,却缩成了一团,似乎还是冷。俗话说酒壮怂人胆,看到顾小曼可怜的模样,再被刚刚喝下去的酒精一激,我脑子忽然一热,竟然一把抱住了顾小曼。
顾小曼傻了,我也震惊了。
这特么是我干得出来的事?
下一秒,顾小曼回过神来,在我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边折腾还一边掐我:“死娘炮你还真敢耍流氓!”
我犹豫,因为撒手不甘心,继续抱着似乎也不合适。又一股热气上涌,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低头就吻顾小曼。
顾小曼的嘴唇冰凉而柔软,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触感。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凝固,所有的光线与声音都离我远去,我的眼中只剩下顾小曼,耳畔也只留下她的呼吸声。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这一刻能成为永恒。
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在我耳边炸响,我和顾小曼受惊似的猛然分开。
是我的手机在响。
我接起来一听,却是朋友在问我有没有出事。
我随口敷衍两句,挂断电话,低头看顾小曼。顾小曼恰好也在抬头看我,她干净清冽的眸子里倒映出了南山路的灯光,仿佛冬日里的大雪。
然后,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是她走入了江南的春,还是我闯进了北方的雪,我不得而知。
4.
那天以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可我喜欢她,我想她已经知道了。
我给家里打电话,想试着说起顾小曼,想问问看我妈对于东北儿媳妇的看法。
没想到我妈接起电话就一个劲地给我说这家姑娘怎么怎么好,那家姑娘怎么怎么棒,末了给我找对象提了两点要求:一是对我好,二是家在浙江。
于是,我和顾小曼之间的关系陷入了僵局。
我想着家里对我的要求,心有芥蒂,不知该不该开口挑明;顾小曼呢,也不主动追问我,照样该吃吃该玩玩。
只不过她的玩都捎带上了我。
我陪顾小曼去灵隐,告诉她传说中飞来峰是从中天竺飞来的,告诉她灵隐寺求姻缘最灵;我陪顾小曼去雷峰塔,告诉她雷峰塔和雷锋没关系,告诉她白蛇就被压在这座塔下;我陪顾小曼去太子湾,告诉她这里的郁金香很出名,告诉她这里的樱花很美;我陪顾小曼去白堤,告诉她我们脚下的就是断桥,告诉她当年许仙和白娘子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顾小曼说:“有人陪着玩就是不一样,特别是这个人是个话痨,整天叨叨个不停。”
我作势要打顾小曼,她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笑,像个女疯子,又像个小孩子。
跑累了,顾小曼说:“也不知道为啥,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特想去看断桥残雪。”
我挖苦她:“你不是看不上这边的雪么?”
顾小曼说:“我就是想看,你管得着么?”
顾小曼告诉我,她本打算十一月中旬就离开杭州去下一个城市,可为了看一看传说中的断桥残雪,生生在这里多呆了一个多月。
我试探着问她:“你要是一直待这里,不就每年都能看了?”
顾小曼对此不屑一顾,每年都看一样的景色,你不会腻?
我呛她,你每天都吃大米饭,你腻了?
顾小曼点头,所以我偶尔吃面条偶尔吃包子。
我又想打顾小曼了。
顾小曼却罕见地收起了笑容,盯着我正色道:“我觉得杭州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也许我真的可以试着在这儿找个工作。”
我知道她也在试探我,我甚至知道,只要我大声鼓励她,她就会为了我而留下。可我心中有愧,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小声说:“真棒,恩,太棒了。”
是的,我不敢面对顾小曼,不敢面对我母亲,也不敢面对我自己。
顾小曼不做声,我又忍不住扭头去看她。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顾小曼干净清冽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蒙上了一层雾气。
5.
我到底还是让顾小曼失望了。
那天和顾小曼吃饭的时候,我妈忽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吓得我赶紧跑去厕所接。
我妈在那头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说挺好挺好。
我妈问:“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姑娘怎么样?杭州人,家庭条件也好。”
我说挺好挺好。
我妈又问:“那你这周末见见去,我给你联系联系?”
我说挺好挺好,我还有事先挂了。可一回头,就见到顾小曼站在厕所门口看我,眼神平静,毫无波动。
我心里一惊,不知道顾小曼听到了多少,赶紧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那个……我妈又想给我介绍对象,我随便应付应付……”
顾小曼把我从厕所推了出来:“我上厕所,你别来烦我。”说罢,“砰”地一声关上门。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里面只有稀里哗啦的冲水声。可厕所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我却发现顾小曼的眼睛红红的。
顾小曼没看我,径直往饭店外走。
我匆匆结了账,追着喊她:“顾小曼,你等等!”
顾小曼没理会我,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跑的回到了她在青年旅社的房间,翻箱倒柜地开始收拾东西。
我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冲进门抓住她问:“顾小曼你干嘛!”
顾小曼还是不看我:“我收拾东西,差不多该走了。”声音却有些哽咽。
我说顾小曼你别哭啊,你哭了我也会心疼的。
顾小曼开始叠衣服:“你不值得我为你哭。”
我几近绝望,几乎是在求她:“那你好歹等看了断桥残雪再走。”
顾小曼回过头,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去和你的相亲对象看吧。”
我拦在门口,决定把顾小曼堵住。可她毫不留情,随手一拉一推就让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裹着臃肿的大衣,拖着笨重的箱子绝尘而去。
我开始后悔,顾小曼曾给我那么多机会,可为什么我一直不敢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我想象起未来没有顾小曼的日子,心中一阵一阵地刺痛。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已离不开顾小曼。
我拦车去追,可等我赶到火车站,却已找不见顾小曼的影子。
人潮汹涌,行色匆匆,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又从此各奔天涯。
我大喊:“顾小曼,我爱你!”
人们无动于衷,照样从我身边走过。
我孤立无援地站在候车大厅中央,绝望地在人群中寻找那双干净清冽的眸子,可来来往往的人流早已把顾小曼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那一刻,我只感觉心脏仿佛被掏了个巨大的窟窿,再也不会被填满。
大概江南的春里,终究不会刮起北方的雪。
6.
那个冬天,杭州没有下雪。
第二年,我毕了业,找了工作,在母亲的安排下相了一次又一次的亲。那些姑娘有的温婉可人,有的精明能干,可到年末,我依然单身。
然后,一场大雪不期而至。
下雪的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看断桥残雪。
西湖边尚无游人,一片苍茫,一切的人工痕迹都被大雪覆盖。于是杭州便成了临安,西子湖畔依稀有了几分宋时的余韵。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曾说要和我相约来看断桥残雪的姑娘,也想起了她干净清冽的眸子。我想,此时此刻,她应该躲在北方开着暖气的屋子里,就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雪啃冰棍吧。
下意识地,我拨出了那个号码,一阵熟悉的铃声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过头,北方的风雪呼啸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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