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飘香

作者: 等待弗兰克 | 来源:发表于2017-07-03 16:38 被阅读155次

三奶奶蹲在墙角边上收拾两条鲫鱼,一只黑鸟飞过,喳喳地枯叫几声,三奶奶觉得哪里不好,抬头骂,“这么大的天,非要从我头顶上飞过去呢!”

快到小中午,日头有些高了,她想把藤椅从巷子中间往屋墙边移移。三大爷正蜷缩在上面,脸色蜡黄,老式的老头背心洗得发了透,破了好几处洞眼,隐约能见胸前肋骨根根。三奶奶丢下鱼,擦了手,轻手轻脚地先去挪了椅靠,又绕到脚头来挪,真轻,都不如一袋稻谷重。

三大爷微微睁了眼,大概不愿脸对着墙,想翻个身,试了两次也没侧转得过来,身下的老式破藤椅却嘎吱作响;他想抬抬手指示意,三奶奶却已经拿着鲫鱼往河边走了,三大爷又闭上了眼睛。

最早这条巷子的路没做宽的时候,可有不少棵榆钱树,荫头也多,中午捧着饭碗在树下说闲话扯山海经的人扎堆,热闹得很。现在全变了样,树没了,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但是从南到北却整日没了什么人声,更不见走车,连老藤椅嘎吱几声都算大动静了。好几家空关着门,要等到春种秋收的忙时,进城务工的壮劳力们都回来了,巷子里才又热闹上一阵,电动车,农用车来回穿梭,互相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三大爷家年头到年尾的冷清,没人回来。

也人声鼎沸过。儿子头些年在外面工程做得不错,早早地盖了气派的三层楼,亲朋好友间欢声笑语走动得频繁,碰上手头紧赶上用钱上门来开口相求的也不少。谁知好光景不长久,儿子一脚陷进烂泥塘,在外头恶赌,欠下一屁股债,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来闹事。儿子从家逃了出去,算起来走了有七八年了,没回来过,不敢。媳妇儿也跑了。

七八年,留给三大爷的何止是冷清。

儿子以前风光的时候,弄过一个“项目集资”,亲戚邻居都热心,还有白天从银行取出来急急送过来怕赶不上的;儿子一跑,分红没了不算,连本钱都成了烂账打了水漂。闲言碎语听在耳朵里扎在心里,三大爷左思右想,狠了心,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替儿子还吧。

贴出去早年的积蓄,又去边上厂里找了份工,锄头再扛起来……三大爷也没空去品咂五味杂陈,他只管起早贪黑陀螺一样忙,含血带泪也往肚子里吞。

随着背脊一年年弯下去,终于帮儿子把身边欠的债一笔笔填还上了。每拿出去一笔,三奶奶就关在屋子里骂一回儿子:死在外面才好,养个祸害。三大爷坐在院子里抽烟,抽完了站起身,留下一地烟屁股,没好气地往屋里凶两句:净说些没用的。

现在三大爷和三奶奶都七十出了头,精气神不行,体力不够,大部分的地只好丢开不种,只留了离家近的两亩地还耕作着,一把老骨头还没进黄土,就总要吃喝,问谁张口?

儿子已经家败人散,一个女儿嫁得又远,过得也不容易,逢了过节来上一回,塞些钱给三奶奶,三奶奶都当宝似的藏得严严实实,往外拿一点,割肉似的。有这两亩地,多少管两人糊嘴不成问题,就是不敢生病。

怕什么就来什么。开过春的时候三大爷查出来遭了大病。

先是断续地咳,发烧,去村里卫生室打了两针,不见好,咳得绵绵不绝,心里痛,全身痛。

三奶奶催他上大医院瞧瞧,三大爷不肯,拿什么去瞧,开出两张薄薄的检查单子那全是哗哗的钱。三奶奶要去。头天晚上烙了两块饼,第二天大清大早地把那辆车轱辘生了锈的小三轮推出来,又把这些年抠起来的两卷儿钱也从老布鞋里掏了出来,捎上了。

三奶奶使着力气蹬车,身子前倾,后背一起一伏;三大爷坐在车后头看出了神,那上衣多旧了,肩膀下面颜色都褪得发了白。三大爷想起年轻的时候娶她回来就是看中她朴实,勤俭。那年在集市上,他看她为扯块粗花布和人讨价还价,最后红着脸嘴里嘟囔着“太贵了”走开的时候,他就想这女人能过日子呢,托了她爹去邻村说亲。自打进了他家的门,过得和头驴子一样,庄稼要伺候,养一圈猪,三大爷喝点酒云里雾里,免不了时常骂骂咧咧,还上手打过两回。

那时咋就那么大脾性呢?威风都趁年轻时候逞光了,老了老了落得这般凄凉,三大爷长长地叹气。蹬着车的三奶奶不知所以,给他宽心:别愁。真来了,也躲不掉。

去了最大的人民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是肺癌,晚期。三大爷拿着检查结果单子,不害怕,只懊悔,听老太婆的来查了干什么呢?白费了钱。知道不知道的,还不都是一样等死么?

“多少还能活个一年半载吧?”三奶奶又捏了单子颤巍巍地去跑去问医生。医生见惯了这场面,冷漠地说不好说。

三奶奶抬起枯瘦的胳膊擦眼泪。老头这些年过得苦,日复一日地劳作,心里还攒着事儿,眼看着挺壮实的人瘦得发了黑。年轻时候也是体面人,在外面走哪里不是背脊挺得直直的?儿子出了事后,人猛地颓了下来,碰着谁都觉得头抬不起,老脸没处搁。这病,怕就是气出来的。

三大爷拖过三奶奶,说,回家去。

这病肯定是不治的。老太婆藏着的那万儿八千够不上在医院造两天就光了,药也不要开了,何苦去糟蹋呢。回家路上,三大爷反复思谋着今后的事情。今后的事情,是没他什么事了,老太婆怎么办?越想越乱,越挣扎越无奈:他一个不知道哪天命就要被阎王爷收走的人,哪来能力保老太婆顺当地过余生呢?那个孽子当真就不回来了么?三大爷目光飘远又拉回来,才注意路两边的水稻田,那苗儿都长到半腿高了,绿油油的,喜人哦。

到了家,三大爷就忙活了起来。把农用工具都规整了一遍,该修的修,该磨的磨;把楼梯间的灯换了大瓦数的,三奶奶如今老眼昏花了,得亮堂点;他还把两口铁锅都弄出去铲了锅底;三大爷又跑去存粮食的棚看了看,顶上的玻璃瓦用手拍拍试试,都还结实。就是,自己还能活到今年收稻谷的日子吗?

三奶奶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喊回来商量商量。女儿一听就哭开了,说怎么得了这病,哭到最后支吾着说手上一点钱没有,都给儿子凑了去城里买房用了。三奶奶默不作声,难受。养儿养女,最后图了什么。罢了,先还是紧着老头儿伺候,去卫生室拿了些止痛药片回来,炖些鱼汤骨头汤,又听人说荸荠对肺好,还好都是平常东西,日日买回来煮了水当药喝。

就是近些日子,三大爷止痛药吞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管用了,只能打杜冷丁。晚上三奶奶不敢睡严实,总半坐半躺在床上,生怕夜里有个什么闪失,有时半夜三大爷疼醒了,借着窗口照进来的一点光打量三奶奶的脸:皮肤打了皱,额前大大的川子纹,眉头紧紧攒在一起。“唉。”三大爷叹气,当初嫁来的时候也是年轻丰满的一张脸啊,叹了气就跟着咳起来,三奶奶睁开眼,坐直身子,皱着的眉头也松开来了,瞪着眼睛问“怎么了怎么了?”……

两条鱼已经洗干净拎回来了,三奶奶探头看三大爷,脸像黄纸,睡着了。三奶奶就想,要这么睡过去多好,比疼得汗直滚强,看着不落忍。鱼拿进厨房熬上了汤,三奶奶端了张矮凳轻手轻脚地坐到藤椅边上。

一阵风从南边吹来,三奶奶顺风扭了头朝北张望。以前的老房子还在这三层楼后头,矮矮的,黑瓦红砖,长年累月没人住没人收拾窗户玻璃都碎没了,钉了几根木条,上面挂着的白塑料随风直鼓。以前还和老头儿说留条后路,万一和儿子媳妇儿一屋檐下呆不了,两人有个地儿住。没想成,后路白留了,想一个屋檐下呆还盼不上。算起来到秋天就走了八年了吧?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咋就不给家里捎个信呢?有点信来,老头儿走也走得放心些。三奶奶苦笑。

三大爷今天这盹儿打得真够长的,直做梦。梦到儿子,又梦到女儿,还梦到了家里热闹的光景,儿子满面红光到处散烟。睁了眼,定了神四下望,身边还是皱皮皱脸的三奶奶。又迷糊着睡过去,这回梦到年轻时候,打了三奶奶两巴掌,骑在三奶奶身上,三奶奶穿着结婚时的花袄,梦到田间地头金黄一片,忙忙碌碌,三奶奶帮他撑着蛇皮袋口装稻谷,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胀……

三大爷好像真的嗅到了稻谷飘香,突然来了精神。他想好好和三奶奶说说话,开口却说:今年稻谷收不进仓了。

鱼汤还在灶头上,炖得白白的,咕噜咕噜冒着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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